附錄二篇

附錄二篇

一改名紀略

我是一個極平常的人,我的名號也很是平常,時常與人家相同。午後從外邊回來,接到一位友人的信云:

“昨見一刊物大書公名,特函呈閱。”我把附來的一本小冊子一看,果然第二篇文章署名知堂,題目是愛國運動與赤化運動。一個多月以前有上海的朋友來信說,漢口出了一種新記的《人間世》,裏邊也有文章署我的名字,因為沒有看到那小冊子,所以不知道用的是名是號,但總之我並沒有寄稿到漢口去過,所以決不是我的著作,即使寫着我的名號,那也總是別一同名號的人的手筆。這回的小冊子名叫“華北評論”,只知道是四月十五日出版,不記明號數,也無地點,大約是一種不定期或定期的政治外交的刊物,所謂“某方”的色彩很是鮮明的。對於這個刊物不曾投過稿,實在也不知道它在那裏,那麼那篇文章當然不會是我所作,而且也不會是從別處轉載,因為我就壓根兒不能寫那些文章,所以作者別有知堂其人,那是無可疑的了。

在好幾月以前,有人寫信給王柱宇先生,大加嘲罵,署名知堂,而且信封上還寫周寄字樣。我去問王先生要了原信來看,筆跡與我不一樣,自然不是我所寄的,天下未必沒有姓周名知堂的別一人,雖然這也未免太覺得湊巧一點。反正這件事只關係王先生,只要他知道了這信是別一個姓周名知堂的所寫而不是我的,那麼其餘的事都可不談,所以隨即擱起了。今日看了上文所說的評論,又聯想了起來,覺得我的名號真太平常了,容易有這種事情。這固然都是小事,卻也不是很愉快的,於是去想補救的方法。

第一想到的就是改名。但是在想定要改之前,又有別的一個主張,就是無須改名。這理由是很簡單的。我所寫的文章範圍很小,差不多隻以文化為限,凡關於實際的政治外交問題我都不談,凡是做宣傳有作用的機關報紙上也都不登的,所以在這些上面就很容易區別,同名似亦不妨。至於罵人的信,固然筆跡不同可以看得出,其實在我本來也可不必多辯,因為我近十年來是早已不罵人了。近來經驗益多,見聞益廣,世故亦益深了,正如古昔賢母教女慎勿為善一樣,不但不再罵人,並且也不敢恭維人,即如王柱宇先生在“小實報”所寫關於土葯的兩篇文章我很佩服,對了二三老友曾口頭稱道過,卻一直沒有寫文章,雖然在一篇談李小池的《雅片事略》的小文里曾引用過王先生的幾段原文。老實說,我實在怕多事,恐怕甲與乙不對,稱讚了甲就等於罵了乙也。既然如此,我的態度原已明了,不會與別人的相混,即使是同名同號,也還是爾為爾我為我,不妨就學柳下惠那樣的來和一下子。不過這在我自己是覺得分別得如此清楚,若是在旁觀者便難免迷惑,看風水的老者說不定會做盜墳賊的頭領,議論的轉變更不是料得到的事,何況明明標着字號,那麼主顧的只認定招牌而不能辨別貨色,亦正是可能而且難怪者也。講到底,不改名仍是不妥當,那麼還是要來考慮改名的方法。

我最初想到的是加姓寫作周知堂。可是這似乎有點不妙,因為連讀起來有意義,彷彿是東安市場的測字卜卦處的堂名,大有繼問心處而復興吾家易理的氣勢,覺得略略可笑。其次是仍用知堂而於其上添注老牌二字,以示分別,只可惜頗有商賈氣,所以也不能用。再其次是將平聲的知字讀作去聲,照舊例在字的右上角用硃筆畫一半圈,這樣就可以有了區別了,可是普通鉛字裏向來沒有圈四聲的字,而且朱墨套印又很為難,結果仍舊是窒礙難行。最後的變通辦法只好改圈聲為添筆,即於知字下加寫日字,改作智堂字樣,比較的還易行而有效,所可惜者仍是平常,不過在不發見與別人相同的時候總可以使用,到必要時再來冠姓曰周智堂,還留得一步退步在,未始不是好辦法也。

我從前根據孔荀二君的格言自定別號曰新四知堂,略稱知堂,今又添筆作智堂,大有測字之風,倒也很有意思。關於智堂孔子曾說過幾句話,曰知者不惑,曰知者樂水。水我並不怎麼樂,而且連帶的動與樂也都不見得,那麼這句話明明是用不着。不惑雖然也是未必,不過孔子又雲四十而不惑,我們過了四十歲的人總都可以這樣稱了罷,而且不佞本是少信者,對於許多宣傳和謠言不會得被迷惑,因此足以列於智者之林亦未可知也。二十五年五月十三日,於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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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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