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失京師出奔慈駕 開和議懲治罪魁
卻說二人入報西太后,太后瞧着,乃是貝子溥倫,及大阿哥溥儁。忙問何事?二人道:“東直、齊化二門已被洋鬼子攻入了。”西太后忙道:“外面有車輛來么?”言未已,剛毅已到,報稱有三輛騾車到來。西太后道:“很好!快走吧。”正要出官,皇后及瑾妃亦到。西太后忙語皇后道:“囑咐你的事情,快快辦好,我不及檢點了。臨走還要顧着財物,真是死要金錢。你等去改換漢裝,隨後就來。”皇后唯唯從命。
西太后挈着大阿哥,叫溥倫隨着光緒帝,同出宮門。后妃以下,一律跪送,恭祝西太后萬壽。西太后也不暇回答,只語李蓮英道:“我知你不慣騎馬,你侍着皇後來吧。”又行數步,趙舒翹亦到,向前行禮。西太后道:“不必,你與剛毅騎馬,隨着我走便是。”趙舒翹便讓太后、皇帝等先行。車夫見兩宮出來,便移近了車。西太后命溥倫道:“你掛皇帝車沿,好招呼。我坐的那輛車,教溥儁掛沿。”當下統已坐定,西太后又命車夫道:“快趕往頤和園去。若有洋鬼子攔阻,你不要說話,我會跟他說的。我們是鄉下苦人逃回家去。”車夫也不答應,儘力趕這騾子。出了神武門,天已啟曉。看官記着,這日是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是年正是庚子年,歷史中叫作庚子之變。點明年月日,與上文筆法相同。
西太后等既出內城,復至德勝門。但見人山人海,擁擠得不可名狀。車夫略略逗留,西太后不勝焦急。虧得剛毅、趙舒翹放馬趕到,大眾防馬蹴踏,讓開兩旁,方得前行。沿途幸沒有洋人阻擋,一直至頤和園。滿員恩銘正在園中值差,驀見有騾車二輛,馳入園中,正思着人詰問,適溥倫、溥儁下了轅,至恩銘前相見。恩銘方驚道:“何故坐着騾車?”溥儁忙答道:“洋鬼子入京,老佛爺慌得走了。”活繪一個蠢童口吻。恩銘道:“老佛爺在那裏?”溥倫回顧道:“那不是老佛爺么?”恩銘望將過去,只見一個漢裝的老嫗,穿着一件藍布夏衣,如鄉間農婦相似。後面隨者一人,乃是黑紗衫,黑紗褲,不禁詫異起來。仔細一瞧,方知是西太后及光緒帝,兩宮服飾,就恩銘眼中寫出。忙搶前跪謁。西太后着急道:“此刻不是行禮的時候,你快起來,飭侍從收拾園中珍寶,送往熱河,免被洋鬼子劫去。”專顧珍寶不顧人民。恩銘方才起立。西太后又道:“昨日馬玉昆帶兵來否?”恩銘道:“他於昨晚到此,大約有兵數百人,現在園右屯駐。只他未曾說明慈駕到來,所以奴才不先路迓。”西太后道:“知道了,你去照辦吧,不必在此侍着。”恩銘奉命自去。剛毅、趙舒翹亦下馬入園,陪着太后、皇帝等,至樂善堂少坐。園吏奉上茶點,西太后隨飲隨食。命光緒帝以下統共食畢,才見皇后、瑾妃及李蓮英等到來,未幾又有端王載漪、慶王奕劻、肅王善耆暨貝子、公爵數人同至。
西太后便命動身。當由馬玉昆帶着各兵,前護后擁,向西進發。途次統是曠野,人跡稀少,遍地荒涼。行了十餘里,已是晌午,後面又有數大員趕到。西太后瞧着,乃是軍機大臣溥興、吳汝梅及各部堂官數人。便問:“京中怎麼樣了?”溥興答道:“奴才出京時,聞正陽、永定兩門統被洋兵佔去。這時不知如何了。”西太后道:“我們出走,洋鬼子尚是未知。倘若被他知道,不是要追來嗎?”便命馬玉昆道:“你帶着各兵緩緩隨着,讓我們先行一程。前面想無洋人,總教後面截住,便不妨了。”玉昆奉旨,勒兵暫停,讓西太后等前去。