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畫
在圖畫上大片的題字,中國古代大約是沒有的事。唐宋以前的畫,大抵是畫事實,如古代聖賢,神仙,列女,畫家署名以外,不另寫什麼字,有時必要加點說明,如“孔子見老子”之類,有如“連環圖畫”那麼樣。畫上有題字,當是起於“文人畫”盛行之後。那是畫家兼是文人,書法是其所長,所以和畫配合起來,也是別有風致的。但是我們看古人的題跋,例如《東坡題跋》,那是其中頂有名的,許多篇題跋簡直是獨立的小品文,可是絕少是寫在畫面上的。大都是書法的跋尾居多,而且照例是與本文同樣,另寫在一張紙上。在畫面上,也要留下一定大小的空白,庶幾與畫相調和,畫家自己懂得這個道理,也不會自己來破壞它,要題字也留好地位,不肯亂占畫幅的空白的。近代二百年來,這風氣似乎很盛,鄭板橋的寫竹題記等有好幾卷,可以知道。但題得亂七八糟的總還沒有,因為題畫者也還是懂得畫的人,所以題起來也還有分寸的。
中國第一個題畫題得糟糕的,便是清朝的乾隆皇帝,多少好畫都給他題壞了。朝隆好做詩題詩,但詩既做得特別不通,字又寫得甜俗,題的時候又必是居中一大塊,蓋上一個御璽,很是難看。他的題畫詩句一時記不得了,但在碧雲寺有御詩碑,有云:“越嶺遂以至碧雲。”又題知不足齋叢書云:“知不足齋何不足,渴於書籍是賢乎。”這句法與《綠野仙蹤》裏那塾師的“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佳妙正是一樣。《綠野仙蹤》是一部壞書,但這裏諷刺乾隆皇帝的詩,可以說是妙極了。你想拿這樣的詩,寫到畫上去,詩壞字壞,又題得不恰當,這畫豈不是糟了。
張鳴珂的《寒松閣談藝瑣錄》云:“馮黔夫山陰人,游幕章門,善畫山水,每署款必在石壁上。謂予曰:此摩崖也,若空處即天,豈可寫字。語奇而確,予頗賞之。”照道理來講,圖畫最好是不題字,這也最合於古代的法則,但是文人畫的寫意與古代寫實不同,意有未盡者不妨寫下,不過這須要畫家自題,不然也是懂得畫意的人才能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