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童二樹

關於童二樹

《越風》卷二十云:“童鈺字二如,改二樹,號璞岩,會稽人,著有《竹嘯集》,《抱影廬詩鈔》。”又云:

“二樹髫歲即受知於太守顧某,下筆千言立就,兼工畫梅,善隸草書,名滿大江南北。豐邑令盧齋愛其詩,為刻《詩略》,《摘句圖詩》,《秋蟲吟》等集。”

《全浙詩話》卷四十九云:“鈺字二如,改二樹,號璞岩,又稱二樹山人,會稽布衣。”又云:

“按二樹屢應童子試不利,遂棄舉業,專攻詩古文。客大梁最久,性豪俠,不為家計,賣文錢隨手散盡,卒於邗江。”

《隨園詩話》卷六云:“鄭板橋愛徐青藤詩,嘗刻一印雲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童二樹亦重青藤,題青藤小像雲,抵死目中無七子,豈知身後有中郎。又曰,尚有一燈傳鄭燮,甘心走狗列門牆。”

“二樹名鈺,山陰詩人。幼時,女史徐昭華抱置膝上,為梳髻課詩。及長,少所許可,獨於隨園詩矜寵太過,奈從未謀面,今春在揚州特渡江見訪,適余游天台相左。嗣後寄聲欲秋間再來,余以將往揚州故作札止之,旋為他事滯留,到揚時則童已歿十日矣。”

“童病中夢二叟,自稱紫閣真人浮白老人,手牽鶴使騎,童辭衣裝未備,真人曉以詩云雲,童答云云,吟畢求寬期,紫閣真人立二指示之,果越二十日而卒。”

“二樹臨終滿床堆詩高尺許,所以殷殷望余者,為欲校定其全稿而加一序故也。余感其意,為編定十二卷,作序外錄其《黃河》云云。二樹畫梅題七古一篇,疊須字韻八十餘首,神工鬼斧,愈出愈奇,余雅不喜疊韻而見此詩不覺嘆絕。”

又《補遺》卷一云:“高怡園亡時貧甚,家有九棺未葬,夜見夢於二樹,以箋紙索畫梅十幅。畫成,適河南施我真太守見之嘆曰,畫梅助葬,真盛德事。乃取其畫而助葬資二百金。”

《冷廬雜識》卷六有童二樹畫梅一則,文云:“童二樹畫梅少粉本,時於月下濡翰,縱橫欹側,皆成妙畫,故所繪無一復者。幼時,友人劉鳳岡夢童化為梅二樹,因以為號。生平題畫詩往往奇驗。嘗元旦為周進士世績題畫,有第一朝開第一花之句,是年周發解。湯容煟有僕僮乞畫藕,因題詩曰,具此清凈姿,何為乎泥中。僮數日殤。”

《寄龕丁志》卷三云:“往時於故人秦秋伊處見二樹山人畫貓,題句雲,食有魚腥卧有氈,瑣窗日午惱銜蟬,宵來黠鼠跳梁甚,卻向花陰自在眠。”又云:

“二樹山人童鈺,乾隆中山陰布衣,詩書畫稱三絕。先以畫貓名,有童貓之目,因棄其故技而畫梅,前志畫貓截句蓋少作。山人畫必有詩,畫梅詩尤多,嘗疊須字韻至八十餘首,隨園稱為神工鬼斧,愈出愈奇。先有萬樹梅花萬首詩小印,晚年自料恐浮其數,因改鐫為一樹梅花一首詩。嫁女同郡吳氏,惟以畫梅百幅充奩,集中有句雲,但有梅花藏書篋,並無黃犬作奩資,蓋紀實也。吳氏得之大喜過望。餘外舅息巢鍾先生先世與吳氏有連,嘗分得其一,余及見之,先生因為余言如此。”

以上所記頗多可喜,但與二樹詩集對勘,亦有出入之處。寒齋所有二樹山人著作只有下列四種:

