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魘獸
當晚,在入夢之前,薛暢好奇地問顧荇舟,今晚他們算是臨時起意,並沒有事先給沈崇峻用入眠草,那麼他要如何準確進入沈崇峻的夢境而不會誤闖別處?
“我到過的地方,都留有特殊印記。這樣我就能追溯印記,再度前往。”顧荇舟說,“今晚我們不用那麼麻煩了,可以直接進入沈崇峻的母夢。”
顧荇舟讓薛暢學着不用入眠草。
“想着上次飲用入眠草時的那種感覺,味覺,香氣,熱度……所有的感官因素全部調動起來,儘力去回憶它。”顧荇舟的聲音溫和低沉,像在給薛暢催眠。
薛暢按照顧荇舟的說法,竭力去回想上次那杯“三葉減肥茶”的感覺,很奇妙,就彷彿所有的細微感覺都儲存在薛暢的大腦里,他只要一調動,它們就全都出來了。
薛暢腦中一沉,進入了夢境。
依然是那個村莊,依然是原野、河流。但是這次沒有豬,也沒有小豬倌。
“天氣變壞了。”薛暢抬頭看了看,他還記得上次來,是陽光燦爛的天氣,但是此刻,卻烏雲密佈,空氣異常憋悶,像是夏季暴雨將至,讓人難以忍受的憋悶難熬。
“他在那兒。”顧荇舟指了指遠處的河畔。
薛暢順着望過去,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站在河邊的,仍舊是小豆兒,仍舊只有五六歲大,但是沒有穿上次的小軍襖。
男孩身上,是一套深黑西服。非常莊重,非常肅穆。
西服是黑色的,領帶是深藍素色,領口,還別著一朵白色的小花。
薛暢再不經事,他也看出來了,這是出席葬禮的衣服!
六歲的男孩小豆兒,穿着一身葬禮上的西服!
薛暢身上汗毛豎起!
“人不是沒死嗎?”他小聲問,“這又是為什麼?”
“誰說沒死?”顧荇舟淡淡地說,“已經死了。”
“啥?!可是小豬倌……”
“誰說他在悼念小豬倌?”顧荇舟端詳着不遠處男孩的背影,他輕輕嘆了口氣,“薛暢,你還看不出來嗎?他悼念的是他自己。”
“自己?”
顧荇舟點了點頭:“那個天真快樂、無憂無慮的小豆兒。他死在那場莫須有的罪名里,從那之後,回到沈崇峻人生里的他,再也沒有享受過真正的快樂了。”
顧荇舟的聲音就像是在念悼詞,薛暢沉默地望着那個男孩。
此刻,天色愈發陰沉,幾乎就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效果,閃電也出現了,刺目的閃電在天際劃出彎曲的傷口,就像一條條紫色的鞭子,狠狠抽在上面。
“天氣又是怎麼回事?”
“是痛苦和怨恨。”顧荇舟輕聲說,“小豆兒被殺死了,就在這裏。沈崇峻積鬱四十五年的憤怒和絕望都在這裏,看見他身上的黑西服了嗎?那是給小豆兒的,也是給他自己的。”
薛暢忽然覺得無法忍受,他想去安撫男孩。
“別過去!”顧荇舟突然厲聲止住他,“太危險了!”
“危險?可是……”
“你知道夢境裏的怨恨有多可怕嗎?而且還是一個六歲孩子的怨念!這怨念已經積壓了四十多年——薛暢,這兒已經是個裝滿TNT的炸藥桶了。”
薛暢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那咱們怎麼辦?!”
“不怎麼辦,這是沈崇峻的人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給他時間,讓他慢慢消化……”
“那得消化多久!”
“看他的造化。想不開的話,估計這輩子就只能沉浸於這件事無法自拔了……”
顧荇舟正說著,那男孩抬起頭來,看見了他們。他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邁着小腿,跌跌撞撞朝着薛暢撲過來!
薛暢躲閃不及,被男孩小豆兒一下子抱了個滿懷!
