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談叢錄之二
今年夏天從隆福寺買到一部筆記,名曰“常談叢錄”,凡九卷,金谿李元復著,有道光廿八年陸建瀛序,小板竹紙,印刷粗惡,而內容尚佳,頗有思想,文章亦可讀。卷三女子裹足一則有云:
“女子裹足諸書雖嘗為考證,然要皆無確據,究不知始於何時,其風至遍行天下,計當在千數百年之前耳。女子幼時少亦必受三年楚毒,而後得所謂如蓮鉤如新月者,作俑之人吾不知其歷幾萬萬劫受諸惡報,永無超拔也。其實女之美豈必在細足,古西施鄭旦初不聞其以纖趾而得此美名也。滿洲自昔無裹足之風,予間見其婦女出行,端重窈窕,較漢之躡弓鞋步傾倚者轉覺安詳可悅,然則創此者真屬多事也。”裹足這件事真大奇,不知何以那麼久遠地流行,也不知何時才能消滅。計自南宋至今已有七百年了,大家安之若素,很少有人驚怪,我看明末清初算是近世的思想解放時代,但顧亭林與李笠翁都一樣的贊成或是不反對小腳,可見國人精神之欠健全了。只有做那《板橋雜記》的余澹心稍表示態度,他在替笠翁寫的《閑情偶寄》序中本已說過:
“獨是冥心高寄,千載相關,深惡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獨愛陶元亮之閑情作賦。”他有一篇《婦人鞋襪辨》附錄在《偶寄》卷三中,開頭便云:
“古婦人之足與男子無異。”后又云:“宋元豐以前纏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將四百年,矯揉造作,亦已甚矣。”其次是俞理初,他有很明達的思想,但想起來有點可笑,在《癸巳類稿》卷十三里有一大篇纏足考,卻題名曰“書舊唐書輿服志后”。他簡要地結論雲“弓足出舞利屣”,說明道:
“大足利屣,則屣前銳利有鼻而弓。古弓靴履,不弓足。南唐弓足,束指就屣鼻利處而纖向上。宋理宗時纖直,后乃纖向下。此其大略也。”又批判曰:
“古有丁男丁女,裹足則失丁女,陰弱則兩儀不完。又出古舞屣賤服,女賤則男賤。女子心不可改者,由不知古大足時有貴重華美之履,徒以理折之不服也。”李君亦主張不裹足,其理由較為卑近,曰:
“予謂當今不裹足殆有四善。從聖朝正大樸厚之風,無戾俗之嫌,一也。免婦女幼年慘痛之厄,二也。得操作奔走以佐男子之事,三也。提抱嬰孩,安穩無傾跌之患,四也。人奈何無卓然之見,毅然為之哉。若以為細故,則安民之政細於此者多矣,豈通論乎。”李君蓋深贊成滿人不裹足的風俗,所以第一條是那樣說法,他又猜想在清初當有過禁令,因故中止,說道:
“意必有明之遺臣在位者,持因循之說相勸沮,固謂為閨閫閑情,無與於政治之大,遂亦聽任之也,斯人真可謂無識矣。”這所推測的並不錯,俞文中云:
“本朝崇德三年七月有效他國裹足者重治其罪之制,后又定順治二年以後所生女子禁裹足,康熙六年弛其禁。”又據《池北偶談》卷三八股一則云:
“康熙二年以八股制藝始於宋王安石,詔廢不用,科舉改三場為二場,首場策五道,二場四書五經各論一首,表一道,判語五條,起甲辰會試訖丁未會試皆然。會左都御史王公熙疏請酌復舊章,予時為儀制員外郎,乃條上應復者八事,復三場舊制其一也。尚書錢塘黃公機善之而不能悉行,乃止請復三場及寬民間女子裹足之禁,教官會試五次不中者仍準會試三事,皆得俞旨。餘五事後為台省次第條奏,以漸皆復,如寬科場處分條例,復恩拔歲貢,復生童科歲兩考等是也。”原來這都是漁洋山人的主張,恢復考八股文與裹足,他的筆記雜文雖還有可觀,頭腦可是實在不行,真可稱之曰無識。中國的文人與學者都一樣的不高明,即在現今青年中似亦仍不乏愛好細足者,讀余澹心俞理初的文章,殊有空谷足音之感,李登齋本無盛名而亦有此達識,更足使人佩服了。
《常談叢錄》記名物的文章亦多佳作,蓋觀察周到而見識足以副之。如卷四有攢盒一則云:
“祝允明《猥談》雲,江西俗儉,果盒作數格,唯中一味或果或菜可食,余悉充以雕木,謂之子孫果盒。今予鄉尚有此,但同稱攢盒,不聞有子孫果盒之名。其盒之精緻者則不為木格而為紙胎灰漆碟,一圓碟居中,旁攢以扇面碟四五,或多至七八,外為一大盤統承之,形制圓,有蓋,不用則覆之,髹畫斑斕,足為供玩。中多設瓜子,貧乏家則以炸炒熟豆,所謂菜則干鹽菜也。余間充以不可食之果,如柏子梧子相思子之類,或亦用蘇州油蠟采飾看果數色,雕木具絕少。若富室則糕餅果餌皆可食者,然亦第為觀美,無或遍嘗焉,究何異於雕木哉。予性雅不喜此,為其近於偽也。客至瀹茗清談,佐以果食,即一二味亦可,正不貴多品,奈何使不堪入口而僅飫人目哉,斯已失款客之誠矣。婦女膠於沿習,雖相隨設之,意終未善之也。”又卷六鳥蟲少一則中云:
“連歲荒歉,百物之產漸見虧縮,至道光十四年甲午而極。屋脊牆頭恆終日無一禽鳥翔集,行山間二三里,或絕無飛鳴形聲,回憶少時林間池畔頡頏喧噪之景象,大不侔矣。水中魚蝦十僅一二,攜漁具者每廢然空歸。凡春末交夏,入暮則蛙鳴聒耳,令人難寐,至此則幾於寂靜,火照漁蛙者寥寥。夏秋數月,蒼蠅叢嘬,盤碗羹飯為黑,糞污器物密點如麻,至此則疏疏落落,一堂之內或不盈十。此數物者並不資生於谷粟,若蒼蠅又非可充人飽餐,而亦隨凶年而減少,殆於僅存,豈非天地生生之氣至此忽索然欲竭耶。”像這兩篇文章,在普通筆記里也不大容易找到。攢盒各地多有,但只存於耳目之間,少見紀載,蓋文人所喜談者非高雅的詩文則果報與鬼怪耳,平常生活情形以及名物體性皆不屑言也。鳥蟲少一節不但其事有意義,文章亦頗佳,如將這態度加以廓大,便可以寫地方的自然史,雖不能比英國的懷德,亦庶幾略得其遺意乎。近來亂讀清人筆記,覺得此類文字最不易得,李登齋的《叢錄》在這點上其價值當在近代諸名流之上也。
廿五年十月三日,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