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南京城,舊鬼新魂
楔子:
黃泉路漆黑,荒草叢生,四周回蕩起鬼魅的哀嚎,一塊塊巨大而尖銳的石頭林立在路面上。
不遠處,一條走廊通向閻羅殿。
林天德穿了一件破舊的國軍軍裝,胸口一個諾大的洞裏汩汩淌血,牛頭馬面跟在他身邊。他們要去見閻王。
風吹過,走廊的猩紅燈籠晃了晃。
林天德停了下來,看着那猩紅的燈籠,像是血染就的,艷麗,凄惶。
又走了一陣,閻羅殿到了。
店門口林立兩個巨大猙獰的石像,看不大出本來面目,四周的光是幽綠的,顯得驚恐而詭異。
閻羅王坐在殿上。
他表情嚴肅,正襟危坐。林天德站在他對面,與他對視,兩人目光都好冷,似是兩柄不同,但一樣銳利的劍。
這是一場交鋒。
“林天德,”閻羅王開口了:“你在枉死城呆了五十年,還是不肯投胎么?”
“五百年也不肯。”
“你非要報仇?”閻羅王被他的執着打動了,他幾千年來,從未見過一個人,或一隻鬼,始終不肯投胎,執拗地要待在枉死城受苦。
林天德以沉默作答。
閻羅王嘆息一句:“算了,我答應你了,但是你別後悔。”
“我不會後悔!”他說。
五十年了,他足足在枉死城呆了五十年,就為這個機會,這個復仇的機會——五十年前,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殺,他是駐守南京的士兵。
爾後,南京城破,他被俘虜。
那是永遠忘不了的記憶啊。
他的戰友,同袍,頭顱一個個被砍下來,擺在南京城內,已做示威。瘋狂而殘酷的日軍將次視為自身的戰利品,毫無人性的踐踏別人的自尊。
還有他的母親,姐妹,妻子……都被揉捏,糟蹋,最終慘死。
林天德記得,自己跪在萬人坑前的那一幕。那南京大屠殺的元兇——谷壽夫,是如何得意地站在他面前。
“你們支那人都是如此不堪一擊,哈哈……”他猙獰的笑着。
林天德沒有求饒,害怕,驚恐……他是中國軍人,肉身可以被征服,但靈魂不會。他冷笑着下了一個毒誓:“谷壽夫,你殘害我中國三十萬軍民,若有來世,你為母來我為子,我要日夜折磨你,讓你償還。”
“八嘎,廢物……”谷壽夫的話剛落,林天德的頭也落下了。
滾了滾,掉入了萬人坑。
爾後,他便在這地府呆了五十年,只為當年的那個毒誓——
“你們帶他下去吧。”閻羅王揮揮手,他不知是因了他的執着,亦或是實在怕他——有時候,一個人過分執着一件事是會讓人驚懼的。
林天德被帶走了。
他又走過了那條走廊,但,心情是不同的,猩紅的燈籠顯得格外好看,喜氣洋洋。連兩旁遊走的鬼怪,受盡酷刑的惡人的呻吟都讓他喜悅。
好快,便是孟婆所在的孟婆橋了。
孟婆正在給要投胎的鬼倒她的湯,據說,那是一個人前世的執着所熬制的,味道各異。
她給林天德盛了一碗。
“不用了,”牛頭說:“他是去復仇的。”
“找谷壽夫么?”他的故事整個地府都知道,孟婆忍不住勸道:“林天德呀,都五十年了,谷壽夫也早就走完十八遭地府去投胎了,你何必把前世的執着帶到來世?”
林天德看了孟婆一眼,他眼神很冷,孟婆有些兒驚懼。
“如果,你的同胞,家人,被他殘害了,你會怎樣?”
孟婆搖搖頭:“你或許會後悔。”
“絕不!”
“那你去吧。”孟婆別過臉,不願去看。
林天德望着那輪迴的輪迴池,目光更堅定了。
他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池水翻滾,他好快不見。
第一章:
1994年的南京,已經下了近乎一個星期的暴雨,整個露面潮濕異常,路人小心翼翼地走着,沒生怕冷不丁跌一跤。
徐藝華緊張地在醫院外手術室外走來走去,他的妻子,正在裏面經歷一場“生死搏鬥”。
不多時,手術室的門開了,護士端着盤子走了出來。徐藝華急急上前:“生了嗎?”
“沒有,孩子的腿先出來的,卡在裏面了,可能要剖腹產,但是……”
“但是什麼?”
“我們庫房沒有和你妻子匹配的血型了!”
徐藝華的妻子,山田美奈子,一個標準的日本女人,此時,她的親眷都在日本,而他與之血型又不同,實屬為難。
“求你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我老婆,哪怕不要孩子也要她!”
護士猶豫了一會,終於開口:“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妻子難產,子宮受損,以後都不能生孩子了,她知道這點后,拚命要我們保住孩子!”
是她欠他的?或說是母親的天性,孩子永遠比自己重要。多麼偉大啊,正所謂:世間爹媽情最真,血淚融入兒女身。殫精竭慮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徐藝華亦震驚了,這個孩子對他們而言太重要,兩人芥蒂多年才終於有孕。而山田美奈子又那麼喜歡孩子。
他實在無能為力。
“那求你想辦法,兩個都要保!”
“我們會的!”護士急忙離開。
忽而,南京的天變了,本已經放晴的天氣忽的又颳了風,下了雨。雨越下越大,隨着一聲炸雷,一個響亮的男孩的啼哭自病房內傳來。
徐藝華的心鬆了下來。
緊接着,門再次打開,醫生護士魚躍而出,他們都鬆了一口氣。
“恭喜先生,母子平安,是個男孩!”
實際上,對於徐藝華而言,是男是女不重要,在乎的是平安。他欣喜地笑了:“謝謝你們了,真是太謝謝了。”
“產婦現在還很虛弱,需要好好休息,你過會再去看她吧。”
徐藝華點點頭,目送醫護人員離開。
足足過了三個小時,山田美奈子才從沉睡中醒來,她掙扎着起身,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自己的丈夫。
“老公,孩子呢?”
“孩子沒事,很健壯,現在正在恆溫室呢,等會護士會抱來給你看的。”
“我現在就想看到他!”山田美奈子急迫地說道。
“可你現在身體還很虛弱。”徐藝華說道。
“不要緊的,抱他來給我看看吧!”山田美奈子頭次這麼執着,從前,她都是一個十分傳統,溫柔的日本女人,從不會反抗自己丈夫的意識。
或許是因為她做了母親,所以變得更加堅強了。
徐藝華只好答應。
不多時,那小小的,軟軟的一個孩子便被抱來了。他此時還沒有睜眼,樣子十分可愛,肉嘟嘟的,讓人忍不住咬一口。
山田美奈子輕柔地把他抱在懷裏,細心的哄着。
“小東西,媽媽終於見到你了,為了這天我可是等待了好久。”說著說著,她哭了。在得知母子只能保一個的時候,她是多麼的恐懼啊,她害怕這十月懷胎,小小的人兒會死,更害怕自己來不及看他一眼,他失去娘親的疼愛。
見她如此,徐藝華亦無比感動。女人便是如此的偉大,若是,保家衛國的是英雄,那女人便是英雄中的英雄,她們用噁心、嘔吐、疼痛,乃至於自己的生命換來了人類的延續,這是多麼了不起的壯舉啊。
“好了,已經沒事了,別難過了,你好好休息吧。”
徐藝華說。
山田美奈子點點頭,把孩子交給他,帶着滿足的笑容睡去了。
好快山田美奈子便帶着孩子出院了,臨出院前,他們給孩子取了個中國名字,叫做徐鵬飛,日本名字則叫做山田佑一,寓意大鵬展翅,一飛衝天,菩薩庇佑。
因了美奈子丈夫是中國人,孩子自然也成了中國人。按照中國人的傳統,滿月時是要抓鬮的。
那天十分熱鬧,親戚,朋友都來了,狹小的屋子裏坐滿了人,床鋪上攤了好幾樣東西,抓中的,寓意將來他的人生髮展。
“來,小寶貝,抓一個自己喜歡的吧。”山田美奈子溫柔地哄着自己的孩子。
但,那小小的人兒卻死活不動,仍有一件件物品自眼前而過。直到,一把小小的刀出現,猛地一下,徐鵬飛一把抓住。
刀,意指吳鉤,從軍報國之意。
山田美奈子一下笑了:“小傢伙,可惜你媽媽不是中國人,不然你將來肯定是塊好料。”
所有人都沉溺在這孩子那“偉大”志願的喜悅中,卻沒發現,有兩雙眼是不一樣的。
一雙是徐鵬飛,他望着自己的母親,但,沒有孩子的童真,反而添了一分詭異的憎恨。
另一雙,在人潮中,遠遠地望着,眼眸里寫滿了遺憾,嘆息。
第二章:
轉眼又是一個月,那小小的人兒卻害了病,是肺炎,好嚴重,吊了幾天水,住了好久的醫院,可就不見好。
山田美奈子人瘦了一圈,一雙眼熬的緋紅。她日夜守護在愛子的病床前。徐藝華亦十分心疼,孩子太小,怎受得了這樣的罪?
因而,他開始學會了抽煙,排解內心的苦悶,擔憂。
那是一個夜晚,還不算太深,約莫着八九點,徐藝華最好的朋友前來探望他的愛子。
自他面上,徐藝華髮現了不詳的預兆。
那是個精通玄學的男人。
對於他的能力,徐藝華亦是深信不疑。
“你看上去……怎麼憂心忡忡的。”徐藝華實在希望他解釋這些不過是對於孩子的疼惜,而非是對孩子命運的預兆。
人便是如此,喜歡欺人,亦愛自欺。
男人搖了搖頭:“這個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
徐藝華驚懼了,他從未見過這個男人有這樣的表情,驚恐,憂慮,猶豫,拘謹……他意識到不好的事情。
“我們認識這麼多年,有什麼話你直說吧。”
“這個孩子……是來討債的!”男人終於開口了:“他是你們上輩子的仇人,這輩子來找你們,不是做你們的兒子,而是來要你們償還的。”
怎會,怎會,怎會……
徐藝華嚇得險些一跌,他的骨肉,他生命的延續,怎會是他的仇人?
他不信,他不信,他不信……即便知道,也不願意去信。
“你們把他丟了吧,不然你們夫妻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想,為什麼他出生前一個星期南京暴雨傾盆?為什麼你妻子十月懷胎無比難受,為什麼你妻子分娩一刻宮體受損,為什麼他出生時天色大變,這是厲鬼投胎的預兆啊!”
“你……你不要胡說。”徐藝華無法接受。
但,對方說的又實在在理——或許這個孩子真的是來討債的,可他是自己的骨肉,可他還那樣小,那樣可愛。那他丟掉,怎活的下去?便是畜生也捨不得,何況是人?
“我說的是真的。”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如果你不丟掉他,你們會家破人亡的,相信我!”他語氣十分肯定,不容質疑。
徐藝華陷入了沉思。
這個晚上,他猶豫了一夜,每每想到要丟掉那孩子時,便又捨不得。他想看他長大,想看他娶妻,生子……
這個漫長的夜晚,彷彿讓他老了很多。
次日,他再度找到了自己的那位朋友。
當男人見到徐藝華第一眼時,幾乎認不出來。他彷彿老了好多,眼睛充滿血絲,憔悴至極。
“你……”
“我想問你,如果不把他丟掉,有沒有別的辦法化解那所謂的冤孽?”徐藝華說道:“虎毒不食子,我真的捨不得,他那麼小,如果我把他丟了,他可能會死。如果要他死,我寧可自己死!”