孩子在他腿邊放聲痛哭!
顧荇舟飛快道:“快推開!別抱他!”
“啊?可是先生……”
話還沒說完,一道直而雪亮的閃電,突然劈中了薛暢!
這就是被雷給劈了的感覺嗎?薛暢想。那一刻,強烈到極致的痛苦,從他的頭頂貫穿而下!
我被劈焦了嗎?
那是一種非具象的,甚至和肉體無關的痛楚,癲狂到了無法忍受,不是生理上的,僅僅是心理上的。薛暢抱着那個男孩,他忽然張開嘴,發出狼一樣的狂叫!
太痛苦了!
他想殺死所有人!
他想毀掉這個世界!
一道接着一道的閃電劈中了薛暢,而他奇迹般的沒有倒下,卻像一根雷暴中的避雷針,筆直豎在那兒,顧荇舟驚異地看着面前景象,那接二連三的滾滾巨雷,一道道劈在薛暢身上,讓這個年輕人纖毫畢現,通體雪亮!
像一枚插在荒原上的長劍!
那不是我的痛苦!不是我的!薛暢在心裏狂叫,他清楚得很,這死一般的痛苦不是他的,而是小豆兒的,那個毀滅世界的念頭也不是他的。
懷裏的男孩死死抓着他,像漂浮在暗夜的大海里,死死抱着一根浮木。在不斷被雷劈的過程中,薛暢勉強睜開眼睛,他看見男孩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層黑氣,像皮膚之下、骨肉之中生出來的魔鬼,它把男孩小豆兒的那張小臉,扭曲得近乎猙獰!
直至此刻,薛暢方才心生恐懼:這是誰?!這不是小豆兒!
他想扔下男孩,但手臂和身體都被孩子纏得死死的,怎麼都甩不脫。
正要驚慌大叫,薛暢突然聽見了顧荇舟的聲音:“把他給我。”
薛暢想說我沒法鬆開他,但是他發現,有什麼在切割着他和小豆兒。
是火焰。
那火焰紅得近乎刺目,卻並不燙手,薛暢從沒覺得火舌這個詞如此貼切,他這才看見,火焰是從顧荇舟的手上散發出來的。
顧荇舟仍舊是那一襲幽魂似的黑衣,然而衣服之下的臉和身體,卻在燃燒着烈焰!
薛暢比剛才被雷劈了還要受驚嚇!
顧荇舟這就是個死神的模樣啊!
紅色的火焰一如蓮花,緩緩展開,它就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刀,一點點切割開薛暢和小豆兒,小豆兒的臉上充滿了驚恐,他拚命往回縮,想再去抓牢薛暢,但是從顧荇舟身上散發出的火焰,像一隻無形的手,把他緊緊裹在裏面!
薛暢萬分驚懼地望着眼前這一幕!
顧荇舟的手上,托着一團巨大的紅色火焰,火焰的正中,小豆兒正在拚死掙扎!他的小臉扭曲得不像人形,張着嘴,歇斯底里地慘叫!
那凄厲的哀嚎不像人聲,更像垂死的野獸嘶號,夢境裏的天地都要被他給嚎得崩塌了!
然而顧荇舟不為所動,手托烈焰的黑衣死神,一臉漠然望着火焰里的孩子,彷彿是下定決心,要活活燒死他!
“先生!”薛暢衝著他大叫。
顧荇舟轉過臉來,冷冷看着他:“閉嘴!它差點要了你的命!”
小豆兒在烈焰中逐漸焦枯,發黑,猙獰的厲目死死盯着薛暢,雙眼之中流出鮮血……薛暢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捂着耳朵,轉過身去。
一聲劇烈的爆炸!
灼熱的氣浪把薛暢給推得差點栽倒!
他掙扎着爬起來,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切都改變了。
烏雲沒有了,火焰沒有了,慘叫和地動山搖全都沒有了。
依然是童話般的鄉村景象,十幾頭肥豬散落各處,哼哼着,吃着地上的穀物。兩個男孩勾肩搭背,有說有笑向他們走過來。
薛暢瞪大眼睛!
