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儲君被廢安輦入京 新政重行臨朝布敕
卻說光緒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兩宮自西安啟程,千乘萬騎,同時東行。沿途所備的行宮,及其他供應一切,統是力求完美,較諸上年出走時光,幾不啻天淵之隔了。前行為兵隊及侍衛,後行為扈駕大臣及宮監等,中為西太后、光緒帝、那拉皇后、瑾妃數人。西太后壽近古稀,望去不過如四十許人,衣裳華麗,珠錦輝煌。皇后、瑾妃也裝束如天仙一般,紛白黛綠,長袖輕裾,頭上所戴的珠寶,統是光耀奪目,秀美絕倫。獨光緒帝面帶愁容,冠服亦都晦暗。潛龍勿用。道旁觀者如堵。西太後有說有笑,毫不拘束;皇后以下統是面帶歡容。所難堪者,獨一光緒帝耳。一路行來,已入河南,豫撫松壽早派員在邊境迎接,西太后慰勞有加。就是沿途一帶的地方官,敬謹迎送,也均蒙太后嘉獎。獨李蓮英以下諸閹寺,乘機勒索,借勢呼叱,總叫饜他所欲,方無意外糾纏。地方官敢怒不敢言,沒奈何把官囊私蓄盡行供奉。後來仍向百姓取償,故國家大患莫若閹人。
既到開封,由豫撫松壽迎入。請過聖安,並奏報全權大臣李鴻章出缺。西太后訝道:“數日前尚有奏陳,誰知竟爾謝世。”松壽道:“京電於今日始到,料知慈駕必來,所以入城面奏。”西太后流淚道:“這次和議,也虧他竭力斡旋。目前大端雖定,細事未了。天何不假他一二年,令他辦理就緒呢?”這卻是平心之論。當下命隨扈大臣,擬定諭旨,贈李鴻章為太傅,晉封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子經述襲封。尋復予謚文忠,除各省曾經建功地方許立專祠外,並立專祠於京師。漢員邀此重典,也算是不多得了。了李一生。是時王文韶已早返京,京中資格,算他最老,便令他署理全權大臣;又因李鴻章生前曾保薦袁世凱才可大用,命署理直隸總督。
西太后即欲入京,獨李蓮英從旁勸阻,請老佛爺暫住數天,過了萬壽祝期,方可啟行。看官,你道這李蓮英是何用心?他從前也庇護拳匪,與端、剛等同為罪魁,恐怕入京以後,又為洋人屬目,指名索辦,那時不能狡脫,自取災殃,於是勸止慈駕,靜探京中消息,再定行止。小人真可畏哉。西太后就此暫憩。一日復一日,竟過了半月余,萬壽期至,便在開封府受慶祝禮,筵宴數天。慶王奕劻派員代祝,並以密函致李蓮英,叫他即日奉兩宮回京,保他無事。蓮英心才放寬,且思幹些回天事業,令洋人永遠勿疑。
京使去后,他即密奏太后道:“老佛爺此次回京,對待洋人,用着何術?”西太后道,“我前與榮祿說過,用五餌三表的法兒,款待外人,教他意思轉過來,便可無慮。”蓮英道:“慈衷自有良策,但奴才恰有杞憂。”西太后問為何事?蓮英道:“袒庇拳匪的首禍,莫如端王載漪。他已貶為庶人,永錮新疆,他的兒子尚為大阿哥,能免外人後言么?”說得動聽。西太后不覺皺眉道:“我為此事已躊躇幾次了。”蓮英復道:“大阿哥現為將來皇帝,他的老子勢不能長留戍所。欲釋回無以對外,不釋回又無以對內。還請老佛爺三思。”一層緊一層。西太后道:“我何惜一童呆,只前已正式立儲,不便將他輕廢哩!”蓮英道:“從前聖祖仁皇帝為了立儲大事,改易至再,後來並沒有什麼異議:況大阿哥品行惡劣,老佛爺亦應有所聞。乘此廢立,一來可想見慈明,二來可敦全友誼,真可謂一舉兩得了。”西太后道:“這個蠢奴,卻是沒福,我的顏面都被他丟掉不少。前與宮女們都調笑起來,虧我防範素嚴,不致鬧成笑話,據你說很是有理,看來只好廢掉他吧。”錮光緒帝,廢大阿哥,統是蓮英暗中作祟,然亦由西太后不明之故。越日即用帝名降諭道:
朕奉皇太后懿旨,已革端郡王載漪。其子溥儁前經降旨立為大阿哥,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宣諭中外。概自上年拳匪之變,肇釁列邦,以至廟社震驚,乘輿播遷,推究變端,載漪實為首禍,得罪列祖列宗,既經嚴譴,其子豈宜膺儲位之重?溥儁着撤去大阿哥名號,並即出宮。加恩賞給八分公銜俸,毋庸當差。至承嗣一節,關係甚重,應俟選擇元良,再降懿旨。將此通諭中外知之。
大阿哥溥儁覽到這諭,恰也沒有什麼介意,仍然嬉笑跳躍,頑劣如常。虎父猶生犬子,犬父安得虎兒?惟前此正位青宮,宮監們無不趨奉,一經廢撤,宮中人統視同犬豚,相率奚落了。
十一月初四日,西太后自開封啟鑾。過黃河時天氣適逢晴明,太后率帝致祭河神,焚香行禮。地方官預備龍舟,太后及妃嬪等均乘舟渡河。由此北行,途次遇洋人來觀,一律優待。既抵順德府,已入直隸界,署督袁世凱親來迎駕,即日登途。京城裏面,派恭親王溥偉等,出赴正定府禮迎。俟兩宮駕到,已預備特別火車,奉兩宮回京,是日為二十四日。由西太后先行傳旨,擇於巳牌開車。皇后妃嬪等於七句鍾到車站,光緒帝於七句半鍾亦到。待西太後到時,光緒帝率領餘人跪接。西太后含笑點首,概令起立。隨即監査諸辦事員,及安排發貨等事。此時行李包裹,堆積如山。所有文武各員,即於車台上覲見西太后。奉旨小心安排,毋致貽誤。車站總管系比國人,名叫傑多第,亦由西太后召見,溫詞獎諭,並言宮廷行李緊要,須仔細照料為佳。傑多第退後,西太后徐步上車,帝后以下相率隨入。西太后尚憑窗瞭望,直至行李等件一一裝畢,方命開車。宗社可以輕擲,行李務要顧全。純是婦女性質。汽笛一聲,車隨輪動,先貨車,次僕役車,又次為鐵路辦事人車,又次為王公大臣車,又次為皇上特別車,又次為軍機大臣、內務大臣車,又次為西太后特別車,又次為皇后妃嬪等特別車,又次為李總管蓮英車,又次為侍從太監車,最後為傑多第事務車,共計二十一輛,風馳電掣而去。
當時鐵路總理為盛宣懷。相傳辦理此車,所費甚巨:太后、皇上、皇後車中,皆用黃緞圍繞,又各有寶座、睡榻、軍機廳等;各妃嬪車中,統備有厚重簾幕,蔽住外觀。不過西太后已降懿旨,凡有中外人民觀瞻,不必阻止他。因此沿路所經,除遇着風日外,一律開窗,任人瀏覽。后妃人等,又皆貪看景色,無不開窗憑眺。所設簾幕,只夜間應用而已。欽天監賦閑已久,至此費了無數心力,揀了一個大吉日時,請兩宮於二十八日到京。西太后頗為迷信,通知傑多第,務于吉日良時,到永定門。既到保定,兩宮下車,至保定府署中,宿了一宵。傑多第與西太后約,須次日七點鐘開車,方可不誤時期。翌晨六句鍾,西太后等已到車站。此時嚴霜冱凍,朔風揚塵,兩旁兵隊統執炬導着輿夫,陸續肩到車台。西太后降輿后,態度很是安適,並不覺有凜冽情形。且檢點輜重,井井有條,仍照前例登車。小事了了,大未必佳。至十一點鐘到丰台,乃是蘆漢路線與京津路接軌的地方。車務總管乃是英人。傑多第至此交卸,遂至西太后處告辭。西太后慰勞備至,並出雙龍寶星為賜。傑多第稱謝而去。
未幾開車,閱數小時即至北京前門。車站旁已設一極大篷帳,佈置很是華美,中有金漆寶座,祭壇用品及各種貴重佳瓷,燦然陳列。京中大員,自慶王奕劻以下,統鵠立守候。另有一特別雅座款待西人。排外之後,繼以媚外,可見中國人心理。遙聞汽管嗚嗚,車聲轆轆,二三十輛的列車,飛行過來。漸近站旁,車中有一窗全啟,露着西太后慈容,各大員皆跪地恭迓,惟西人兀立不動。內務府大臣繼祿,大呼西人脫帽,西人尚傲然自若,嗣見西太後向他微笑,方才脫帽鞠躬。西太后亦起立車中,略略舉手答禮。車既停,李蓮英首先下車,至此不怕洋人了。即往檢點行李。既而光緒帝亦下,跪迓西太後下車。西太後下車后,見各輿已預備停當,便令光緒帝先行。光緒帝起立,匆匆上輿而去。不許他出一言語,總是初心不改。