男人被震撼了。他實在無法明白,但,未做人父者,大多不能理解。年少時,我們不喜自己父母,年輕時,亦不能理解為人父母者,可待到某一日,忽的長大了,成了爹媽,便懂了。
養兒方知父母恩。
“好吧,我知道拗不過你,這樣,你們兩口子對他好點,或許可以化解。”
徐藝華想了想,點點頭,離開了。
望着他的背影,男人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
時光一晃,十年過去了。徐鵬飛已經從一個呀呀學語的嬰孩變作一個半大的小男孩了。
不變的是,這麼多年過去,他身體一直都不好,與之一併不好的,是他與父母的關係。
關於那個預言,徐藝華並未告訴自己的妻子,實在是怕她承受不了。而這些年,他為了這個家,亦十分拼搏的努力着。
至於山田美奈子,與一般日本女人無異,嘮叨而啰嗦。她始終認為兒子不喜歡他們,是自己的啰嗦,及丈夫的忙碌。
但她仍舊和每個母親一樣,關心着自己的孩子,為他準備每日的膳食,衣服。天冷了擔心他感冒云云。
而伴隨着年歲漸長的,是徐鵬飛的知識面。
課堂上,他接觸到了關於二戰的歷史。
那是五年級的一堂課。老師在講台上以幻燈片形勢展現着二戰時日軍的種種暴行,慰安婦,南京大屠殺,731部隊,剖開孕婦肚子取出胎兒等等……
尤其是南京大屠殺,更是觸目驚心,三十萬同胞被屠戮殆盡,日本政府至今不肯認錯……
所有的學生都很憤慨——那是中國人的愛國心。
尤其是徐鵬飛,望着那一幕幕的照片,他彷彿看到了什麼。赫然間,他自座位站起:“打倒小日本,殺了日本鬼子!”
隨着他的吶喊,同學們一聲接一聲。老師好努力才平息這一場暴動,但也未曾斥責。因為大家是中國人。
但這堂課,卻給徐鵬飛留下了深遠的影響。
自那堂課開始,他一直心不在焉。爾後回家都不知是如何走到屋內的。
見了他,山田美奈子有些詫異,他看上去很不開心。
“怎麼了,在學校遇到什麼了嗎?”山田美奈子問,但徐鵬飛不理,徑直回房,躲在了裏面不肯出來。
山田美奈子嘆了口氣,她以為,這是兒子的叛逆期。
好快便是吃飯的點,徐藝華帶着滿身疲憊回來了。山田美奈子準備了一桌子精緻的吃食。
她朝着徐鵬飛房間大喊:“鵬飛,出來吃飯了。”
徐鵬飛耷拉着腦袋走了出來,氣鼓鼓地坐在桌子前。
“有你喜歡的紅燒肉。”山田美奈子給他夾了一筷子。但,他忽而發難,用力地把碗砸在地上。徐藝華及山田美奈子都嚇到。
“怎麼了?”山田美奈子問。
徐鵬飛瞪着一雙眼,惡狠狠地望着自己的母親:“我不吃日本人做的菜!”
簡短的一句話,像是一柄劍,直直刺入了山田美奈子的心口!
她震驚了。
“什麼?”她問道。
“你是日本人,是日本鬼子,我不吃你做的菜!”徐鵬飛用力地掀翻了桌子。徐藝華頓時反應過來,揚起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徐鵬飛面上。
但他沒有哭,表情反而更狠了:“你是漢奸,幫日本人,不配做中國人!”
“你……你……我打死你……”徐藝華用力地一下下抽打徐鵬飛,但他只是受着,不肯動彈。
山田美奈子則癱坐在一旁,傻了眼,仍由淚水緩緩而落。她不是沒被人這麼指點過的,但,這個不同,她是他兒子,她的命!
遲疑片刻,她終於反應過來,忽的站起,用力地扯開自己丈夫:“別打了,他還是個孩子!”
徐藝華根本沒聽到這句,他用力一推,山田美奈子跌在地上,破了頭。徐藝華嚇住了,急忙扶起自己的妻子:“你沒事吧?”
“鵬飛沒事吧?”山田美奈子不顧自身,只關心她的骨肉。但,徐鵬飛的眼神着實讓她害怕。
冷!
徐藝華本還要打徐鵬飛,但卻被山田美奈子攔住了:“好了,孩子還小,不懂事,算了。”
徐藝華漸漸消氣,但徐鵬飛雙眸中的怨懟似乎並未減緩,他仍舊冷冷地盯着自己母親。
山田美奈子心內一麻,急忙轉了個話題:“飯菜都灑了,我去做頓新的吧。”
說完,她轉身向了廚房。
夜,深夜。山田美奈子與徐藝華二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徐藝華猛然坐了起來:“孩子說的那些話你別在意。”
山田美奈子笑笑:“母子之間哪裏有隔夜仇?再說……他可能也已經接觸了一些相關的歷史,所以……”
她沒有再多說了,徐藝華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這是一種尷尬,亦是政治上無可避免的。
而在另一個房間,徐鵬飛亦未曾入眠。他直直地坐在床上,一雙眼如夜梟般陰狠,死死地盯着牆壁上,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
忽的,他自床上下來,走到照片前一把將照片扯下,撕了個粉碎。
望着地面上的碎紙,他忽而陰狠地笑了。
這個夜裏,徐鵬飛發了一個夢,一個奇異,古怪的夢。
自夢中,他瞧見了好多現世中從未見過的東西:破碎的南京,滿地的屍骸。
隱約中,他看見自己跪在萬人坑前,一個舉着軍刀的日本男人,面容陰狠而毒辣,秉持着勝利者的姿態,欲要殺他。
但,忽的一瞬,那男人的臉變了,漸漸地顯得溫柔。待得須臾,徐鵬飛看清了,那是他母親的臉!
孽緣。
他自夢中驚醒,心下更恨了。
次日晨起,徐鵬飛換好衣服準備去上課,他母親已經做好早餐了,那美味可口的早餐,被裝在了一個精緻而小巧的盒子裏。
山田美奈子溫柔地把盒子遞給徐鵬飛:“鵬飛,帶去學校吃。”
徐鵬飛看了一眼,盒子上面有櫻花。櫻花,原產地是中國,漢朝時曾風靡一時,於唐代傳入東瀛,成為日本國花。
莫名的,徐鵬飛想到了那個夢,那個血淋淋的噩夢。
他用力一揮手,將盒子打在地上:“我說過,我不吃日本人做的東西。”
說完,他轉身跑開了。
山田美奈子怔在了原地良久。
時光如水而過,轉眼一晃八年。徐鵬飛長大了,成了十八歲的少年郎。他樣貌出眾,英俊過人,尤其一雙眼,深邃,明亮,充滿朝氣。
但,一直未曾改變的,是他看自己母親的眼神。那冷冰冰的眼神像極了一把劍,足足刺了她八年。
第三章:
飛機緩緩自雲層間降落,東京最大的機場此時正是深夜,但仍舊燈火通明。徐鵬飛表情冷冷地跟隨着自己父母走出了機場。
他站在門口打量着這座城市。
莫名的,內心的仇恨被勾起——七十多年前,這個小小的島國入侵中華,屠殺數百萬民眾。那些無辜的,他的同胞……
他愈發憎恨日本人了,尤其自己的母親,即便,他有着一半的日本血統。
因了時間已經很晚,所以他們沒有乘坐地鐵,而是選擇了一輛的士。日本的的士很貴,是中國的好幾倍。
坐在的士上,山田美奈子顯得有點兒激動。她好久沒回日本了,更從未和自己的兒子一併來過——徐鵬飛對於日本很沒有好感,若非這次,他的外公患病,他絕不肯踏足日本一步。
好快,出租車拐到一座日式庭院前停下,那是坐十分普通,具備濃厚日本特色的小屋,院落里還有一株未開放的櫻花。
“到了,我們進去吧。”山田美奈子說道。
徐藝華接過東西,跟着她走了進去。徐鵬飛始終低着頭,看都不看一眼。
屋內,他的外公,一個年邁的老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病的已經很重了,或許要不了幾天便會辭世。
他請的看護正在照顧他。
見了自己父親,山田美奈子一個快步沖了上去,緊緊地篡着他的手:“歐卡桑,好點了嗎?”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您會沒事的。”山田美奈子說道。
徐鵬飛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衰老的,與他有直接血緣聯繫的男人。忽而,他彷彿看到了自己外公年輕時的模樣,他穿着二戰時日本軍人的軍裝,手舉着一把軍刀,得意地立在一具中國人的屍體前。
正思量,他外公的目光便看了過來。
“這是我的兒子,您的外孫。”山田美奈子是獨女,這算是好直接的血緣關係了。
年邁的老人揮舞着雙手,示意要他過來。
徐鵬飛怔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神愈加冰冷。
山田美奈子急忙上前,拉了徐鵬飛一把:“佑一,過來,給你外公看看。”
徐鵬飛怔在那兒,不肯動。山田美奈子又拉了他一下,徐鵬飛掙開了,他向著樓上而去。
氣氛顯得很尷尬。
山田美奈子苦笑莞爾:“歐卡桑,他第一次見到您,不大習慣,這孩子平時也這樣,有點兒內向,您不要見怪,多相處一段時間就好了。”
行將朽木的老人奮力的點點頭,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安慰。他不喜歡這個家。
夜幕降臨,黑得很厲害。徐鵬飛自床上起來,走出了房間,他走到了自己外公所在的房間。或說,那人在他眼中,並非是骨血至親,而是一個衰老的日本軍人——日本鬼子。
徐鵬飛的外公,山田橫此時已經醒了,他雖年邁,但仍秉持着軍人的警惕性。他睜開眼,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外孫。
他很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於是乎奮力地發出了一聲吶喊:“佑一。”
這個名字,是他取得,他永遠無法忘記,自己女兒生下這個外孫時的欣喜。雖然,他只在這孩子好小時見過一面,但,骨血間的情親是無法磨滅的。
此時,徐鵬飛靜靜地站在他面前。但,不知為何,這個曾經雙手站滿中國人鮮血的日本軍人會感到驚恐。
雖然,他殺死過很多比徐鵬飛年長或年幼的中國人,但他仍舊害怕。
因為他的眼神?亦或是他是自己外孫。
山田橫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你是日本鬼子,對不對。你殺過很多中國人,對不起!”徐鵬飛說的好慢,亦好清晰,一字一句,用日語落在那老人耳里。
山田橫開始發抖。他從未講過這些,他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對曾經在中國犯下的錯。
“你還姦汙了不少中國女人,對不對?”徐鵬飛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他。
山田橫更害怕了。他憶起自己第一次到慰安所時,那名年輕的,不足十四歲中國少女的驚恐,以及床單上的落紅。
“為什麼,我們中國從來沒有侵略過你們日本,為什麼你們日本要侵略我們中國,為什麼要殺死我的同胞,為什麼!”徐鵬飛雙眼猩紅,似有淌血,他惡狠狠地瞪着眼前的老人。
山田橫愈發驚恐了,這麼多年,自日本戰敗起,他始終逃避的問題,終於被人揭開。實際上,他當時也不了解,只是響應國家號召。
但,這不是殺人的理由。
“你……也算是日本人啊!”他只能以這個理由或回答來逃避。
“我是中國人,我是來討債的中國人!”徐鵬飛表情更陰狠了:“說,你是不是日本鬼子,是不是殘害過我們中國人!”
恍惚間,山田橫看見了一雙雙祈求的眼神,是七十多年前,那些為了活下去的中國人卑微的願望。
有孩子,少女,甚至……老人。
他莫名的感到冷,即便現在是夏天。
“你到過南京對嗎?你認識谷壽夫對嗎?”徐鵬飛又發問了。
“你到底是誰……”山田橫顫抖地問出了這一句。
徐鵬飛冷笑莞爾,擠出一個詭異的表情:“我?我是萬千中國人中的一個,也是慘死在你們手中的冤魂之一……我要報仇!”
他莫名的講出這一句,甚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直以來,他認為自己憎恨母親那日本人的身份不過是因為他是中國人,因為日本曾經對不起中國,至今亦未曾道歉。
徐鵬飛亦好奇過,為何自己從未以自身身份為恥辱,愧疚,僅僅是憎恨?
“你……”山田橫恐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是七十年前,如果眼前這孩子不是自己女兒唯一的孩子,他或許早就動手了。
他不是沒殺過自己的骨肉!他曾經長期包養一名慰安婦,並落下了她腹中那屬於自己的孩子——
但,他老了,失去了殺人的能力,又或說,潛意識裏,他認為自己虧欠他的外孫。
“還給我!”徐鵬飛狠狠道:“把欠我們的還給我!”