那是小豬倌小光和男孩小豆兒。
旁邊,黑衣的顧荇舟也恢復了幽魂的慘白模樣,他袖着手,看着遠處的孩子。
顧荇舟的神色里,似乎也有一絲吃驚,但那絲驚訝轉瞬即逝。
“任務完成。”他淡淡地說,“可以回去了。”
清晨,沈崇峻從夢中醒過來,他坐起身,過了好一會兒,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臉上,全都是眼淚。
他低頭看看枕頭,枕頭上有一大片淚漬。
“我這是怎麼了?”沈崇峻莫名自語,他只記得昨晚他做了個悲傷透頂的夢,他記得夢裏生不如死的情緒,但是具體情節,他卻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搖搖頭,沈崇峻從床上起身,他拉開厚重的窗帘。
冬日溫暖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灑進來。
沈崇峻不由微笑,他昨晚睡得好極了,沒有吃安眠藥,也沒有數羊。
也許這是他此生以來,睡得最好的一覺,以至於沈崇峻覺得,自己的人生都發生了改變。
此前,他的人生像一塊積了灰的窗玻璃,又臟,又破,到處都是划痕,什麼也看不清。
但是現在,玻璃上的灰塵被擦得一乾二淨,純凈而透明,雖然划痕依然在,但一點妨礙也沒有。
是那兩個年輕人的功勞吧?沈崇峻暗想,可他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倆人究竟做了什麼,又是以何種方式完成的。
算了,不想了,他轉身走向盥洗室,今天還有很多事情,下個月,他要回一趟農村。沈崇峻和許有光約好了,他要回去看看,看看那座跑着小豬的山,那片麥田,還有那條讓他又愛又痛的大河……
他的人生,終於不再只是怨恨和痛苦了。
他終於可以獲得久違的歡樂了。
“所以那孩子就撲到他身上去了?!”
魏長卿在手機那頭叫出來!
“是啊,我本來想攔住的。那東西很靈敏,判斷出我不好惹,旁邊這個倒是個軟柿子。”顧荇舟往椅子裏一靠,很是隨意地翹起長長的一雙腿。
“這小子,膽兒真肥!”魏長卿在手機那頭直咂嘴,“居然還能活着回來——這位到底是什麼材料做成的!我就沒見過被魘獸抓住,還能逃生的人!”
“好在這隻魘獸剛剛成形,他運氣還不錯。”顧荇舟想了想,“倒是他被雷給劈得十分精彩,像一根璀璨奪目的電線杆子。唉,可惜沒拍下來留做紀念。”
“……”
“在那麼強烈的情緒襲擊之下,他竟然還能分清,那不是他的情緒。”顧荇舟握着手機,淡淡道,“常理來說,就算是經驗豐富的二級夢師,也抵不住那麼強的怨恨,多少都要中招的,我原本不想讓那小子旁觀,就是怕他連旁觀都承受不住。我打算過兩天再去一趟,把那傢伙徹底處理掉……沒想到這個愣頭青連躲都不會躲。”
“這種襲擊不說心神俱損,怎麼也得閉關半年——看來這小子不簡單。”
“的確不簡單……”顧荇舟的聲音說到這兒,忽然停住。
魏長卿太熟悉他了,馬上道:“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別的事?”
電話那邊,顧荇舟沒有出聲。
魏長卿會意:“不能和我說的,不說也行。”
“倒也不是不能和你說,”顧荇舟的語氣里,難得出現了迷惘,“也可能是我感覺錯誤,不好隨便下判斷。”
——用火焰切割小豆兒與薛暢的那一瞬,顧荇舟分明看見已經化為魘獸的小豆兒全身抽搐、緊縮,像被吸乾的袋裝黑豆漿,與此同時,薛暢的精神體卻變得更高壯,彷彿平白大了一號。
這種現象,可不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