慶王奕劻趨請聖安,王文韶后隨,西太后亦慰勞數語。慶王請西太后登輿。西太后道:“不忙!”左右回顧約數分鐘,總管李蓮英呈上箱籠清單,由西太后細視一遍,復遞與蓮英。只管着這一件。署理直督袁世凱,帶領鐵路洋總管入見,西太后又溫獎有加。洋總管退,西太后始上輿。輿旁有兩太監隨行,指點沿路景物,請西太后注視。忽有一洋人經過,太監大叫道,“老佛爺快看那個洋鬼子。”西太后也不加訓責,只以目示意。過前門,直入內城。城旁有廟,供奉滿洲保護的神祇。西太後下輿入廟,親自拈香,有道士數人贊禮。不脫老婆子面目。禮畢,復出廟登輿,遙見正陽門城樓上面,站着西人甚多,遂表示一種慈柔態度,對西人瞧了數眼,才啟輿入紫禁城,徑回大內去了。皇后妃嬪以及王公大臣,及隨扈兵隊,統行入城。不消細說。
西太后既入宮,自瑜皇貴妃以下,都來請安。西太后道:“難為你們好意。我寓行在時,尚勞你們手制棉衣,飭役帶來,只洋兵入京時,你們曾否受着驚慌?”瑜皇貴妃答道:“叨太後福庇,宮中沒甚驚擾。外來各兵頗守紀律,一人不入宮門,每日仍照例進膳,所以還安穩至今。”西太后道:“這是祖宗的呵護。你們且退,緩緩敘談便了。”瑜皇貴妃等遵諭而退。原來瑜皇貴妃,是穆宗的妃子,曾飭各嬪御制就寒衣,齎送行在,所以西太后略略道謝。西太后既飭退先朝嬪御,忙挈皇后入寧壽宮,瞧視所藏金寶,一些兒沒有失掉,不覺大喜過望。尊為太后,要此何用。小憩片刻,用過茶點,復至儀鑾殿故址,閱視一周。但見頹垣敗壁,猶是依稀可認,中間成了一堆瓦礫場,又不免感嘆多時。回宮晚膳,是夕無話。
先是西太后將到京師,已於途次傳旨,賞奕劻親王雙俸,榮祿、王文韶、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等雙眼花翎及宮銜有差。返京第二日,臨朝召見各大臣,復極力獎勵一番。又越日,追贈珍妃貴妃位號,並以隨扈不及,殉難宮中,宣佈中外。一面宣入留京崔總監,令他收拾行裝,即日出宮。崔總管叩首乞恩。西太后道:“我去年臨行時,不過恨着珍妃,說了一句氣話,叫她自尋死路,並不是真要她死。你竟將她推入井中,你心可謂太忍。姑念你承值有年,此外尚無大過,所以命你好好出宮。你不如趁早走出,免令我見你寒心呢。”崔總監知難挽回,只得謝過了恩,即於次日出宮自去。此是西太后籠絡人心,不要認她悔過。
十二月初旬,光緒帝御乾清宮,接見各國公使。西太后亦列坐殿上。凡有問答,仍是由太后應酬。其後又接見公使夫人等,由公使領袖夫人帶領上殿,向西太後作祝辭,無非是歡迎兩宮迴鑾,及重敦交誼等語,文詞頗覺遜順。西太后答辭,亦極和藹。又和顏悅色對着各公使夫人道,“上年拳匪鬧事,宮中謠言很盛,我不能不走。但途中很惦念各國公使,及諸位公使夫人。猶幸亂事漸平,彼此無恙。所願各國公使及諸位公使夫人,仍如往昔友誼,互敦和好,我與皇上亦感惠得多了。”各公使夫人均答道:“願如尊意。”覲見畢,大眾告辭。西太後於受覲時,起立離座,各與握手,臨別時,亦親送至殿門,又勤勤懇懇的教她暇時來宮,常可接談。各公使夫人申謝出宮,個個滿意,都說西太后雅度謙沖得未曾有。想亦上她的當了。自此次覲見后,國際情形一如囊昔。西太后乃日與政務處大臣商議新政,並下一剴切的上諭道:
世有萬變不易之常經,無一成不變之治法。窮變通久,見於大易;損益可知,著於論語。蓋不易者三綱五常,昭然如日星之照世;而可變者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伊古以來,代有興革,當我朝列祖列宗因時立制,屢有異同,入關以後,已殊瀋陽之時;嘉慶、道光以來,漸變雍正、乾隆之舊。大抵法積則敝,法敝則更,惟歸於強國利民而已。自播遷以還,皇太后宵旰焦勞,朕尤痛自劾責,深念近數十年積弊相仍,因循粉飾,以致釀成大變。現正議和,一切政事,尤須切實整頓,以期漸致富強,懿訓以為取外國之長,乃可去中國之短;筠前事之失,乃可作後事之師。自丁戌以還,偽辯縱橫,妄分新舊,康逆之禍,殆更甚於紅巾。迄今海外逋逃,尚以貴為富有等票,誘人謀逆,更借保皇、保種之奸謀,為離間宮廷之計,殊不知康逆之講新法,乃亂法,非變法也。恐為維新黨借口,故意剔清眉目。該逆等乘朕躬不豫,潛謀不軌。朕吁懇皇太后訓政,乃得救朕於瀕危,而鋤奸於一旦。實則剪除叛逆,皇太后何嘗不許更新,損益科條,朕何嘗概行除舊。酌中以御,擇善而從,母子一心,臣民共睹。今者恭承慈命,一意振興,嚴祛新舊之名,渾融中外之跡。中國之弱,在於習氣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傑之士少。文法者,庸人借為藏身之固,而胥吏恃為牟利之符。公私以文牘相往來,而毫無實際;人才以資格相限制,而日見銷磨。誤國家者在一私字,禍天下者在一例字。晚近之學西法者,語言文字,製造器械而已。此西藝之皮毛,非西學之本源也,居上寬,臨下簡,言必信,行必果,服往聖之遺訓,即西人富強之始基。中國不此之務,徒學其一言一語,一能一技,而佐以瞻徇情面,肥利身家之積習,舍其本源而不學,學其皮毛而又不精,天下安得富強耶?口是心非。總之法令不更,痼習不破,欲求振作,須議更張。着軍機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國大臣、各省督撫,各就現在情弊,參酌中西政治,舉凡朝章、國政、吏治、民生、學校、科學、軍制、財政,當因當革,當興當並,如何而國勢始興,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備始精,各舉所知,各抒所見。通限兩個月內,悉條議以聞,再行上稟慈謨,斟酌盡善,切實施行。特是有治法,尤貴有治人。苟無其法,敝政何從而補救?苟失其人,徒法不能以自行。使不分別人有百短,人有一長,以拘牽文義為守經,以奉行故事為合例,舉宜興宜革之事,皆潛廢於無形;群旅進旅退之員,遂釀成不治之病。欲去此弊,慎始尤在慎終;欲竟其功,實心更宜實力。是又宜改弦更張,以祛積弊,簡任賢能,上下交儆者也,朕與皇太后久蓄於中。物窮則變,轉弱為強,全繫於斯。倘再蹈因循敷衍之故轍,空言塞責,遇事偷安,憲典具在,決不寬貸。將此通諭知之。
自是准滿漢通婚;命編纂中西律列;定學堂、選舉,鼓勵章程。派張百熙為管學大臣,吳汝綸為大學堂總教習,令王文韶充督辦路礦大臣,瞿鴻璣充會辦大臣,袁世凱充督辦商務大臣,張之洞暨伍廷芳充會辦大臣。各道上諭,聯翩而下。又命奕劻、王文韶與駐京俄使雷薩爾商議,訂交收東三省條約。為這一件事交涉,又惹起一大戰釁來。小子有詩嘆道:
國威盪盡已無餘,慎爾邦交尚患疏。
怪底腐奴太不諒,謬伸螳斧欲擋車。
畢竟東三省交涉,為何而起,且看下回便知。
前半回詳敘情形,與上文出狩時,大不相同。安即忘危,樂不毖患,是欲其力懲前轍,一除宿弊,不待智者而已知其難矣。在西太后之意,以為外人可以利誘,可以色取,因思極五餌三表之術,為挽回友誼之計。不知西漢之世,朔方只有匈奴,漢室尚稱全盛,賈長沙之五餌三表,言或可行,而當時猶有議其非計者;近則環球列國,犬牙相峙,方百出其謀以伺我,豈五餌三表所得而籠絡之?是本原固已大誤矣。至若維新之詔再下,所行猶是康梁之舊,而諭旨中必欲顧全體面,使國人知此次變法,與前日異趨。吾誰欺?欺人乎?欺己乎?要之西太后之心,一不肯認錯而已。惟不肯認錯,乃真成為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