他沒有再說什麼,亦沒有再做什麼,只是一雙眼,死死地盯着山田橫——他是他的外公,但或許亦不是。
日本曾經殺了太多中國人,欠了太多中國人的命,因而,他們理應還中國人一身血肉。
忽的,徐鵬飛笑了。
那笑容並不算可怖,甚至十分得體。但,山田橫就是覺得恐懼,或許人世間最可怕的不是你的仇人對你陰狠地笑,而是溫柔地看着你。
因為這寓意着他在思索怎麼折磨你。
山田橫呼吸開始急促了,像是一名哮喘病人病情發作,一抽一抽。他掙扎着,努力的想要拿起身邊的葯。
但,他太老了,已經沒有太多力氣可以作動。
徐鵬飛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掙扎,似一尾僵死的魚,一動一動。
漸漸,他沒了力氣,不瞑目的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山田橫死了。徐鵬飛含笑打量着眼前那溫熱的屍體,原來,讓一個日本鬼子含恨而終是如此容易,原來,這種感覺是如此痛快。
他笑了笑,轉身走了。
山田橫的屍體是在次日凌晨被發現的,因了山田美奈子的到來,看護已經離開這個家了。
這麼多年,山田美奈子都習慣一早起來為家人準備早飯。當她自樓上下來時,順道的去了自己父親房間。
“歐卡桑,吃藥了,醫生說要早午晚各吃一次。”
但,山田橫渡並未回答。山田美奈子隱約覺得不好,她驚懼地緩緩靠經,看見自己父親一臉驚恐地死在了床上。
“歐卡桑!”她尖銳而刺耳的叫聲叨擾了清晨的寧靜,徐藝華匆匆跑下樓,進了一樓的,他的岳父的房間。
他看見,自己妻子伏在床前,哀哀痛哭。徐藝華急忙奔了過去:“怎麼了?”
“歐卡桑他……他過世了……”山田美奈子哭得更傷心了。
此時,誰都沒有發現,徐鵬飛帶着笑站在屋外凝視這一幕。
第三章:
山田橫的喪禮舉辦的十分熱鬧,他的家族人數算是較多的,堂親,表親大多都來了,擠滿了一整個院子。
徐鵬飛強忍着笑意,帶着白布在為他的“宿敵”戴孝。
不遠處,一名年紀約莫十七的少女正在看他。
那是她的表妹——山田奈奈子。
隨着雲板的扣動,是不斷的跪拜。待到結束,已經是三天後了。賓客們大多都已經回去,唯有山田奈奈子留了下來。
她顯得有點兒靦腆地靠向了徐鵬飛:“你是我的表哥,對不對?我聽我歐卡桑,歐多桑說過,我有一個中國的表哥。”
徐鵬飛不耐煩地打量了她一眼,只見她一張鵝蛋臉生的十分標緻,眼睛圓而且長,眉毛修得細細的,嘴唇好小,但滋潤。
她穿着和服,低着腦袋,時不時偷看。
實際上,山田奈奈子生得很美,標準而傳統的東方美人,或許,多年前的中國人也是這副模樣,嬌滴滴的,柔柔弱弱,一種溫柔而典雅的韻味,自全身散發。
但,莫名的,徐鵬飛憎惡她,即便她是女人,即便她是一個嬌媚而嫵媚的女人。
恨——與愛一樣,毫無理由。
“我是你的表妹,我爺爺是你外公的親哥哥,我叫山田奈奈子。”很顯然,她喜歡徐鵬飛。
在日本,表親是可以結婚的。
“哦。”徐鵬飛十分淡定地回應了一句,看不大出情緒。
“你很傷心嗎?節哀順變,人都會死的。”
“不,我不傷心。”徐鵬飛說。
山田奈奈子略微顯得尷尬:“對,你一直生活在中國,可能沒怎麼見過你的外公。不過表姑媽說以後可能會留在日本,說要在日本打理一些事情,表姑父好像也會留下。我們……我們以後可以一起玩。”
“是嗎?可我不喜歡日本。”徐鵬飛說:“甚至十分討厭日本。”
山田奈奈子顯得驚詫,雖說,大多數中國人都不喜歡日本,但,作為混血,認同自己身份是一回事,直言了當又是一回事。
她道:“可……表姑媽是日本人。”
“但我是中國人!”徐鵬飛冷冷地望着山田奈奈子:“我不喜歡日本,也不喜歡她,更不喜歡你,還有那所謂的外公,所以,請你離開。”
山田奈奈子怔了一剎,旋即低下了頭:“知道了。”她轉身離開了。
望着她的背影,徐鵬飛轉身走了。忽的,山田美奈子出現在了他面前:“怎麼了?”
徐鵬飛沒有回答,直接上樓了。山田美奈子不說話了。
晚上,山田美奈子待在自己父親的房間整理他的遺物。忽而,她瞧見徐鵬飛站在門口,表情顯得好深邃。
山田美奈子以為他是來安慰自己的,不禁感到幾分欣喜。
她笑了笑:“鵬飛,媽媽沒事。”
徐鵬飛冷笑一聲,走了過去:“我知道你很傷心。”
“媽媽會振作起來的。”
“是嗎?那最好,因為你以後還會更加傷心!”
山田美奈子一驚,這樣的話,實在不像是自己兒子會說的呀。她自問這些年對他亦算很好,生病時擔憂喂葯,天冷時仔細添衣。
但,為何,為何自己的兒子那麼討厭自己?
這是何等的痛苦?若說,對於皮肉的折磨可以隨着時間修復,那心靈上的苦難,便是一輩子的疼痛。
殺人誅心!
說完,徐鵬飛便轉身離去了。
“鵬飛——”趁他還未出門,山田美奈子急忙喊住他:“你為何,為何那麼討厭媽媽?”
“因為你是日本人!”
“是,我是日本人,可我並沒有做錯過什麼,而且,我是你的媽媽,你知不知道,我懷上你的時候有多麼開心,生你的時候,醫生說我和你可能只能活一個,我當時是選擇讓你活下來的呀,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我,為什麼要那麼對我!”她再也忍不住了,這些年不說,不哭是因為不願,但此刻,她剛剛失去自己父親。
“那是你欠我的,是你們日本人欠我們中國人的!永遠也還不清!”說完這句,徐鵬飛轉身離開了。
山田美奈子瞬間崩潰,癱在地面,哀哀痛哭。
她足足哭了好久,才振作起來,止住淚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必須強打起精神。
把東西收拾好,已經好晚了。好在徐藝華為人擔待,做好了飯菜,雖說味道不算上佳,倒也能入口。
吃飯時氣氛顯得陰沉沉的,徐鵬飛的眼神還是那麼冷。
“鵬飛,跟你說個事情。”徐藝華放下碗筷說道,徐鵬飛看也沒看的繼續吃飯。“我和你媽媽決定了,打算留在日本發展,開一家料理店,你表妹也可以幫忙。”
徐鵬飛沒有說不好,亦沒有說好,他直接撂下碗筷,上樓了。
“你這孩子,說句話呀。”徐藝華有些生氣。
徐鵬飛轉身剜了他一眼:“我不喜歡日本,我是中國人!”說完,他走了。
“你……”徐藝華氣的眼睛發紅,恨不得衝上樓死死揍他一頓,卻被山田美奈子攔下了:“算了,孩子還小,別和他計較。再說了,不喜歡日本的中國人,又不知他一個。”
乍然間,徐藝華想起了那個預言,說這個兒子是來討債的。
難道成真了?
但,能怎樣?父子間,近乎二十年的相處,感情已經很濃厚,他要怎麼選?
“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那麼不喜歡我,我不知道要怎麼努力,他才能接受,喜歡我這個媽媽。”山田美奈子沒有哭,只是笑的十分勉強,苦澀。
這是最大的打擊,她是母親,他是兒子!
徐藝華猶豫了,不知該不該告訴妻子那個預言。他怕打擊更重。
夜深沉,徐鵬飛躺在床上睡覺。這晚他睡得很不好,輾轉發側,發了一宿的夢魘。
他夢到了南京。
但,不是現代,而是七十多年前。
他隱約間看到一個長相酷肖自己的少年,和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有父親,母親,奶奶,以及一個妹妹。
他們有說有笑。
但,好快,畫面又變了。上海失守,日軍直逼南京。那英挺而俊俏的少年郎面容上凝滿怒氣,他一臉無謂地看着自己家人:“爹爹,媽媽,現在我們中華民族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了,作為中國人,作為中國的男人,我要去參軍,報國!”
他的家人沒有反對,那是中國人永遠無法被征服的民族的個性。
腐胬白骨滿疆場,萬死孤忠未肯降。寄語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爾後,他從軍報國,歷經幾月辛勞,終於上了戰場。
陣地是在南京。
但,南京失守,日寇攻入,屠戮百姓,慘絕人寰——
這些,他都親眼目睹。
赫然,他彷彿聽到了一個中國男人臨死的詛咒:“谷壽夫,若有來世,我為子來你為母,我要日夜折磨,讓你不得好死!”
猛一下,他自床上坐起,汗水濕了一身。
第四章:
在日本的生活對於徐鵬飛而言是十分平靜的,每日都呆在家中,好少出門。他雖會日語,卻不屑與日本人攀談。
他是中國人呀。
但,也有不便之處,是他的表妹。那可愛的,嬌俏的少女總時不時出現在他面前,用一把脆生生,甜膩膩的嗓子喊道:“歐尼醬。”
實際上徐鵬飛好不喜歡她,也趕走過她多次。但,或許女孩子在年輕時總是會那麼執着,纏着一個哪怕討厭自己的男人。
她愛上了他。
但,人與之人之間,講究緣分,好多時候,一個人高冷,或傲慢的態度,來自第一眼的不喜歡。正如蛹,可以做蝴蝶,亦能變飛蛾——都是命里註定。
命里註定徐鵬飛討厭山田奈奈子。
他總能從那張年輕,嬌俏的女孩子的臉上,看到另外的,隱約的,模糊的一張面孔。
徐鵬飛恍惚地看到了一個面貌猙獰的年輕的日本軍人!
“你又來幹嘛?”他口氣愈發不客氣了,冷冷地,向粹毒的刀。
山田奈奈子嘴巴一撅:“我在家好無聊,現在是暑假,所以來找你玩。歐尼醬很討厭我嗎?”
徐鵬飛沒有回答,而是轉身上樓,討厭一個人不需要回答。
山田奈奈子跟了上去。
“歐尼醬。”
“你離我遠點,我怕我忍不住會打你。你知道,男人打女人總歸不大好。”他撂下這一句,直接走了。
山田奈奈子覺得十分委屈,蹲在地上,哭將起來。
她正在哭,山田美奈子走了進來,手裏拿了一堆的東西,明天便是日本的櫻花祭了,她在做最後的準備。
“怎麼了?”見侄女在哭,她微微感到不詳:“是不是佑一那孩子對你說了什麼,他就這樣的性格,說了什麼你不要在意,姑媽給你賠不是了。”
“沒有。”山田奈奈子搖搖頭:“歐尼醬沒說什麼,是我自己不好。那,我先告辭了。”
說完,她匆匆地走了。
山田美奈子嘆了口氣,拿着東西上樓了。她在房間裏仔細地給自己穿和服,那是一件十分好看的和服,顏色鮮艷,但不要妖媚。
那傳統的,具備日本特色的服裝很好的裹住了她曼妙的身材。雖然她已經是母親了,但身材保持的還算不錯。
穿好和服,她拿起為自己兒子買的東西,隨着步子地去了他的房間。
進去時,徐鵬飛正躺在床上發獃。見到自己母親,莫名覺得來氣:“你打扮成這樣幹嘛,是要出去接客嗎?你這個婊子?”
山田美奈子怔了怔,她不是沒被兒子打擊過的,但,這樣難聽的話,還是第一次。
徐鵬飛亦有些震驚,這種話污穢到連說的人都忍不住愧疚。但昨晚那個夢,卻讓他恨不得眼前這個女人去死。
索性的,他別過臉去,不再看她。
山田美奈子平復了一下情緒,走了過去:“鵬飛,媽媽給你買了東西,你要不要試試。”
徐鵬飛看也不看的一揮手,東西打在了山田美奈子的臉上,好重的一下,她微微有些破皮。
“啊……”她差點跌倒。
疼痛,自內心,向骨髓開始蔓延……她轉身哭泣着跑開了。
山田美奈子回到自己房中后,把門緊緊鎖死,伏在被子上哀哀痛哭。她不恨自己兒子,亦不怪他,只是心痛……這種莫名的情緒,連她也講不清。
或說,應了中國人的老話:子女都是父母前世的債。
但,即便是面對討債的仇人,為人父,為人母者,亦是連命都願意豁出去的疼惜和諒解啊。
她足足哭到晚上。
待得夜晚,徐藝華回來了,一進房便看見自己妻子在流淚痛哭。他雖疑惑,卻也明白了什麼。
“是不是那臭小子說了什麼?”