西太后等又行數十里,腹中轆轤不絕。各想買些食物,苦無購處。西太後顧李蓮英道:“我們迤邐行來,已不下數十里,如何茶店飯館一家沒有?現在口也渴了,腹也飢了,何處覓些茶點來?”蓮英道:“待奴才下去査覓,再行復命。”說罷飭輿夫停車,下輿徑去。是時十餘輛車子,均已停着。道旁近小村落,有幾個農夫野老,前來問訊,西太后只以避難告,不敢說出真情,並問鄉民道:“此處系往來大道,何故無食物可買?”鄉民道:“此地近着長城,本來不甚鬧熱。現聞洋兵入京,恐他來此騷擾,所以當地大賈多走避一空,就使近地有幾爿鋪子,也都閉戶去了。我們窮苦得很,沒資遷徙,只得挨死居此。”西太後點頭。有頃,李蓮英方抱瓮轉來,呈與太后道:“村中沒有食物,只有涼茶少許,請老佛爺一嘗。”西太后取瓮一喝,也不管茶味好歹,飲了幾口,遂遞與光緒帝。光緒帝瞧着,這瓮口骯髒的很,且不必說瓮內的茶葉好似柴片,茶水又似驢溺,便搖着頭交與蓮英道:“你去還他。”究竟光緒帝系出天潢,比不得西太后幼時微賤,所以西大后還可飲得,光緒帝恰是不願。蓮英又入村還瓮。光緒帝微嘆道:“這統是拳匪的恩賜。”西太后忙截住道:“休要多言。”至蓮英轉來,復命開車。車夫多半喧嚷,統說腹飢無力。還是西太后好言撫慰,方才前行。至貫市日已薄暮,又由蓮英下車去覓食物,仍無購處。一時急得沒法,只得向市民道:“我等統是宮眷,逃難至此,一日沒有茶飯,求你們接濟一點,不吝重酬。”市民聞言,方獻上麥豆。大家爭着掬食,俄頃即盡。比宮中食味何如?西太后道:“時近黃昏,何處投宿?”市民道:“此處有回回教堂,頗還寬敞,倒可借宿一宵。”西太后取出好幾塊銀子,給與市民。市民很是歡躍,爭至教堂先容,於是西太后等方得宿處。教堂中空空洞洞,只有一個磚炕,又無被褥等件。西太後上炕暫卧,光緒帝以下俱坐地打盹,一宵苦況不勝縷述。翌日早起,買了些粗麥、粉栗、蔬菜等物,又至向光峪駝行。貰了三乘駝轎,西太后自坐一乘,一乘給皇后,一乘給光緒帝及貝子溥倫,其餘仍各乘騾車。大阿哥不得乘駝轎,已寓廢儲之意。
啟行至居庸關,延慶州知州秦奎良迎駕。延慶本是個苦缺,所獻食品,沒甚可口。西太後到也隨緣。臨行時,奎良想與西太后等換頂大轎,飭役購辦。各處覓購,只有藍呢轎一乘。沒奈何奏明太后。西太后道:“也好。”遂自乘藍轎,其餘仍舊。奎良送駕去訖。一路行來,荒落如故。
至二十四日到懷來縣,才覺有些喧鬧。懷來縣知縣吳永,驟聞駕到,不及穿着官服,慌忙便服出迎,跪於大堂左首。縣中百姓都擁入署內環視,吳永飭役驅逐。西太后降輿后,語吳永道:“這等樸實的鄉民,不妨令他來觀,休去攆他。”吳永便請西太后等入室,家眷也來跪迓,西太后概稱免禮。當下西太后住縣太太房,皇后、瑾妃住少奶扔房,皇上住籤押房。西太后至房中,拍着桌子語李蓮英道:“快教吳縣官去備食物,我腹中已餓極哩!”蓮英傳旨出去,吳大令驚惶得很,忙令廚子先備點心,送入上房。西太后拿來就吃。稍稍果腹,就取了吳夫人的奩具,叫蓮英替她梳櫛,改了滿髻。梳畢進膳,恰有燕窩魚翅,雖不及宮中豐備,比那途次的食物,不啻天壤,西太后以下飽食一餐。吳大令又進呈衣服,西太后大喜道:“好孩子,難為你辦得周到,我很要超擢你了。”便叫李蓮英傳語光緒帝,速寫硃諭,升吳永為道員。吳永謝了西太后恩,並出去向光緒帝謝恩。吳永恰是交運。
