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草堂筆談等
前居紹興時家中有張大復的《梅花草堂筆談》四五本,大約缺其十分之二,軟體字竹紙印,看了很可喜,所以小時候常拿出來看,雖然內容並不十分中意。移家來北京的時候不知怎地遺失了,以後想買總不容易遇見,而且價目也頗貴,日前看舊書店的目錄,不是百元也要六七十。這回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本的《筆談》出版,普及本只需四角五分,我得到一本來看,總算得見全本了,也不記得那幾卷是不曾看過的,約略翻閱一遍,就覺得也可以滿足了。
珍本叢書出版之前,我接到施蟄存先生的來信,說在主編此書,並以目錄見示,我覺得這個意思很好,加上了一個贊助的名義,實在卻沒有盡一點責,就是我的一部《謔庵文飯小品》也並不曾貢獻出去。目錄中有些書我以為可以緩印的,如《西青散記》,《華陽散稿》,《柳亭詩話》等,因為原書都不大難得,不過我只同施先生說及罷了,書店方面多已編好付印,來不及更改了。但是在別一方面也有好些書很值得重印,特別是晚明文人的著作,在清朝十九都是禁書,如三袁,鍾譚,陳繼儒,張大復,李卓吾等均是。袁小修的《游居杮錄》我所有的缺少兩卷,《焚書》和鍾譚集都只是借了來看過,如今有了翻印本,足以備檢閱之用。句讀校對難免多錯,但我說備檢閱之用,這也只好算了,因為排印本原來不能為典據,五號字密排長行,紙滑墨浮,蹙頞疾視,殊少讀書之樂,這不過是石印小冊子之流,如查得資料,可以再去翻原書,固不能即照抄引用也。所收各本精粗不一,但總沒有偽造本,亦尚可取,《雜事秘辛》雖偽造還可算作楊升庵的文章,若是現今胡亂改竄的那自然更不足道了。
翻印這一類的書也許有人不很贊成,以為這都沒有什麼文藝或思想上的價值,讀了無益。這話說得有點兒對,也不算全對。明朝的文藝與思想本來沒有多大的發展,思想上只有王學一派,文藝上是小說一路,略有些創造,卻都在正統路線以外,所以在學宗程朱文宗唐宋的正宗派看來毫無足取,正是當然的事。但是假如我們覺得不必一定那麼正宗,對於上述二者自當加以相當注意,而這思想與文藝的旁門互相溷合便成為晚明文壇的一種空氣,自李卓吾以至金聖嘆,以及桐城派所罵的吳越間遺老,雖然面貌不盡相似,走的卻是同樣路道。那麼晚明的這些作品也正是很重要的文獻,不過都是旁門而非正統的,但我的偏見以為思想與文藝上的旁門往往要比正統更有意思,因為更有勇氣與生命。孔子的思想有些我也是喜歡的,卻不幸被奉為正統,大被歪曲了,愈被尊愈不成樣子,我真覺得孔子的朋友殆將絕跡,恐怕非由我們一二知道他的起來糾正不可,或者《論語》衍義之作也是必要的吧。這是閑話,暫且按下不表,卻說李卓吾以下的文集,我以為也大值得一看,不但是禁書難得,實在也表示明朝文學的一種特色,裏邊包含着一個新文學運動,與現今的文學也還不是水米無干者也。
現在提起公安竟陵派的文學,大抵只看見兩種態度,不是鄙夷不屑便是痛罵。這其實是古已有之的,我們最習見的有《靜志居詩話》與《四庫書目提要》,朱竹垞的“叢訶攢罵”是有名的了,紀曉嵐其實也並未十分胡塗,在節抄《帝京景物略》的小引里可以看出他還是有知識的人。今人學舌已可不必,有些人連公安竟陵的作品未曾見過也來跟着吶喊,怕這亡國之音會斷送中原,其意可嘉,其事總不免可笑,現在得書甚易,一讀之後再用自己的智力來批評,這結果一定要好一點了。我以為讀公安竟陵的書首先要明了他們運動的意義,其次是考查成績如何,最後才用了高的標準來鑒定其藝術的價值。我可以代他們說明,這末一層大概不會有很好的分數的,其原因蓋有二。