山田美奈子不說話,她不知該如何作答。
徐藝華亦不再問,徑直轉身離去了。
山田美奈子隱約覺得不好,急急起身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徐藝華進了徐鵬飛的房間。此刻,徐鵬飛坐在床上,見到自己父親亦不作動,只冷冷看着他。
徐藝華掃了一眼地面上的盒子,便懂了個大概。他上前一把揪住徐鵬飛的衣領:“你這個不孝子,你做了什麼。”
徐鵬飛猛地一下推開了自己父親的手:“我沒做什麼,只是……”恰好此時山田美奈子進來了,他看向自己母親:“只是我不要這個日本鬼子的東西!”
“你……”徐藝華怒極反笑,整個人都在發抖,須臾,他狠狠給了徐鵬飛一巴掌:“我問你,你母親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她生你,養你,照顧你,你這樣不孝?早知道當年我就聽別人的話把你給丟了!”
徐鵬飛並未顯得激動,仍舊冷冷地看着自己母親。
但,女人的直覺讓山田美奈子感知到了什麼。她急忙上前分開兩人:“好了,骨肉至親計較什麼呀,他現在也是成年人了,你怎麼能隨便打他。”
“打他?我還想殺了他!這個不孝子,”徐藝華狠狠地望着徐鵬飛:“你討厭你的母親,對吧?因為她是日本人,對吧?好,我告訴你,你的骨是她的,你的肉也是她的,有本事,你把骨肉割下來!”
“割就割!”誰也沒料到徐鵬飛忽而來了這一句,他一下抄過桌上的剪刀,狠狠地往自己心窩來了一刀。
夫妻二人怔住了,鮮血汩汩而出,猩紅的,散發著血腥氣的鮮血染紅了床單。
剪刀此時還插在徐鵬飛心窩處,他喘息着,恨恨地說:“現在……還了嗎?”
說完,他倒了下去。
山田美奈子是第一個反應過來了,她立馬跑過去:“鵬飛,鵬飛,你別嚇我呀,你別嚇媽媽呀……”
“快打120!”徐藝華反應了過來,一邊說一邊做,撥打了急救電話。
好快,救護車就來了。
手術室外,山田美奈子坐在椅子上痛哭,徐藝華顧不得許多的站在走廊抽煙,一根一根,即便醫院不遠處的告示牌上寫了禁煙二字。
“都怪你,”山田美奈子抬頭怨懟地望着自己丈夫:“好好的說那些幹嘛,他做了什麼?母子哪有不吵架的,你知道他性格的,如果鵬飛有什麼,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山田美奈子是個十分傳統的日本女人,從不會和丈夫頂嘴,永遠那麼溫柔,善解人意。
但,這次她不在溫柔地順從了。
只因手術室躺着的那人,是她腹中落下的一塊肉。
徐藝華無言以對。
他走到山田美奈子身邊坐下,摟住她,但山田美奈子下意識地掙扎開了。
“你別碰我,如果鵬飛有事,我也不活了!”說完,她又開始哭。
“這都是命啊,孽債啊,孽債啊……”
徐藝華終於忍不住了:“或許,這真是我們上輩子欠了他的。”
山田美奈子不哭了,好奇地望着徐藝華。徐藝華繼續說:“當年我朋友算命,說這小子是厲鬼轉世,前來索命,會剋死我們……但我不信……或許是真的!”
話一出,山田美奈子怔住了,但旋即反應過來:“我不管,我不管,我只要兒子,我別的都不管。這些年,無論他做什麼,我只要看到他睡着時的臉我就覺得這輩子沒有白活,哪怕要我死,我也要我的兒子!”
這便是女人了,無論她多壞,孩子永遠是命根子。自己可以死,可以殘廢,可以受苦,但孩子不行——
她又哭了。
過了一會兒,醫生從手術室內走了出來,他走到夫妻二人面前取下了口罩:“幸好淺了一點點,不然那孩子……哎,到底怎麼回事?”
“沒什麼,麻煩大夫了。”
見徐藝華不說,醫生也不問,徑直離去了。
好快,徐鵬飛便轉區病房休養。
第五章:
徐鵬飛坐了一個好久好長的夢,他置身在一片漆黑的,陰暗的世界內,地界廣闊,亂草叢生。徐鵬飛似是個無主孤魂般四處遊離。
此地彷彿還有別的人,他雖看不見,但清晰地聽到一聲聲哀嘆。
這是哪?一個不知生死的幽夢么?
漸漸,遠處亮了,他看到一道灼目的白光。但,白光外還站了兩個人,兩個男人。一個穿着破舊的,二戰時日本鬼子的軍裝,頭上一個洞,正汩汩淌血。另一個穿的是傳統的中國式馬褂,腦袋掉了一半。
谷壽夫,漢奸!
徐鵬飛莫名想到這五個字。
他忽而發力向那二人跑去。但,跑過白光,他醒了,是在醫院。
白晃晃的天花板,繼而是兩張臉,他的父親和母親。山田美奈子一臉焦急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卻是迷茫的。
剛才的那個幽夢,已然渾不記得了。
這是哪?
徐鵬飛掙扎着欲要坐起,山田美奈子擠滿按住他:“鵬飛,你才動了手術,醫生說不要亂動,傷口會裂開,想吃什麼告訴媽媽,媽媽給你買。”
徐鵬飛不說話了,他閉上了眼睛,努力的回憶着剛才的夢境。隱約間,他好似看到過一個日本鬼子,和一個賣國賊,但又不大確定。
算了,不想了。
而現世中,山田美奈子還在講話:“鵬飛,你要是不方便就告訴媽媽,醫生說你至少要在床上躺十幾天。”
徐鵬飛還是不說話。山田美奈子討了個沒趣,也不說了。
在醫院的日子無聊了,因了胸口有傷,每動一下都疼,又不能起身,大小便都要人伺候。
他實在難受。
讓一個日本女人看光了自己的身子,即便他曾自她肚子裏出來過一遭,即便,她仍把他看做孩子。
更讓他難受的是山田奈奈子,她每天都帶着花來看他,不厭其煩。
他趕了好幾次,都趕不走。真是冤鬼纏身——
而且,山田奈奈子每次都要坐上半天才肯離開,話又多,有時候不願意搭理她都能說給沒完。
“歐尼醬,這是我做的泡芙,你要不要嘗嘗看。”
“歐尼醬,等你好了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
“歐尼醬,你喜歡吃什麼告訴我,我會很努力地學習着做給你吃的!”
她太嘮叨了,徐鵬飛煩得要死。
“你……能不能不要說話,還有……你已經待了半個小時了,可以回去了吧。”徐鵬飛尿急,實在憋不住,又不好當著她的面解決,只能企盼她快點走。
山田奈奈子彷彿也察覺到了什麼,她好奇地望着徐鵬飛的臉:“歐尼醬,你怎麼了,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我想你快點走!”
一激動,傷口又疼了。見他如此激動,山田奈奈子只得低着頭離開醫院。
她走了沒多久,山田美奈子又進來了。
見徐鵬飛面色痛苦,她不由得擔心且狐疑:“你怎麼了?鵬飛。”
“我……我想尿尿。”說完這句,他把頭撇開了。
赫然,山田美奈子笑了笑。這場景實在像徐鵬飛還是個嬰兒時,那時候他好小,好軟,亦好乖。
每個晚上,山田美奈子都摸準時間起床為他把尿。
不覺間,她給徐鵬飛放尿時吹起了口哨——這樣的安詳,已經好久沒有感知過了。
但,她的舉動卻讓徐鵬飛惱了。
“你吹什麼口哨。”又是一激動,還未好全的傷口滲出了一點兒血。
山田美奈子緊張了:“對不起,你別生氣,媽媽……媽媽只是想到了你小時候?”
或說,她是懷念那時候。她抱着那小小的嬰兒,看他在懷裏安睡。那時候他還太小,不懂得如何惹一個母親生氣,只安靜地睡着,有時還會含住自己的手指,咯咯傻笑。
她也會跟着笑,然後給她餵奶,仍由那小而堅硬的牙齒咬住自己的乳頭拚命吸,即便那感覺很痛。
見山田美奈子沉溺在往昔中,徐鵬飛有一當兒的恍惚,甚至憐憫。但,莫名的,眼前一晃而過四張臉,慈祥的老人,嚴肅的男人,溫柔的女人,可愛的小女孩……
他心裏猛地來氣了:“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山田美奈子嚇到了,徐鵬飛一下坐起,傷口裂開了。
她驚恐地急急退出。
休養了一當兒,徐鵬飛的身體才徹底好轉。此時,山田美奈子也已經安排好了往後在日本的種種。
她會做菜,廚藝亦算不錯,打算在日本開一家中國料理店。
山田奈奈子亦會幫忙。她是個苦命的女孩,好小時,父親為救人而亡,母親含辛茹苦把她帶大,所以她比同齡的大多女生都來的堅強,亦更懂事能幹些。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店鋪開張的第一天,一家子除了徐鵬飛外,都在那吃飯慶祝。本也打算叫他來,但卻借口推辭了。
山田美奈子看得出,自己的兒子並非是身體不舒服,只是單純的不願意。
她亦未有勉強。
夜晚,他們還在吃飯喝酒。徐鵬飛獨自待在家中,穿了一件自中國帶來的,純白色的睡衣。朦朧月色自窗外而入,顯得恍惚,整個人都不清晰,不清晰,像是暗夜裏的遊魂。
他亦做着遊魂的舉動,在屋裏來回度步。
忽而,他看見隱匿角落裏有一個箱子。好奇心驅使下,徐鵬飛走了過去。箱子像是積年的舊物了,有點兒掉漆,還撲了一層灰,顯然好久沒被人動過。
莫名的,他想看看那裏面裝了合物。
巷子打開了,裏面是一件二戰時日本軍人的軍裝。恍然間,徐鵬飛似嗅到了一陣刺鼻的血腥氣。
或許那件軍裝上沾染了太多的中國人的血!
他怔怔地看着。
猛然,他把那件軍裝拿了出來,撕了個粉碎,又一把火,付之一炬。
仇恨更濃了。
第六章:
好晚,山田美奈子才和徐藝華回來。一開門兩人便嚇到,屋內好亂,東西灑落一地,像是入了賊。
但須臾便明白了,這都是徐鵬飛所為。
只見他面容冷冷地坐在地面上,瞪着自己父母。
徐藝華來了氣,欲要打他:“你個臭小子發什麼瘋,我今天非打死你!”
山田美奈子急忙攔住自己丈夫,朝着他搖搖頭。徐藝華無可奈何地消氣了。
兩人慾要上樓。
忽的,徐鵬飛將二人喊住,沒有過多的言語,只簡單寥寥兩句:“日本鬼子,死漢奸!”
兩人怔住了,不約而同地看過去,那是一張陰冷的面孔,仇恨,不甘,以及一種無法被征服的骨氣。
徐藝華和山田美奈子只想快點逃離,生氣傷心都顧不得——是恐懼么?支配靈魂最深處的前世的潛意識。
夜晚,兩人躺在床上,山田美奈子睡得很好亦很不好。她沉沉的淪在夢裏,卻又是似噩夢非噩夢的綺夢。
她夢到了南京。
不是不知道南京大屠殺,亦不是未住過南京,在來日本前,他們兩口子在南京住了近乎二十年。
但,支離破碎,滿城屍骸的南京她從未真切的見過。
她彷彿是佇立在了一個奇異時空中,看了一部頂恐怖電影。
她看見了七十多年前——1937年!
1937年,南京城破,日軍攻入南京。可憐而老實的市民本以為,戰爭是軍人之間的一場豪賭,但,實際上,是一個國家對於另一個國家的凌辱。
勝利者會放肆的虐待、羞辱,屠戮失敗者——
那場噩夢正式拉開序幕。
日軍最高指揮部內,幾名高級軍官正在商討如何處理南京城的戰俘以及平民。此時還缺一人,正是這次軍事最高總指揮——谷壽夫。
過了一會兒,他邁着勝利者的步伐走入會場,所有人肅然起敬。
“你們還沒有討論出一個結果?”
所有人低下了頭。
“太簡單了,全部殺掉就好了,而且,還可以震懾中國人!”
這血腥而殘暴的處理方式不失上算,這便是站戰爭,在戰爭面前,人性經不得考驗,甚至最基本的良知都會泯滅。
“還有,”谷壽夫說:“我們攻打上海攻打的那麼辛苦,這次要給國民政府一些教訓——你們在南京,想幹嘛就幹嘛吧!”
說完,他走了。
另一面,一間小小的茶館內,幾名中年男子在討論關於去留的問題。
“我認為應該走吧,日本鬼子沒那麼善良,總不會厚待我們吧。”
另一位持反對態度:“走?怎麼走,城門都被日本兵守住了,往天下走?”