忽報軍機大臣王文韶到來。忙由吳永接入,進見西太后。太后殷殷垂詢,備問途中苦狀。王文韶道:“幸叨老佛爺福庇。”西太後進:“我等已備嘗艱苦,想你亦應亦如此。但不識京中究作何狀?我很是擔憂呢?”王文韶道:“臣觀洋兵入京,並非定要佔奪京城。倘令親貴回京議和,洋人當亦釋嫌停戰了。”西太后道:“我也這麼想。看來只好着奕劻前去。”隨召慶王入內,囑他回京,與各國聯軍議和。慶王不敢前往,奏稱:“奴才恐不勝任。”西太后道:“從前咸豐年間,英法聯軍入都,有恭王奕訴主持和議,方得轉危為安。現今恭王去世,惟你能肩這重任,你只可勉為其難,毋得再辭。”何不遣得力軍襲擊洋兵。慶王尚是支吾,西太后的珠淚又撲簌簌的墜下。慶王方硬着頭皮,口稱“遵旨”,並請西太後下詔罪己。當在懷來縣住了一宿,告別返京。
西太后復休息一天,於次日早起動身。才命陪駕各大臣,下了一道罪己詔。詞旨似極懇切,實則將中外開釁的緣故,統推在親貴及拳匪身上,只把自己蒙塵的苦況說了一番。且又是光緒帝的名義,於西太后似全無干涉的。那個相信。西太后閱過詔旨,便命吳大令頒發各處,隨即啟行。閱三日方到宣化府。府中供張較備,一直住了四日。又至大同府,也住了四日,決計西幸太原。遣干役齎諭赴京,命部院堂司各官,分班速赴行在。正要登程西去,忽報甘肅布政使岑春煊,帶兵到來,進見西太后,呈上雞蛋及荷包帶子等。西太后問道:“你何故知我到此?”春煊道:“臣奉勤王詔命,星夜前來,不意至此已接着慈駕,臣還覺遲慢,乞太后治罪。”西太后喜道:“甘肅到此,路程甚遠,怪不得你遲緩。各省大臣們如人人像你忠誠,我等也不必出走了。你來正好,今日即護我西行。”春煊奉旨就扈了兩宮西幸,西太後方得換坐綠呢大轎,行仗亦覺粗備。
越兩日,至雁門關。負山為城,高可千仞,形勢很是雄壯。西太后命暫停輿,瀏覽一帶風景。忽語光緒帝道:“此次出京得觀世界,也算有些樂趣。”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光緒帝道:“人心當快樂時,自然如此。”岑春煊下馬,采了一束黃花,獻與西太后。西太后饒有喜容,即以乳酪一杯作為賞賜。逮至忻州,地方官進呈黃轎三乘,至是始符儀制。
過數日方到太原,巡撫毓賢在城外跪接。西太后命他近前,面諭道:“你請訓出京時,力言義和團可靠。可惜你錯了,目下北京已破,我等蒙塵至此。看山西境內,確無洋人,你也好算奉旨了。但洋人報仇必索禍魁,我將來不得不把你革職。但你不必因此傷感。為眼前計,無可奈何,你宜體貼我意方好。”觀此語,可見拳匪之禍,實自西太后造成。毓賢九叩首答:“奴才捉拿洋人,如瓮中捉鱉,雖小洋鬼子及小洋狗,也不使他倖免。臣已預備革職受罪。義和團的打敗,由他們不遵法律,擾亂治安,無論是教民與非教民,統加殺掠,以致如此。他拳首實是可靠的。”可謂至死不悟。西太后不去答他,遂命輿夫入城,寓居撫署。
不一日,慶王奕劻有電奏到來,果然洋人首索禍魁,指出好幾個姓名,毓賢亦在其內,非加重辟,不能停戰議和。西太后頗費躊躇。適湖南布政使錫良以勤王故赴行在,西太后遂命署山西巡撫,將毓賢開缺。一面電催李鴻章速赴京師,與慶王奕劻協力議和,准其便宜行事。時鴻章早交卸粵篆,北行至滬,聞聯軍已逼京都,料知直隸不便履任,便在滬上逗留。只電奏了一本,請將拳首正法,並罷斥端、剛諸人。那時西太后避難不暇,還有何心覽奏。及駕至太原,又記起這位李伯爺,連忙電諭敦促。李伯相慣作居間人,此次恰亦非他不辦。李鴻章老成更事,先電京問各外使有無允和的意思。各使複電候議,李伯爺方乘輪北上。識見固優,未免狡猾。既到京畿,複電奏行在,請派劉坤一、張之洞會商和議。西太后照準,並令榮祿亦會同議和。榮祿自京師失陷,與崇綺同逃出城,走至保定。崇綺投繯畢命,由榮祿代奏,請照例賜恤。嗣奉會同議和的上諭,意欲返京。不料駐京各外使,竟與奕劻晤談,不願接待榮祿。榮祿只得馳赴行在。
