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國文的經驗
我到現在做起國文教員來,這實在在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古怪的,因為我不但不曾研究過國文,並且也沒有好好地學過。平常做教員的總不外這兩種辦法,或是把自己的賅博的學識傾倒出來,或是把經驗有得的方法傳授給學生,但是我於這兩者都有點夠不上。我於怎樣學國文的上面就壓根兒沒有經驗,我所有的經驗是如此的不規則,不足為訓的,這種經驗在實際上是誤人不淺,不過當作故事講也有點意思,似乎略有浪漫的趣味,所以就寫他出來,送給《孔德月刊》的編輯,聊以塞責:收稿的期限已到,只有這一天了,真正連想另找一個題目的工夫都沒有了,下回要寫,非得早早動手不可,要緊要緊。
鄉間的規矩,小孩到了六歲要去上學,我大約也是這時候上學的。是日,上午,衣冠,提一腰鼓式的燈籠,上書“狀元及第”等字樣,掛生蔥一根,意取“聰明”之兆,拜“孔夫子”而上課,先生必須是秀才以上,功課則口授《鑒略》起首兩句,並對一課,曰“元”對“相”,即放學。此乃一種儀式,至於正式讀書,則遲一二年不等。我自己是那一年起頭讀的,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從過的先生都是本家,最早的一個號叫花塍,是老秀才,他是吸雅片煙的,終日躺在榻上,我無論如何總記不起他的站立着的印象。第二個號子京,做的怪文章,有一句試帖詩云,“梅開泥欲死”,很是神秘,後來終以風狂自殺了。第三個的名字可以不說,他是以殺盡革命黨為職志的,言行暴厲的人,光復的那年,他在街上走,聽得人家奔走叫喊“革命党進城了!”立刻腳軟了,再也站不起來,經街坊抬他回去,以前應考,出榜時見自己的前一號(坐號)的人錄取了,就大怒,回家把院子裏的一株小桂花都拔了起來。但是從這三位先生我都沒有學到什麼東西,到了十一歲時往三味書屋去附讀,那才是正式讀書的起頭。所讀的書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是一本“上中”,即《中庸》的上半本,大約從“無憂者其唯文王乎”左近讀起。書房裏的功課是上午背書上書,讀生書六十遍,寫字;下午讀書六十遍,傍晚不對課,講唐詩一首。老實說,這位先生的教法倒是很寬容的,對學生也頗有理解,我在書房三年,沒有被打過或罰跪。這樣,我到十三歲的年底,讀完了《論》《孟》《詩》《易》及《書經》的一部分。“經”可以算讀得也不少了,雖然也不能算多,但是我總不會寫,也看不懂書,至於禮教的精義尤其茫然,乾脆一句話,以前所讀之經於我毫無益處,後來的能夠略寫文字及養成一種道德觀念,乃是全從別的方面來的。因此我覺得那些主張讀經救國的人真是無謂極了,我自己就讀過好幾經,(《禮記》《春秋左傳》是自己讀的,也大略讀過,雖然現在全忘了,)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毫無用處,也不見得有損,或者只耗廢若干的光陰罷了。恰好十四歲時往杭州去,不再進書房,只在祖父旁邊學做八股文試帖詩,平日除規定看《綱鑒易知錄》,抄《詩韻》以外,可以隨意看閑書,因為祖父是不禁小孩看小說的。他是個翰林,脾氣又頗乖戾,但是對於教育卻有特別的意見:他很獎勵小孩看小說,以為這能使人思路通順,有時高興便同我講起《西遊記》來,孫行者怎麼調皮,豬八戒怎樣老實,——別的小說他也不非難,但最稱賞的卻是這《西遊記》。