大夥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一名面容消瘦,略顯膽怯的漢子開口了:“日本人,總不至於把我們都殺了吧?他們幾人,我們幾人?哪裏殺的乾淨?再說了,我們都是良民,人沒必要趕盡殺絕吧。”
其餘人覺得有理,都選擇了認同。
但,往往想不到的,便是最有可能的——
不多時,整個南京便徹底陷入地獄了。日本兵見男人便說是國民黨殘兵,見女人,無論老幼便強姦——這場浩劫持續了一個星期。
起初,一些國際友人還能憑藉自己外國人的身份稍作彈壓,但,漸漸,連“納粹”的拉貝都起不了什麼大作用。
屠殺還在繼續,人數不斷上升。最終,三十萬中國軍民化作黃土枯骨——
畫面又變了。
山田美奈子看到,萬人坑前,一個日本軍人,舉着刀,準備砍殺一個中國男子。男子目光陰狠,死死瞪着那名日本軍人:“谷壽夫,若有來世,我為子來你為母,我要日夜折磨,要你不得好死!”
谷壽夫猙獰一笑:“哈哈,好,我等你做我兒子,廢物。”
手起刀落,鮮血飛濺,山田美奈子下意識倒退一步,恍惚間,她疑似瞧見殺與被殺的兩張臉都起了變化。
谷壽夫的容貌,像極了她自己——而那顆滾動着,傷口處淌血的人頭,成了她的兒子!
“歐多桑!”人頭笑了,鮮血自兩個睜開的眼睛裏淌出:“我來了——”
“不……不……”山田美奈子開始狂奔,她想逃離南京,逃離這噩夢般的城市……愧疚,亦或是恐懼。
原來他們之間的孽緣由此開始!
但,她好似走不出去,南京顯得格外大,像一座陵墓,把她關在裏面。每一個走過的地方,都似來過。
“不……不……不……我要出去……”
她忽而發現,地面上多了好多具屍體,每一具都沒有腦袋,腦袋在不遠處。山田美奈子看見,那是徐鵬飛的臉,帶着怒火,沾染鮮血。
“歐卡桑,歐卡桑,歐卡桑……”一句句,彷彿是來自地獄的梵唱!
“不!”山田美奈子一聲尖叫,自噩夢中醒轉。徐藝華亦跟着醒了,他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妻子:“怎麼了?”
“沒……沒……”
那個夢,結合之前丈夫訴說的預言,難道是真?
不,她不信,那是迷信。或說,不願意去信。
若這些是真的,她怎麼辦?徐鵬飛怎麼辦?她無法選擇,七十年過去了,二戰過去了,但,罪惡卻過不去,母子間的孽緣,並非是兩國軍人的交鋒,怎麼選,怎麼選,怎麼選……
是罪有應得?
她祈求,若是真的,徐鵬飛能夠原諒自己。——蓮子心中苦。
後半夜她失眠了。
夜幕漸漸過去了,晨曉出來了,山田美奈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向自己兒子房間而去。
徐鵬飛還在睡,睡得很熟,面容安詳,揚起笑意,似有滿足。
她不知他的夢,只是想看他。
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當兩人肌膚相抵時,山田美奈子忽而執着了起來,她認為那不過是一個荒誕的預言引發的噩夢。兒子的反叛來自於民族間的仇恨,及,他還沒有長大,又加之現在更如此,年少時荷爾蒙的分泌導致的叛逆期。
她想:或許等他做了父親便會明白自己的好了。
再忍忍,再忍忍,為了兒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忽而,徐鵬飛醒來了,一雙眼陰狠狠地瞪着山田美奈子:“你幹嘛?”
“沒……想看看你會不會踢被子,怕你凍着。”但此時是九月,日本比中國更熱,這個借口實在糟糕。
山田美奈子只得匆匆離開:“要天亮了,我去給你和你父親弄早餐吧。”
說完,她匆匆走了。
吃過早飯,山田美奈子便自家中離開了,因了店是新開張的,要忙的事情比較多。而山田奈奈子則比較閑,於是特意來到徐鵬飛家中,纏着自己表哥。
她好喜歡這個表哥,說話聲音極其嬌羞,總是歐尼醬,歐尼醬地叫着。
“歐尼醬,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關於你在南京的事情?”她總是拚命地找着話題,想和他多說幾句。
徐鵬飛冷冷看她一眼:“你想知道哪些?”
“我哪些都是想知道。”
徐鵬飛猛地站了起來:“南京最有名的就是南京大屠殺了,是你們日本人乾的,殺了我們中國人近乎三十萬,而你們的政府篡改教科書,不肯承認,並說我們中國人造謠!”
他越說越激動,“你的爺爺,你的二爺(既徐鵬飛外公)都曾參與過這場戰爭,他們的雙手沾滿了我們中國人的血,這就是你想聽的,對嗎?”
山田奈奈子嚇到了,徐鵬飛對她的口氣從未客氣過,但這些,亦是從未講起的。
她知道南京大屠殺,但並不算了解,或許,與她而言認為無關。她只是百姓。
但她忽略了,自己的表哥,生在中國,長在中國,刻在他骨子裏的,是永遠也無法抹去的中國人三個字。
或許,他不是絕對的中國人,但卻比大多數國人要有骨氣。好多中國人,一面痛斥日本,卻又一面購買着日本的東西,甚至對日本男女的酮體無比着迷。
而這些,是最讓他噁心和看不起的!
“可……可你也……也算是半個日本人!”
“你閉嘴!”這不是徐鵬飛的恥辱,而是他的憎恨,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半個日本人,他只知道自己是中國人:“我是中國人,和日本沒關係,我討厭日本人,不想看到日本人,無論是你,還是你姑姑——”
“歐尼醬,”山田美奈子站了起來,走到徐鵬飛面前,一把抱住他:“我不是那樣的日本人,我不是右翼,我也認為日本政府不對,日本政府應該道歉。你不要這樣對我,也不要這樣對姑媽,姑媽不是壞人,她也是這樣認為的。”
徐鵬飛根本不聽她的解釋,用力地一把將她推開,上樓去了。
山田美奈子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但,這件事情,她誰也沒告訴。
當晚,徐鵬飛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昨夜他發了一個夢,像是前世的記憶了,一家人的其樂融融,一家人的苦難。
這樣的夢不是沒有過,而是從未如此清晰過——
他忽而覺得,要摧毀一個人,殺了她乃次之,最高明,是把他得意的東西一件件毀掉。
一個惡毒而大膽的想法,自他心內升騰了。
第七章:
一個夜晚過去了,像一個時代的過去。夜晚和時代是一樣的,或許它們的動蕩,顏色,月亮和星星的方位不同,但,終究都是隨時間淹沒的產物。
次日,徐鵬飛難得的給了自己母親一張笑臉。山田美奈子怔住了,以為自己看錯,但,那是真的。
她想:或許之前種種真的只是迷信的多想。
“歐卡桑,”徐鵬飛見山田美奈子發獃,不禁叫了她一聲:“我想去店裏看看,可以嗎?”
激動,欣喜,甚至欲要落淚。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溫柔地喚自己,亦是第一次關心起她的事業,生活。她不會拒絕。
“好,好。”山田美奈子上前熱心地拉過自己兒子的手。
人的臉是會騙人的,笑的越美,殺機實際越重,沒有一個要殺人的人會把自己的情緒寫在臉上。
他要她痛不欲生!
走了一段路程,拐過一道道彎,到了。
那是佇立在東京角落的一家小店,已經裝修好了,亦正在營業中。此時山田美奈子已經到了,正在擦着屋內的桌子。
見到徐鵬飛她顯得很驚詫,昨日的不快似乎渾忘了。
她熱情地迎上去:“歐尼醬。”
徐鵬飛應了一聲。
“歐尼醬進來坐吧。”她實在欣喜,甚至把他看做客人般招待,端來最好的茶。山田美奈子站在一旁端詳這一幕,顯得愉悅。
徐鵬飛坐在位置上靜靜地吃茶,順道看了看窗外。窗外,東京的大街,人來人往,車水龍馬,十分熱鬧繁華。
這個國家曾經戰敗,但,逃離了制裁,又於韓戰崛起,成為世界第二強國,並穩坐這把交易近乎五十年,直到就近,才敗於中國之手。
他顯得很不甘心。
喝完茶,徐鵬飛借口在店裏度步一圈,仔細的打量清了店裏的擺設,構造,以及地理職位。
晚上還留在這裏吃飯。
三個人,並一張桌子。
山田美奈子熱情而溫柔地給自己兒子夾菜:“鵬飛,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吃媽媽做的紅燒肉了。”
忽而她有些恍惚,這一幕太像小時候了。小時候乖巧的小孩,抱在懷裏嗅他身上的奶香,有時候,徐鵬飛會剋制不住地撒一泡尿在她身上,然後咯咯地笑。
她也會跟着笑。
轉眼,好多年了。
這頓飯,山田美奈子一直給徐鵬飛夾菜,他亦都吃了。實際上不想吃,但,他有一個惡毒的計劃。
雖然,他明確知道,這會讓自己母親痛不欲生,雖然他明確知道,這是自己母親,但,做一些事,沒有理由,如同他的恨!
一頓飯好快吃飯,三人各自打道回府。
山田美奈子心情很好,睡得很香。但,另一個房間,徐鵬飛正自床上起來。他手裏拿了一瓶清酒,帶着笑,走出了家門。
憑藉著記憶,他摸索到了母親的店,很輕易地打開門,很輕易地走了進來。
他有鑰匙,母親給的——
站在黑漆漆的屋內,莫名覺得壓抑,像是七十年前的南京,被死亡壓抑。
他把清酒潑在了屋內,用一個偷來的打火機,點一隻自己父親的煙。他抽了兩口,將煙丟在了地上。
酒是忌諱火的,燒起來比油更快——
他望着屋內的大火,離開了。
此時山田美奈子正在睡覺,她睡得很熟,因了白天的事兒,心情格外好,夢都喜人。
但,忽而,她家電話響了起來。
山田美奈子從夢中驚醒:“怎麼回事?”
徐藝華亦不知:“不知道,誰那麼急?”
兩人下去了。
山田美奈子睡眼惺忪的接聽電話,但,只一晃,她臉色就變得十分不好,甚至話筒都沒握住,落在了地上。
“怎麼了?”
“店……店鋪出事了!”
徐藝華沒有多問,兩人急吼吼地出門了。
到的時候,山田奈奈子也在,她蹲在地上痛哭。消防隊和警視廳都出動了,圍成了一個圈。
山田美奈子望着被大火付之一炬的商鋪良久才反應過來,她踉蹌着險些暈倒,辛虧徐藝華眼疾手快,攙住了她。
“怎麼……怎麼這這樣……”
這是她一直的夢想,已算是賴以生存的本能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錢,開的店鋪,就此間被毀,她的心也毀了。
“實在很抱歉,我們已經儘力了。”消防員說著安慰人的話:“經過我們查明,應該是有人縱火,在屋內發現了空的清酒罐子,或許是有人將清酒倒在店鋪里再點燃所致。”
是誰?山田美奈子驚恐起來,但,旋即,腦海中隱約浮現起一張臉。她的兒子——母子連心,她能感覺到。
警視廳此時也走了過來,年輕的警員神色顯得遺憾:“請問,您可有和什麼人結怨?”
“沒……沒有,或許是意外吧。”她的表情看上去便像是有事,警員很敏銳的捕捉到這點。他繼續問:“您是不是知道什麼?”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
山田美奈子急急說道。
見她這樣,警員亦是無可奈何,又問了一些例行公事的話,便也散了。
回到家,徐藝華欲要扶山田美奈子進屋,但被她拒絕。她說想自己一個人待會,於是坐在了客廳里。
徐藝華拗不過她,他知道,妻子現在最需要的是療傷。而療傷最好的方法不是安慰,而是一個人安靜會。
於是乎他上樓了。
待徐藝華上樓,山田美奈子匆匆地也上去了,她徑直進了自己兒子房間。
徐鵬飛怔在抽煙,她彷彿料到自己母親會來,表現的十分鎮定。他放下了煙:“這份禮物滿意嗎?殺人誅心,我知道這樣才能讓你心痛至死!”
剎那間,她想起了那個預言那個夢。她是谷壽夫?而眼前這位,是被他凌辱,折磨,而殺死的國軍黨軍人?