一,在明末思想的新分子不出佛老,文字還只有古文體,革命的理論可以說得很充分,事實上改革不到那裏去。我覺得蘇東坡也盡有這才情,好些題跋尺牘在公安派中都是好作品,他只是缺少理論,偶然放手寫得這些小文,其用心的大作仍是被選入八家的那一部分,此其不同也。反過來說,即是公安作品可以與東坡媲美,更有明確的文學觀耳,就是他們自己也本不望超越白蘇也。二,後人受唐宋文章的訓練太深,就是新知識階級也難免以八家為標準,來看公安竟陵就覺得種種不合式。我常這樣想,假如一個人不是厭惡韓退之的古文的,對於公安等文大抵不會滿意,即使不表示厭惡。我覺得公安竟陵的詩都不大好,或者因為我本不懂詩之故亦未可知,其散文頗多佳作,說理的我喜其理多正確,文未必佳,至於敘景或兼抒情的小文則是其擅長,袁中郎劉同人的小記均非人所有也。不過這只是個人的妄見,其不能蒙大雅之印可正是當然,故晚明新文學運動的成績不易得承認,而其旁門的地位亦終難改正,這件事本無甚關係,茲不過說明其事實如此而已。
吾鄉陶筠廠就《隱秀軒集》選錄詩文百五十首,為《鍾伯敬集鈔》,小引中載其詠鍾譚的一首七言拗體,首四句云:
“天下不敢唾王李,鍾譚便是不猶人,甘心陷為輕薄子,大膽剝盡老頭巾。”后又評伯敬的文章云:
“至若袁不為鍾所襲,而鍾之雋永似遜於袁,鐘不為譚所襲,而譚之簡老稍勝於鍾,要皆不足為鍾病,鍾亦不以之自病也。”陶君的見解甚是,我曾引申之云:
“甘心云云十四字說盡鍾譚,也說盡三袁以及其他一切文學革命者的精神,褒貶是非亦悉具足了。向太歲頭上動土,既有此大膽,因流弊而落於淺率幽晦,亦所甘心,此真革命家的態度,朱竹垞輩不能領解,叢訶攢罵正無足怪也。”現在的白話文學好像是已經成立了,其實是根基仍不穩固,隨處都與正統派相對立,我們閱公安竟陵的遺迹自不禁更多感觸,不當僅作平常文集看,陶君的評語也正是極好的格言,不但是參與其事者所應服膺,即讀者或看客亦宜知此,庶幾對於凡此同類的運動不至誤解耳。
翻印晚明的文集原是一件好事,但流弊自然也是有的。本來萬事都有流弊,食色且然,而且如上文所說,這些指責亦當甘受,不過有些太是違反本意的,也就該加以說明。我想這最重大的是假風雅之流行。這裏須得回過去說《梅花草堂筆談》了。我贊成《筆談》的翻印,但是這與公安竟陵的不同,只因為是難得罷了,他的文學思想還是李北地一派,其小品之漂亮者亦是山人氣味耳。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所不喜歡的,如王稚登吳從先張心來王丹麓輩,蓋因其為山人之流也,李笠翁亦是山人而有他的見地,文亦有特色,故我尚喜歡,與傅青主金聖嘆等視。若張大復殆只可奉屈坐於王稚登之次,我在數年前偶談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有批評家賜教謂應列入張君,不佞亦前見《筆談》殘本,憑二十年前的記憶不敢以為是,今複閱全書亦仍如此想。世間讀者不甚知此種區別,出版者又或誇多爭勝,不加別擇,勢必將檀幾叢書之類亦重複抄印而後止,出現一新鴛鴦蝴蝶派的局面,此固無關於世道人心,總之也是很無聊的事吧。如張心來的《幽夢影》,本亦無妨一讀,但總不可以當飯吃,大抵只是瓜子耳,今乃欲以瓜子為飯,而且許多又不知是何瓜之子,其吃壞肚皮宜矣。所謂假風雅即指此類山人派的筆墨,而又是低級者,故謂之假,其實即是非假者亦不宜多吃,蓋風雅或文學都不是糧食也。廿五年四月十一日,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