是時江蘇巡撫鹿傳霖亦北上勤王,甫至近畿,聞兩宮已往西走,遂繞道赴山西。西太后見他來到,很是喜慰,召見一次,即命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旋聞榮祿亦到,立刻召入,垂詢途次情形。榮祿奏稱途中平安,只妻室在道病歿。西太后很為悲悼,是西太后的老朋友,無怪其然。命升榮妾劉氏為福晉,並問及善後事宜。榮祿道:“只有一條路:必須殺端王及其他信用拳匪的王大臣。”西太后嘆道:“剛毅已在聞喜縣死了,保全首領大是幸事。此外且從緩議。你妻既死,不妨在此開弔。你且勉抑悲懷,助我辦理各事。”榮祿遵旨謝恩。
會接慶、李兩大臣電奏,略稱:京城裏面,雖由洋兵分段佔據,卻比拳匪在京時安靜許多。宮禁統歸日本兵保護,妃嬪以下一概無恙。只大學士徐桐自縊,前黑龍江將軍延茂、祭酒王懿榮、熙元、侍讀寶豐、崇壽、翰林院庶吉士壽富等亦均殉難。太后閱至此處,未免悲喜交集。看到後文,乃是和議入手:第一要嚴懲罪魁;第二要兩宮迴鑾。若蒙照允,方得開議。看官試想:這兩件事是難不難呢?罪魁多是親貴,一時如何懲治?況西太後有意縱使,若要加罪,難保他不反唇相譏。是第一件已是難辦。至於迴鑾一節,本可允准。但和議尚無頭緒,一旦倉猝回京,四面統是洋兵,倘或翻起臉來,那時鳥入籠中,豈不由他播弄?這也是難以照準的。當下召集行在諸大臣,會議行止事宜。各大臣俱不敢措議,惟榮祿以兩宮總應回京,略略奏對數語。西太后道:“近日總不便迴鑾。惟此地亦非久駐的地方。”西太后此語蓋恐毓賢結怨洋人,洋兵未免報復耳。隨問岑春煊道:“陝西如何?”春煊答道:“陝西地勢鞏固,雄關天險,可無他慮。”西太后道:“我等不如暫幸西安。俟和議成后,再行迴鑾。現令你為陝西巡撫,先赴西安,籌備行宮。我等即日可以動身。”春煊謝恩去訖。西太后復酌定懲辦罪魁一條,將庄王載勛、怡王溥靜、貝勒載濂、載瀅等革去爵職;端王載漪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嚴議;載瀾、英年交該衙門嚴議,趙舒翹交都察院吏部議處。一面優恤被戕德使克林德及日本書記官杉山彬。兩諭遣員齎京,自己帶着帝后等人又復西去。看官你想西人所要求的兩事,一件沒有實行,空把那無關痛癢的詔書,齎交議和大臣,令他對付西人,那西人肯就此停戰么?
是年適有閏八月。各國聯軍復分兵佔山海關,踞北塘炮台,復西出攻陷保定,殺直隸布政使廷雍。並聲言將西追兩宮,直入山、陝。正是:
出走倉皇猶庇匪,聯軍猖獗又追馳。
畢竟後來和局如何,且至下回再閱。
本回純敘西太后蒙塵事,歷歷寫來,備見苦況。可知福為禍倚,樂極悲生,古今以來,大都如此。若西太后以誤信姦邪之故,至於倉皇出走,素衣豆粥,一飽難求;在別人處之,必有深悔前此之非,極力懲治罪魁,以謝天下。乃待外人之要請,猶流連不忍,徒欲以革職議處之薄譴,敷衍了事,何視臣民若土芥,而視權奸若干城耶?天下惟婦人處世,往往因小不忍之心,釀成大亂。故婦人不足與語家國事,西太后其殷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