不,不,不……是真的又怎樣?即便她殺過他,但也生了他,即便他不認自己這個母親,她也捨不得這個兒子。
“鵬飛,我是你媽媽!”說完,山田美奈子轉身就要走。但,忽而,她瞧見自己丈夫徐藝華正站在門口。
他眼睛瞪得老大,佈滿血色,似要殺人,充斥恨意。
不待山田美奈子反應過來,他快步衝到徐鵬飛面前,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用力地毆打:“你個臭小子,死小子,小畜生,你做了什麼,你是不是瘋了。”
山田美奈子急忙衝過去:“店沒了可以再開,兒子沒了就真沒了!”
“沒了就沒了,現在科學那麼發達,我就不信我們不能再要一個——”
打罵了一陣,徐藝華抓過徐鵬飛的手就往外走。
山田美奈子欲要阻止,但奈何徐藝華力氣太大,她跌在了地上,只能扯住自己丈夫的褲角。
“你要帶他去哪?”
“送他去警局,”徐藝華冷冷地說道,不帶任何感情:“我要這小子為他犯過的錯事負責!”
“不要,如果你把他交給警察他就要坐牢,那他後半輩子就毀了!在中國也好,日本也好,一個坐過牢的人,不會有女人嫁給他,也不會找到一份好工作,你不要啊!”
山田美奈子像是個反抗命運的女人,死死地抓住自己的丈夫,不讓他帶走他們的孩子。
望着那張佈滿淚痕,帶着祈求的臉,徐藝華鬆動了。他放下手,落寞地離開了。
待他走後,山田美奈子急吼吼地跑到自己兒子面前:“你沒事吧——”
她伸手,欲要撫摸他的臉。但,徐鵬飛很巧妙地退開了,用仇恨的雙眼凝視着這個女人,這個已經生了白髮,面容憔悴,生了他卻被他憎恨的日本女人。
山田美奈子落寞地出去了。
後半夜山田美奈子並未睡覺,她自家中獨自到了店鋪,坐了一晚,看着她殘破的夢想默默流淚。
整個餐館,都成了廢墟,漆黑,破舊,殘敗……莫名,她想到了七十多年前的南京。
那或許有關她的前世。
但,今生的她,和大多數人一樣,並未見過七十年前的南京。或許在日軍入侵前的南京是好美好美的,但日軍入侵后呢?大抵和眼前所見差不多——
山田美奈子捧起了一塊燒焦的黑木,像看着七十年前南京城內嬰孩的屍體。
一夜過去了,晨曉出來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的生活仍舊要繼續。
走過擁擠的,人潮如粥的街道,家到了。山田美奈子推門進去,此時,徐藝華不在,他有別的事情要忙。
山田美奈子站在空落落的房間裏,心底也覺得空落落。她嘆息一聲,上樓去了。
徑直地,走到徐鵬飛的房間,她推開門,實在有太多話想對他說。
但,屋裏是空的,人不在。
哪去了?
她有點兒擔心——母子連心,兒子出事時,母親總能預知。因是她肚子裏的肉?
待了一整天,直到晚上,徐鵬飛都沒有回來。
山田美奈子揪心了。
忽的,樓下傳來開門聲,她匆匆跑下去,以為是自己兒子。但,門打開,看見自己丈夫站在屋門口,顯得有點兒詫異。
“你還沒睡?”
徐藝華顯得很困,打了個哈欠,便轉身了。
山田美奈子一下跑到他面前:“鵬飛不見了,現在還沒有回來。”
“你隨便他好了。”
“你這是什麼話?”山田美奈子有些生氣,便是他再不是,但,直到現在,午夜十二點,還未歸來的孩子,做爹的怎能不擔心:“你這是一個父親應該說的話嗎?”
徐藝華顯得有點兒不耐煩:“他做了那樣的事情,我當沒這個兒子。”
“你可以做到,我不可以。”
“那你自己去找吧,我困得,要睡覺了。”說完,徐藝華就上樓了,山田美奈子獃獃地站在原地,顯得無措。
她一個女人,外面又黑,還起了風,似乎會下雨。她到底是怕的。但,兒子更重要。
想了想,山田美奈子拿起傘,咬牙出去了。
外面雖然亮着燈,但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山田美奈子的影子被拉的很長,像一個尾巴,一個怪獸的尾巴。
她焦急地穿過東京的大街小巷。
夜越來越黑了。
東京是亞洲頂繁榮的城市,和香港上海一樣,是亞洲的瑰寶明珠。但,這樣的城市,白日時,繁榮昌盛,一派良好。若到暗夜,便是殺機四伏了——這裏有各種不安定的因素,討生活無果的人,潛伏在每一個不見人的角落,伺機而動。
山田美奈子有些怕。
她的怕出自兩方面,一來擔憂自身,怕遇見意外。二來擔憂兒子,怕遇見意外。後者情緒更多,更濃厚。
但,她的擔心是多餘。
此時的徐鵬飛,正在東京某個小小的關東煮攤位前,和人飲酒作樂。他是中國人,雖未滿二十,但已經十八了。日本的法律約束不了他,所以他要放肆。
一杯杯的燒酒下肚,像是一種報復。
短短一天內,他結識了一幫子朋友——說是朋友,其實也不是朋友,不過認識一天,攤位上吃飯聊天相遇的。
有學生,社會青年,甚至——那位老闆。
只因為錢——他出手十分闊綽,給的價格比別人高,零頭都不要。只要有客人坐下,他便請人家吃飯。
錢是他母親的。
揮霍起來只有快樂,沒有愧疚。
時間很晚了,風吹得更響,似要下雨。但,老闆不願意收攤,他不願走。這是周瑜與黃蓋的關係,一個願意佔便宜,一個願意給便宜。
誰都不願意自己吃虧?
漸漸,下雨了。
老闆有些捨不得:“要不——你明天再來?”
徐鵬飛沒有回答,他把錢壓在桌上,起身走了。老闆看着那一踏錢,整張臉都扭曲了。如果說,痛苦到極點會笑,那開心到極點便會瘋!
他彷彿瘋了。
雨漸漸大了,一個炸雷打了下來。山田美奈子的傘有點兒撐不住,顯得好飛揚,她用力地裹緊身上的大衣。
她的頭髮濕了,臉也濕了。不施粉黛的一張臉顯得格外憔悴。
又一個炸雷,天空劃出一道閃電。
她急吼吼地泵跑着,顧不得形象了:“鵬飛,鵬飛,你在哪裏,你出來呀?”
聲音尖銳,凄厲,像是夜宵的嘶吼。在沒有人的東京街頭,一個女人,一個渾身濕透,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披頭撒發,面容焦急,像極了鬼。
不遠處,一輛車向她駛來。
司機是一個剛剛從情婦家中回來的男人,喝了好多酒,放縱了好多回,顯得好累。
他打了個哈欠,來不及看見不遠處的女人。猛地,車開過去了,將山田美奈子狠狠地撞在地上。
一陣凄厲的慘叫傳來。
她傷的並不重,只是太累,但腿卻骨折。
又是一道炸雷。
雷雨夜,人鬼難分,面目難辨,飲酒而疲憊的司機驚恐了。眼前的女人倒在地面,一動不動,是死了,亦或是殘廢……
他不敢想。
是他的錯,喝酒,疲勞駕駛,會坐牢,賠好多錢。他只是普通上班族,不過工資豐厚點,長得還算不錯,所以才有出軌的資本。
但,如果讓人知道今晚發生的事,他會怎樣?失去工作,妻子離婚,情婦拋棄,淪陷牢獄。出來后呢,年紀又大了一輪,好難再找到工作,失去事業和家庭的男人,還不如去死。
飛快間,他想了千萬種可能……逼迫着自己鎮定下來,打量了四周一圈。還好沒有攝像頭,女人又倒在地上,加之雷雨夜,定然看不清自己的面容。
走,還是不走。
承擔,或是逃避。
認罪與戰爭一樣,最考驗人性。
又是一個炸雷。
他想明白了,把車發動,向後開去。他走了,像千千萬萬生命中過客一樣的走了,像千千萬萬無能的懦夫一樣走了。
但,命運是公平的。
他開的車太快了,人又緊張,不小心撞到了一根電線杆。頭撞在玻璃上,一塊碎玻璃刺入了他的脖子。
男人開始掙扎,從口袋掏出手機。可外面雨太大,伴隨着又一個炸雷,他的手機掉在了車裏。他拚命掙扎,卻無法握住……
他漸漸無力,成了脫水的魚,頭一歪,死了。
但,他是個無關痛癢的角色,像生命中,故事裏的大多數人,就這麼無關痛癢的死掉了——
然而,山田美奈子還活着,正躺在地上,仍由冷雨沖刷。
她還在動,還在掙扎,一步步地爬着。是求生,亦或是為了找自己的兒子。她亦不清楚。
漸漸,她愈發看不清東西了。
第八章:
像一場夢,一場生死之間的幽夢,迷茫,朦朧,無助……山田美奈子還在掙扎,在一片迷霧中。
她隱約的看見不遠處有一個人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一種女人的天性讓她覺得那是她的兒子。
山田美奈子跑了過去。
迷霧漸漸散開了。她看清楚了,那不是徐鵬飛,而是另外一個,長相與他酷似的人。
眼前這人似乎比他兒子年長几歲,但,眼睛是一樣的,深邃,陰冷,怨恨。
山田美奈子有些驚懼。
那人說話了:“你不記得我,對不對?你殺了那麼多我的同胞,所以你不記得我,對不對?”
山田美奈子退後一步:“你是誰?”
“我?”男人笑了笑:“我是林天德,或者說,我是徐鵬飛!”
“那我呢?”山田美奈子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你知道的,我早就提醒過你,前世,今生——我說過,你殺了我,我就要你做我母親,我做你兒子,我要折磨你,虐待你,讓你償還!”
“不,不,不——”
忽而,林天德一下抓住山田美奈子的手,將她扯到某處。那裏有攤水。
“你自己看!”
自那水中,山田美奈子看到了一張中年男人的臉,留着上個世紀日本男人的八字鬍。
“他是誰?他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她瘋了一樣地大喊。
“他就是你,你是谷壽夫,你殺了那麼多中國人,你害死了我的家人,還有徐藝華——那個漢奸。我要向你們索命,把你們欠我的還給我!”
“不,”山田美奈子抵死不認:“我不是谷壽夫,我不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日本女人,你也不是我兒子,你是附在他身上的鬼魂,你快走,快走,不然我找人收了你!”
林天德忽而笑了:“是我在枉死城呆了五十年,才換來了這個機會。谷壽夫,你我之間只能活一個——你選吧,是我折磨死你,還是你狠心殺了我!你選啊!”
她不願選,自己與兒子,怎麼選?
山田美奈子又退了一步,她想逃,卻逃不了。
那水面亦起了變化,山田美奈子瞧見,一副畫面忽而出現了。一個個哭喊着求饒的中國人,都被屠戮。
1937。
南京。
“不……”山田美奈子一聲尖叫,自夢中醒轉,她發現自己在醫院。
徐藝華此刻人也在,見妻子醒來,他顯得很擔憂,又很愧疚。
“你沒事吧?”他急忙扶住自己妻子:“你睡了三天了,我當時真不該讓你一個人出去,如果我陪着你,就不會出事了。”
山田美奈子沒有回答,她看向站在門口的徐鵬飛。他顯然挨過打,嘴角淤青。
徐藝華亦注意到了這點:“這個臭小子惹出這樣的禍來,我不教訓他一番我算什麼父親?”
緊接着,他又橫了徐鵬飛一眼:“臭小子,給我過來。”
徐鵬飛沒有動,徐藝華掄起拳頭,欲要揍他。山田美奈子急忙攔下:“算了,他還小——”
見她這般說情,徐藝華本想斥責她兩句,但想想,妻子住院,還是不說了。
平息了一場險些爆發的紛爭后,山田美奈子眼神奇異地凝視着徐鵬飛。徐鵬飛看了一眼,轉身走了。
徐藝華有些惱:“你說這臭小子——”
“算了,”山田美奈子說:“是我們欠他的!”
“我們欠他什麼?”
徐藝華過於憤怒,忘記了當年的讖語。
山田美奈子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了:“我連續好久,都夢到一件事情。”
“什麼?”
徐藝華狐疑而憂慮。
“我夢到……前世的事情!”她看着自己丈夫,思慮再三,方才開口:“我夢到我前世,是發動南京大屠殺的元兇,而你,是一個漢奸。前世我們害死他一家,所以今生他要來尋仇!”