一,《二樹詩略》五卷,乾隆戊辰(一七四八)刊本。

二,《抱影廬詩》一卷,乾隆癸酉(一七五三)刊越中三子詩鈔本。

三,《秋蟲吟》一卷,乾隆辛巳(一七六一)序,原已刊板,今系抄本。

四,《二樹山人寫梅歌》一卷,續編一卷,乾隆己亥(一七七九)刊本。

《二樹詩略》下署會稽童鈺璞岩稿,璞岩下有小注二行,卷一二雲“一字借庵”,卷三雲“倚樹”,卷四雲“梅影”,卷五雲“如如”。越中三子之一劉鳳岡著《梅芝館詩》有《閑中習靜懷逃禪二友》一首,注中第二人云“童二十八借庵自號夢摩居士。”又《秋蟲吟》自序后署“鏡曲山農童鈺題於蠅須館”。《寫梅歌》續編中四十九疊韻首二句云:

“童二如,鬑鬑須。”二如下注云,“予幼字也。”又三十三疊韻詩題云:

“先母李太君曾夢髯翁驅一牛負梅花相授,且曰,好種子,勿負也。越日生予,歲值辛丑。先君子以為佳征,常舉以相勖,特不識髯翁為誰。後讀鄭元祐題元章墨梅詩,有留得髯翁醉時筆歲寒仍舊發枯槎句,始知煮石山農固髯翁也。此事素不語人,無知之者。老友馮鑒塘贈予寫梅歌起句雲,閑散大夫今白須,不意竟以元章呼我,怦然有感,爰述其事,並答鑒塘。”詩中有云:

“昔者先子絕愛吾,庭植二樹吾與俱,詩翁忽過為書額,題字頓使人間呼。”注云:

“予幼讀書處先君子感舊夢植梅二株,愛異群卉,予亦晨夕處其中,顏曰抱影廬,金丈補山過廬改題二樹書屋,嗣後人咸以二樹呼余矣。”這裏說明改號的事很是清楚,《冷廬雜識》所云蓋系傳聞異辭,亦有點近於道聽塗說。《抱影廬詩》中有《畫梅引贈劉鳳岡》一首,中有云:

“聞君去年學畫初,夢中親見羅浮姝。”注云:“鳳岡客四明,夢人以梅花兩枝見贈。”這顯然是劉鳳岡自己的私事,與二樹山人絲毫無涉者也。

二如雖然改了二樹,可是舊名似乎並未完全廢去。如《詩略》卷五之“一字如如”即其一例。家中舊藏石章一方,黑色甚堅硬,三角自然形,印文長圓,長約二寸寬半寸,文曰“如之何如之何”,邊款雲,“丙戌九秋作,二樹鈺”。文中隱藏兩如字,亦即二如或如如之意。二樹生於辛丑,即康熙六十年(一七二一),《寫梅歌》五十八疊韻詩題雲,“九月十二日為餘生辰”,案此可以考見其誕生月日,至乾隆丙戌(一七六六)已四十六歲,可知其時尚保留二如字義也。卒年未能詳,《隨園詩話》所云今春不知是那一年,或者查小倉山房詩文有游天台的年月,即可知道,唯手頭無此書,容再考耳。

袁子才好名,詩話所記多過於誇詡,文章亦特無趣味,蓋其缺點也,唯二樹之推崇隨園蓋亦系事實,《詩略》卷四有題袁香亭《音集》詩,其二有云:

“楚中昔日稱三道,(注,謂中郎兄弟,)吳下今知有二袁。”可以推見,但此等事禁不起本人自述,況袁公又缺蘊藉之致耶。夢高怡園索畫梅花似亦事出有因,《寫梅歌》二十二疊韻題云:

“連夕苦吟,侵曉始得假寐,已月有旬日矣。上元前二日夢一老翁,頎而長,面目蒼黑,虯須白且盡,衣冠亦甚古,相接極歡,出箋紙十束,上篆龍鬚二字,索余寫十梅圖,余欣然應之,初不知其夢也,醒后歷歷可憶,噫異矣。”案《寫梅歌》第一首題云:

“沈又希范孫以長歌索寫梅花,時值臘月,適有凍蜂集余畫梅,又希異其事,為作此歌見贈,愧不敢當,次原韻酬之。”四十二疊韻詩題又云:

“方柯水輅懸余畫梅於洛陽何六該明府署中,丁酉除夕前三日有凍蜂飛集幀上,又希倡須字韻詩紀事,一時和詩日至,四十二疊前韻謝柯水兼寄同時觀者。”前題所云上元前二日可知系戊戌(一七七八)年事,《隨園詩話》雲高怡園卒於丁巳(一七三七)后四十餘年,計丁巳距戊戌已有四十二年,時代正相當。又十四疊韻詩注云:

“丙申冬應河南施太守纂修郡志,至今已兩年矣。”續編小引云:

“己亥暮春之初,余以河南郡乘蕆事,由洛返汴,將挈妻子歸越舊居。”計自丙申冬至己亥春二樹在洛陽居施太守幕中,施我真如買畫梅助葬資自亦當在此期間,然則戊戌上元或正其時矣。唯《詩話》雲二樹夢中所見老翁乃短而癯者,二樹詩題中則雲頎而長,究竟短乎長乎,無從懸揣,不知系二樹的夢境迷離,抑隨園之寓言十九歟,均不可知也。

隨園審定的二樹詩集十二卷今不得見,亦不知曾刊行否。二樹諸集均明署會稽人,不知隨園何以獨誤為山陰,孫寄龕越中名宿乃亦衍其誤,未免過信《詩話》矣。《寫梅歌》前編四十二首,續編二十四首,凡六十六疊前韻,《詩話》與《丁志》又都說有八十餘首,亦誤。《秋蟲吟》本一百首,疊蟲字韻,二樹刪存七十二首,自題后詩中所云化為七十二鴛鴦是也,王雲笠為之刊行,商寶意謂系盧齋所刻,非是。《二樹詩略》蓋盧氏刻,已在《秋蟲吟》十三年前了。越中三子之二陳月泉著《丹棘園詩》中有《二樹山人摘句葉子題詞》二首,蓋即《摘句圖詩》,惜刊本亦未得見。

二樹題畫詩往往奇驗之說,當然只好姑妄聽之。《寫梅歌》四說及山陰何樂天有和詩,今查樂天《停雲軒詩鈔》不錄此詩,樂天子小山著《巢雲閣詩鈔》卷上卻有和詩五首,其第二首中有注云:

“前年山人寓大梁周伯揚解元齋中,冬日畫梅,有蝶繞其筆端。”唱和在戊戌年,前年當系丙申,在未入施太守幕下之前乎,冷廬所云元旦及是年或者即是丙申亦未可知,雖奇驗終無左證,但是疑問的年代總大略可以明白了。(中國人記時間喜歡亂用代名詞,如今春是年之類,而上下文並無說明,令人看了茫然,袁陸諸公都有此病。至於敘發解以前事而稱之曰周進士,尤為顛倒事實,使為章實齋所見,必又將大加訓斥了。)又卷下有題二樹所畫秋雲思歸圖詩二首,首句雲,鶴背仙人去不還,下有注云:

“山人卒於維揚,曾降乩自稱散仙二樹,故云。”詩仙降乩本是筆記熟套,不足為奇,唯因此亦總可見二樹山人之逐漸神仙化,到了咸豐時便成了預言者了。

關於童貓之說別無可考,或是實事亦未可知。陶篁村著《越畫見聞》卷下有童鈺一則,所記與《全浙詩話》相同,唯末一節云:

“嘗致札姚芝鄉雲,吾畫梅蒙海內諸君子賞鑒,輒賜詩篇,惟陶篁村無一言之贈,但此老不可無詩,懇吾子力圖之,倘得其一語品題,則吾死可無恨。芝鄉即以札示余,余感其意,賦贈七古一首云云,仍屬芝鄉轉寄二樹。嗟乎,余詩何足為二樹增重,二樹乃拳拳不忘若斯。聞其捐館即在是秋之杪,魚鴻迢遞,未知齎書人到揚時二樹猶及見吾詩否,倘書未開函而人先易簀,則吾詩即以當徐君冢上之劍可也。”原詩亦見《泊鷗山莊集》卷三十一,題雲“畫梅行為童二如作”,但亦未系年,不知所謂是秋何所指也。考卷中《畫梅行》前有《寄懷廷珍》,後有《久不得珍兒音信,時適蘭州有回寇之警,賦此寄懷》諸詩,查卷九《珍兒哀詞》,廷珍以辛丑(一七八一)大挑知縣分發甘肅,而蘭州之亂則在甲辰(一七八四),然則作《畫梅行》的時日總當在壬寅癸卯之間,二樹山人的卒年亦約略可以推知矣。

廿五年四月廿二日,於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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