晚年回到家裏,還是這樣,常在聚族而居的堂前坐着對人談講,尤其是喜歡找他的一位堂弟(年紀也將近六十了罷)特別反覆地講“豬八戒”,彷彿有什麼諷刺的寓意似的,以致那位聽者輕易不敢出來,要出門的時候必須先窺探一下,如沒有人在那裏等他去講豬八戒,他才敢一溜煙地溜出門去。我那時便讀了不少的小說,好的壞的都有,看紙上的文字而懂得文字所表現的意思,這是從此刻才起首的。由《儒林外史》,《西遊記》等漸至《三國演義》;轉到《聊齋志異》,這是從白話轉到文言的徑路。教我懂文言,並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實在是這《聊齋》,並非什麼經書或是《古文析義》之流。《聊齋志異》之後,自然是那些《夜談隨錄》等的假《聊齋》,一變而轉入《閱微草堂筆記》,這樣,舊派文言小說的兩派都已入門,便自然而然地跑到唐代叢書裏邊去了。不久而“庚子”來了。到第二年,祖父覺得我的正途功名已經絕望,照例須得去學幕或是經商,但是我都不願,所以只好“投筆從戎”,去進江南水師學堂。這本是養成海軍士官的學校,於國文一途很少緣分,但是因為總辦方碩輔觀察是很重國粹的,所以入學試驗頗是嚴重,我還記得國文試題是“雲從龍風從虎論”,覆試是“雖百世可知也論”。入校以後,一禮拜內五天是上洋文班,包括英文科學等,一天是漢文,一日的功課是,早上打靶,上午八時至十二時為兩堂,十時后休息十分鐘,午飯後體操或升桅,下午一時至四時又是一堂,下課後兵操。在上漢文班時也是如此,不過不坐在洋式的而在中國式的講堂罷了,功課是上午作論一篇,餘下來的工夫便讓你自由看書,程度較低的則作論外還要讀《左傳》或《古文辭類纂》。在這個狀況之下,就是並非預言家也可以知道國文是不會有進益的了。不過時運真好,我們正苦枯寂,沒有小說消遣的時候,翻譯界正逐漸興旺起來,嚴幾道的《天演論》,林琴南的《茶花女》,梁任公的《十五小豪傑》,可以說是三派的代表。我那時的國文時間實際上便都用在看這些東西上面,而三者之中尤其是以林譯小說為最喜看,從《茶花女》起,至《黑太子南征錄》止,這其間所出的小說幾乎沒有一冊不買來讀過。這一方面引我到西洋文學裏去,一方面又使我漸漸覺到文言的趣味,雖林琴南的禮教氣與反動的態度終是很可嫌惡,他的擬古的文章也時時成為惡札,容易教壞青年。我在南京的五年,簡直除了讀新小說以外別無什麼可以說是國文的修養。一九〇六年南京的督練公所派我與吳周二君往日本改習建築,與國文更是疏遠了,雖然曾經忽發奇想地到民報社去聽章太炎講過兩年“小學”。總結起來,我的國文的經驗便只是這一點,從這裏邊也找不出什麼學習的方法與過程,可以供別人的參考,除了這一個事實,便是我的國文都是從看小說來的,倘若看幾本普通的文言書,寫一點平易的文章,也可以說是有了運用國文的能力。現在輪到我教學生去理解國文,這可使我有點為難,因為我沒有被教過這是怎樣地理解的,怎麼能去教人。如非教不可,那麼我只好對他們說,請多看書。小說,曲,詩詞,文,各種;新的,古的,文言,白話,本國,外國,各種;還有一層,好的,壞的,各種:都不可以不看,不然便不能知道文學與人生的全體,不能磨鍊出一種精純的趣味來。自然,這不要成為亂讀,須得有人給他做指導顧問,其次要別方面的學問知識比例地增進,逐漸養成一個健全的人生觀。
寫了之後重看一遍,覺得上面所說的話平庸極了,真是“老生常談”,好像是笑話里所說,賣必效的臭蟲葯的,一重一重的用紙封好,最後的一重里放着一張紙片,上面只有兩字曰“勤捉”。但是除滅臭蟲本來除了勤捉之外別無好法子,所以我這個方法或者倒真是理解文章的趣味之必效法也未可知哩。
一九二六年,九月三十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