“什麼!”徐藝華震詫了。
他不知真假。
忽的,他想起自己那位朋友當年的預言:這個孩子,是厲鬼投胎,前來索命的,你們要麼把他丟掉,要麼好好養着他,消掉他的怨氣。
乍然,徐藝華覺得渾身發冷。
他忽而想要回南京一趟,再見自己那位朋友一面。但,望着妻子,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你的意思……是我們和他……要麼他死,要麼我們死……”想了想,徐藝華又覺得不對:“不,不會,我不信……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山田美奈子不說話了。
她在剛才已經想過這個問題。她怕,她怕這是真的,又怕這是假的。如果是真的,她願意去死,去償還,但徐鵬飛呢?就此成了沒有媽媽的孩子。如果是假的,那她的死,豈非太沒有必要了?
“你……那個朋友真的有這樣的本事嗎?”轉眼間,山田美奈子思慮好了:“我們……去南京一趟吧,等我好了之後,去南京找他,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
徐藝華沒有再說什麼,這或許是唯一的辦法了。
他點了點頭。
時間好快就過去了,山田美奈子的傷漸漸好轉,可以下地。待得她能走,便準備收拾東西回南京了。
與來日本時不同,這次山田奈奈子也要求去,她是一直生活在日本的,沒去過中國。但她很好奇,這個和日本一水之隔的國家到底是什麼樣子。
她太年輕,好多事不懂,只是好奇,僅此而已——
山田美奈子本是不願她去的,卻又拗不過,答應了。
她歡天喜地的去收拾自己要準備的衣物。
南京,是自己表哥的故鄉,她喜歡自己表哥,想離他近一點。喜歡一個人,他的一切都是好的,即便是身上沒洗過,帶着淡淡臭味的衣服。
山田奈奈子曾經偷偷聞過自己表哥的襯衣,那種年輕的,帶些汗味的男孩子的衣服上的味道,讓她覺得好香。
正當她收拾衣物時,徐鵬飛忽而站在了門口,他笑着看山田奈奈子。這是他第一次笑,或說,是他第一次對山田奈奈子笑。
他笑得很好看,山田奈奈子有些兒羞澀。
“歐尼醬,”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你來了。”
“嗯。”徐鵬飛說:“你也去南京?到了南京,我帶你好好看看,好不好?”
山田奈奈子大喜,她雖不解,但卻覺得愉悅。她想,或許是因為自己姑母的車禍讓自己表哥長大了。
“你不願意嗎?那算了。”徐鵬飛表現的有幾分失落。
山田奈奈子急忙說道:“不不不,我只是太開心了。歐尼醬,南京的食物好不好吃,南京的景色好不好看?我要穿什麼樣子的衣服你才喜歡……”
她有想不完的好奇,問不完的問題。
徐鵬飛只是淡淡道:“南京的東西比較甜,至於景色嗎?那是六朝古都,不過說到衣服,我也不太懂,你平時打扮的就很好。”
山田奈奈子更開心了。
但,山田美奈子在收拾東西時卻莫名的無法聚集情緒。忽而,她眼一錯,將一把開了刃的水果刀握在手中,手指割破了,鮮血滴了下來。
望着一滴滴的鮮血,她莫名恍惚,過了好久,才想起要止血。
算了,很快就有結果了,她想。
第九章:
飛機緩緩的劃破雲層,太陽光自窗戶與窗帘間透進來,顯得十分綺麗。四個人,坐在不同的位置,各自懷揣着不同的心思。
徐鵬飛要送自己母親一份“大禮”。
而他母親呢?更多的是擔憂那個預言。
徐藝華則是糾結的,或許男人天生比女人心狠,如果那個預言是真的,這個兒子,不要便是了。
至於山田奈奈子,則完全是興奮——她希望飛機可以快些落地,她能夠快些了解南京,與表哥走得更近一步。
好快,落地了。
四人回到了當時在南京的久居。因了走得時候收拾過一番,又加之鄰居幫忙看顧,所以不算太臟。
他們收拾好后簡單的做了些吃食,便各自休息去了。
次日,徐藝華和山田美奈子起了個大早,給山田奈奈子及徐鵬飛說了一聲,便出去了。
一路上山田美奈子都很緊張。
“沒關係,會有辦法的。”徐藝華說。
山田美奈子點點頭——女人便是如此,心思敏感,細膩,但不夠直接。至於男人,大大咧咧,有什麼說什麼。
所以男女之間除卻愛情,極難有少見的真心友情。
當兩人出現在徐藝華那老朋友面前時,他顯得有些兒震驚。因徐藝華說過,以後會在日本發展,好難得回來了。但,不過一月有餘,便在南京再度遇到兩人,怎能不奇怪?
而自兩人面部表情中,他亦是讀出了幾許。
“怎麼了?”他問道。
“老張,”徐藝華看了眼山田美奈子,此時,她的頭是低着的,不大敢看對方表情。徐藝華吸了一口氣:“我記得,你曾經說過,鵬飛是……是來討債的?”
老張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他點了點頭:“他……做了什麼?”
“一言難盡。”徐藝華給彼此點了一根煙,開始說起了就近發生的事兒,但,他並未說出自己妻子的預言,怕那是真的。
山田美奈子也不說話。
老張默默地聽着,想了想:“你們跟我進來,我可以幫你們算算前世的事情,但未必準確。”
“已經很感激了。”他們隨着老張進到了裏屋。
裏屋好暗,一道道幔子垂下來,像是鬼魂的頭髮。
老張讓山田美奈子及徐藝華坐在他對面,他坐在桌子後面,閉上眼,念叨着咒語。
忽而,他陷入幻境一般的世界中。
他自那個世界,看到了詭異而荒誕了一幕。七十多年前,動蕩的南京。
他看見,一個男人,領着一群日本兵沖入一家別院。
男人朝一個日軍軍官道:“太君,就是這,他們的兒子是國民黨的士兵。”
那群日本兵像是瘋了一樣,直接把門踢開了。屋裏的一家老小都受驚,一家之主怒瞪着那漢奸:“大家鄰里鄰居的住着,你做了日本人的狗就算了,還來害我們?”
“我可是良民,不像你們,一家子都背地裏害皇軍。”
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們一家被帶走了。
緊接着,又是一些破敗的畫面,琦年玉貌的少女進了慰安所,成了慰安婦。那對伉儷被殺,那名老嫗亦被凌辱……
一間牢房,一個面容年輕,俊俏,剛毅的男子在受到鞭打。
一個寬大的院子,數名男子被矇著雙眼綁在柱子上,日本兵在拿他們練刺刀,一刀一個,十分利落。
畫面又變了。
老張看見,那名之前受刑的男子滿身傷口的跪在萬人坑前,一個倨傲的日本軍官站在他身旁。
男子冷冷看着那名軍官:“谷壽夫,若有來世,我為子來你為母,我要日夜折磨你,我要你不得好死!”
乍然,老張又看見了更詭異的一幕,黃泉路,奈何橋,投胎的那名男子……以及,山田美奈子與谷壽夫重疊的臉!
他猛地一驚,醒轉了。
桌子上的東西全都落在了地上。
“怎麼了?”山田美奈子率先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沒……,沒什麼,那孩子……那孩子留不得了……你們讓他自生自滅吧,不然你們都會死!”
“你是看到了什麼,對不對?”山田美奈子追問一句。
老張搖頭:“不,我不能說——”他不能說,他看得太清楚,這是天機,一旦泄露,便會遭到報應。
山田美奈子還想再問,徐藝華搖搖頭。她懂了。
“多謝了。”她站了起來,以日本人的禮節向他鞠了一躬,便和徐藝華出門走了。待到門口,老張忽而又開口:“那個孩子……會剋死你們,你們和他之間只能留一個!”
山田美奈子看了他一眼,表情落寞。
徐藝華扯了她衣服一下,兩人走了。
他們在南京城內遊盪了好久,心緒不安。夜幕漸漸低垂了,仍舊不肯回家。
見他們還沒回來,山田奈奈子有些兒着急:“歐尼醬,姑母和姑父怎麼還不回來?不會出事吧。”
“不會,”徐鵬飛漫不經心道:“他們偶爾也要過一過二人世界。而且,你不懂嗎?”
“不懂什麼?”山田奈奈子好奇道。
徐鵬飛笑道:“給我們製造機會啊,你真傻。”
山田奈奈子道:“歐尼醬你說什麼呢?”
徐鵬飛道:“我說,我們出去好好逛逛吧。”
山田奈奈子點點頭,不說話了。
兩人起身出門了。
自南京走了一圈,山田奈奈子顯得無比興奮。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表哥,自己喜歡的男人一起並肩而行。
她下意識地挽住了徐鵬飛的手,徐鵬飛沒有反對,她更激動了。
走了一圈,徐鵬飛忽而停了下來:“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山田奈奈子有些好奇,又有些期待。中午時,徐鵬飛曾經出去過一次,她揣測,表哥會否是去製造一些浪漫驚喜?
她顯得羞澀了。
“等會你就知道了,是一個好地方。”
山田奈奈子點點頭,跟着他走了。
此時,南京已經很晚了,徐藝華和山田美奈子亦準備回家了。
但,徐鵬飛卻還在外面,他要一個地方,一個讓中國人感到恥辱,但卻是最好的,向那些殘害過中國人的日本兵復仇的地方——慰安所!
拐過一道道小巷子,目的地到了。
山田奈奈子十分好奇,這是一間老舊,破敗的院落,一個個,修葺的如同監獄一般,顯得森然,可怖,詭異……
她詫異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徐鵬飛上前一步,揚起陰冷的笑:“慰安所!”
“什麼!”
“你們日本人設立的慰安所,當年,我妹妹就是死在這裏的!”徐鵬飛森然講道——他記得,他老早就記得,起初,只是一種自己都講不清的恨,以為單純是對於日本的恨,爾後歷經一番事情,他便懂了,原來,他與山田美奈子、徐藝華、山田奈奈子之間的羈絆竟然如此的深,如此的讓人發狠。
“你……你帶我來這兒幹嘛?”山田奈奈子有些驚懼,不明就裏,她下意識想走。但,來不及了,徐鵬飛一把揪住她頭髮,捂住她的嘴,向屋內拖入。
他將山田奈奈子的脖子掐的死死的。
“你不記得了嗎?你曾經如何玷污我妹妹,你不記得了嗎?”
“歐尼醬,你說什麼,我是你表妹呀——”
“我忘了,你已經輪迴了,你當然不記得!”
徐鵬飛的眼睛好紅,似是染血,徐鵬飛的表情好狠,以牙還牙!
她求饒:“歐尼醬,你放了我吧,我……我……”
徐鵬飛根本不聽,愈發兇悍了。
山田奈奈子的意識開始遊離。
忽而,她看到了最為驚恐的一幕——她彷彿穿越了半個世紀,到了那支離破碎的南京。
她記得了種種。
上輩子,她曾是一個最普通的日本少年,應徵天皇敕令,響應所謂大東亞聖戰到了南京。她殺人,是因為別人也殺人,她凌辱,是因為別人也凌辱,她殘忍,是因為別人也殘忍。
又或許,那是她的天性。
她看到了徐鵬飛所說的那一幕——
一個穿着破舊國軍軍裝的男人,被押到慰安所,在一眾日本獸兵的鬨笑中,目睹自己的親妹如何被人凌辱,玷污。
山田奈奈子看到兩張臉,一張怨恨,不屈,一張絕望,求死。
忽而,那張求死的中國女人的臉成了她的臉,她望着自己,笑了。是嘲弄么?她沒有機會明白了。
徐鵬飛的進攻更加激烈了。
山田奈奈子愈發沒了力氣。
忽的,一聲呻吟,一切結束了。
山田奈奈子絕望地躺在地上,像一個木偶,像一個由人擺佈的木偶。脩然,她瞧見徐鵬飛手中有一把鋒利的瑞士軍刀。她明白了什麼。
“不,歐尼醬,別這樣,那不是我乾的,那不是我……”
不待她說完,那把明晃晃的刀子,便刺入了她的咽喉。
徐鵬飛望着她的痛苦,笑了。
漸漸,山田奈奈子沒了氣息。
徐鵬飛拍拍手,轉身走了。
另一邊,徐鵬飛家中,徐藝華和山田美奈子面對面而坐,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但,心知肚明,預言成真。
徐藝華看了自己妻子一眼。
這個女人,這個為自己生兒育女操勞多年的女人,她老了,生不出孩子了,沒有別的女人漂亮了。
但他愛她。或許,前世她罄竹難書,自己亦罪孽深重。但,那都被輪迴抹去了。
這一世,兩人相濡以沫。
可這段仇恨呢?如何放下,徐鵬飛顯然是不肯的。
徐藝華動了動心思:“我們回日本吧,帶着奈奈子,再也不回來,別管他了,他要是做了什麼,交給法律解決吧。”
他做出了取捨。
“不!”山田美奈子揚起了自己的臉,那張臉上寫滿了倔強,亦寫滿了決絕。她說:“我是日本人,懂得中國的東西並不是很多,但是我知道你們中國人有一首詩,是這樣的:世間爹媽情最真,血淚融入兒女身。殫精竭慮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你作為他的父親,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如果我們不管他,那他怎麼辦?”
“他已經成年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
“你可以不管他,我不行!”山田美奈子說。
徐藝華不言語了,他開始抽煙。山田美奈子亦摸過一根開始抽,兩人靜靜對視。
“那怎麼辦?”徐藝華遲疑幾許,方才問道。
山田美奈子思索須臾:“製造南京大屠殺的是我,殺死他全家是我……或許我死了,他就會,就會放下這段仇恨!”
“不行,你別犯傻!”
“有別的辦法嗎?”山田美奈子道。
是的,沒有別的辦法了,但,徐藝華不願意這樣的事兒發生。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兩人都不再說話了。
“讓我去做吧,你是男人,所以你不懂。但對於我們女人,孩子是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存在,如果母子只能活一個,我想,不止是我,全天下的女人都會選擇讓自己的孩子活着。”她看了看窗外,月光如華,水銀泄地般:“只要他好好的,我便夠了!”
第十章:
外面不知幾時又開始下雨,雨漸漸大了,屋內的氣氛卻是凝固的。夫妻二人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對視着。
忽而,徐鵬飛一身淋漓地站在大門口。
“鵬……鵬飛……”山田美奈子這才意識到,直到剛才,徐鵬飛和山田奈奈子都不在家,她有點兒驚恐:“奈奈子呢?”
徐鵬飛走了過來:“去了她應該去的地方!”
他語氣雲淡風輕,似是在講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甚至還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但,山田美奈子卻覺得愈發恐懼了,她彷彿從他的言語中讀出了什麼。徐藝華此時並沒有說話,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三人成了死局。
外面的雨愈發大了,樹葉嘩嘩作響,花瓣全都凋零。天地漆黑的像一塊裹屍布。徐鵬飛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你們今天去了哪裏?”
徐鵬飛玩弄着手裏的水杯,又吸了一口煙,煙霧繚繞,他的臉顯得猙獰,扭曲,詭異,可怖,陰怨……
山田美奈子下意識地扭過了自己的頭。
“你們知道了,對不對!”徐鵬飛忽而又說話了,他表情愈發駭人,山田美奈子及徐藝華驚駭地望着他:“你們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對不對?不然為什麼會表現的這麼驚恐。對,我就是來索命復仇的——”他看向了山田美奈子:“谷壽夫,你知道了,對不對。我說過,這輩子我要做你兒子,我要折磨你,我要你償還!”
山田美奈子驚懼地臉色發白,嘴唇亂顫,身子傾斜。她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恐懼,是她欠他的——
但她又已經償還了。
可他不肯——
自己該怎麼選?
徐鵬飛逼視着她:“谷壽夫,你好奇你侄女去哪了嗎?我把她殺了。當然,我告訴你們就不怕會有什麼後果,你們可以去報警,也可以殺了我。”
他走到山田美奈子面前,抓住她的手,抵在自己喉嚨處:“用力啊,你只要用力地掐住我的喉嚨,我要不了多久就會死——我告訴你,從我到你肚子裏那一刻,我就是來折磨你的了,你難產差點死了。現在呢?是最後的時刻,我把選擇權交給你,你選啊。”
怎麼選,怎麼選,怎麼選?
她彷彿不是碰觸到自己孩子的脖子,而是撫摸着一條毒蛇的身子。
一種無形的壓力死死地沉在她胸口。
見山田美奈子軟弱了,徐鵬飛又走到了徐藝華面前。
“那麼你呢?你還記得上輩子嗎?你出賣了我,出賣了我的家人,害死我全家。現在你是不是還要害死我一次?”
桌子上有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是自某五金店購買的,削鐵如泥,極其鋒利,切骨如切豆腐。
“喏,”徐鵬飛冷笑莞爾:“那把刀,看到了吧?你可以用他殺了我。”
這是最後的對決了,三個人,宿命之間的羈絆,前世今生——都在這一刻。
徐鵬飛拿起了刀,他把刀交給了山田美奈子,他偏不自己選——眼前這個女人,是谷壽夫,又不是谷壽夫。
他知道,折磨一個人最好的手段是誅心。
她敢動手嗎?
即便她知道,自己是谷壽夫的轉世,可今生呢?他到底是她兒子——讓一個母親殺死自己兒子,是比把她凌遲更殘酷的折磨。
他要這樣折磨她。
“來,你殺的中國人並不少,三十萬都殺了,還差我一個嗎?”他死死地抓住山田美奈子的手,不肯讓她鬆開。
忽而,徐藝華反應過來了,他沖了過去,一把打開徐鵬飛的手。
他奪過那把刀。
徐鵬飛笑了。
他表情毫不在乎,慵懶地看着他。這輩子他存在只為了復仇,別的渾不在乎,無論敵人是死,還是生不如死,他都會痛快。
徐藝華顫抖着握着刀,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山田美奈子緊張地看着他:“不要,不要……”
徐鵬飛則更加得意:“來呀,動手呀,往我胸口刺啊,快,我等你——”
徐藝華舉起刀,山田美奈子衝到他面前,死死抱住他。但,她是個女人,力氣太小,能做的太少。
徐藝華把她推開了。
時空靜止了,風雨更大了,一個雷打了下來,一個故事,一段復仇,要結束了。
徐鵬飛死死地盯着他。
忽的,徐藝華猛然用力,把刀刺向自己心窩。鮮血飛濺,像一朵彼岸花,以一種妖艷的姿態綻放着。
徐鵬飛怔住了,他本以為,這個男人會殺了自己。他想看的正是這一幕,一個父親,當著一個母親的面,殺死兩人的孩子,多麼瘋狂的報復與念頭——
但,他自殺了。
徐藝華撐住最後一口氣,在地上掙扎着爬向了徐鵬飛,用帶血的雙手握住他的腿:“放過,放過你的母親……不管她前世做了什麼,但這輩子,她生了你,養了你,疼愛你……求求你,欠你的,我替她還……”
他緩緩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一條生命消逝了,在南京城,七十年後的一場暴雨中。
“藝華……”山田美奈子反應了過來,衝到自己丈夫身邊,摟住那還溫熱的屍體,哀哀痛哭。
徐鵬飛倨傲地站在她面前。他的心其實很亂,不斷地顫,像一隻老鼠,遊走在鋼琴鍵上。
“你還恨我嗎?”山田美奈子忽而問道。
徐鵬飛沒料到,她會這樣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了。他把頭撇開了。實際上,這個問題,自他看到徐藝華的鮮血飛濺而出時便已經無法作答了。
山田美奈子舉起刀站了起來,她苦笑莞爾:“是我欠你的,我還給你。家裏的銀行卡裏面還有幾十萬,總共三張,密碼是我和你父親的生日,你可能不記得,但戶口本上有,還有一張,是你的生日!”
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
徐鵬飛忽而感到好痛苦,內心彷彿糾在了一起,連呼吸都覺得好難受。
他怔怔地看着山田美奈子。
“我死後,你好好活着,好好過日子,你的骨是我的,你是肉也是我的,不管我是不是谷壽夫,我生了你,把曾經從你身上拿走的還給你,你——不要再執着了!”
說完,山田美奈子舉起刀,用力地刺向了自己腹部。
徐鵬飛怔怔地看着——
赫然,他似乎目睹了一部電影,他是主角,兒時的片段拼湊而出。
他看見,他恨了一輩子的女人,溫柔地哄他睡覺,給他餵奶,為他哭泣,為他添衣……總之,這個女人,是給了他生命的——
徐鵬飛忽而覺得無比後悔。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猛地跪了下來,抱住自己的母親:“歐多桑,歐多桑……我不恨你了,我知道錯了,你別離開我,我真的知道錯了……”
他拚命地按住傷口,但,山田美奈子的身體漸漸的冷卻下來。
“歐多桑,歐多桑……”鮮血越流越多,止也止不住。徐鵬飛用力地,用力地按着,他眼淚豁然而下,似瀑布般洶湧。
山田美奈子忽而笑了,她抬起沾滿鮮血的手,欲要撫摸自己孩子的臉。
徐鵬飛一把抓住那隻手,死死按在自己面部。
“鵬飛,你再叫一句,再叫一句媽媽,好不好?用中文叫我媽媽,好不好?”
“媽媽——媽媽,媽媽——”徐鵬飛哀哀慟哭:“你原諒我,媽媽,你為什麼那麼傻,你們可以不要我,也可以殺了我,你們為什麼要自殺!”
“媽媽……媽媽不後悔,媽媽這輩子最開心的就是生下了你,你是我和你父親生命的延續。”她的手漸漸無力:“等你……等你做了父母,你就明白了。世間爹媽情最真,血淚融入兒女身。殫精竭慮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再說不出話了,她死了,在冷雨夜,伴隨着前世的孽,今生的愛,一場南京城七十年後的暴雨,她死了。
徐鵬飛抱着自己母親的屍體好久好久,直到開始僵硬,冷卻,泛起屍斑。
他拿起那把刀,走了出去。
南京還在下雨,雨越下越大,和二十年前他出生時一樣,似乎預告了什麼,摧折了什麼。
一個故事要結束了。
他自暴雨中緩慢地走着,不遠處,一隻母狗縮緊了自己的身子,保護剛剛誕下的幼犬不被淋濕。
徐鵬飛看了看四周,在他腳下有件不知是誰遺棄的雨衣,他撿了起來,走到母狗面前。
母狗顯得驚恐,蓄勢待發地要保護自己的孩子。
徐鵬飛把雨衣蓋在了母狗身上,然後遊魂地走了。
他一邊走,一邊念叨:“世間爹媽情最真,血淚融入兒女身。殫精竭慮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雨還在下,越來越大了。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南京城內。
多日後,南京城的警察接到群眾報案,在某個荒蕪之處發現了一具屍骨。
黃泉路,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的黑,一樣的荒蕪。或許我們早已忘了這條路,但,徐鵬飛很清楚,真實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二次踏上這條路。
那走廊依舊是那樣詭異,泛起青光的燈籠,四周的鬼哭嚎叫。他在牛頭馬面的陪同下走着。
黃泉路走完了,他再度到了閻羅殿。
閻羅王依舊那樣嚴肅而正經地坐着。
見到徐鵬飛,他並未顯得驚詫。是的,他是主管生死的神,每日都會見到無數亡魂,有一些,甚至還未來得及出生便被落下,那是嬰靈——
“你回來了?”
徐鵬飛點點頭,卻不說話。
“帶他去喝孟婆湯,投胎去吧。”
“不!”徐鵬飛還是那樣執着,他從未變過,但心態卻不一樣。他說:“我要再去枉死城,我要再等二十多年。”
“你想幹嘛?”
“去找山田美奈子!我要做她兒子!”
閻王更顯詫異:“你還要去找谷壽夫復仇?”
“不,我要找的不是谷壽夫,是山田美奈子,我的媽媽!”他說:“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並不是南京大屠殺的元兇。我欠她的還沒有還!”
“我要去償還,下輩子,我要做她兒子,好好彌補,好好孝順她,把這輩子我欠她的,全部還給她!”徐鵬飛緩緩說道。
閻王沒有再說什麼了,他點點頭。
“山田美奈子已經投胎了,很快就會出生,然後長大……你願意,就去吧。”
在閻王的示意下,徐鵬飛被帶到了枉死城。
枉死城,是不肯投胎的鬼魂,或自殺的鬼魂所待之處,漆黑,狹小,荒蕪,沉默,讓人覺得壓抑。
但,他不怕,他有一個希望——
他要去找他的母親。
隱約間,他彷彿聽到了人世間一個女嬰的哭泣聲。他覺得很好聽。
忽而,徐鵬飛笑了:“歐多桑,媽媽……”
他終於放下了仇恨。
每個人,都曾經十分的不理解自己的父母,或憎恨過他們,但,等到失去了,便會追悔莫及。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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