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也沒有父親

第9章 我也沒有父親

薛暢在自己房中發了許久的呆,忽然聽見敲門聲。

他起身打開門,是顧荇舟。

“先生……”

“沈崇峻走了。”顧荇舟說,他又看看薛暢,“你還好吧。”

薛暢苦笑:“我能有什麼?遭受這一切的是沈崇峻,我不過是個旁聽者。”

“連旁聽者都覺得難以忍受,可想而知當事人的心情。”

顧荇舟一提,薛暢頓時又忍不住了,憤憤道:“沈總的爸爸實在太過分了!怎麼能把一個孩子稱為殺人犯!那時候他才六歲啊!”

顧荇舟點了點頭:“雖然我能理解他父親望子成龍的心態,但這件事他確實做錯了。就算是成年人,背負殺人罪名都是一件天大的事。一個六歲的孩子,被當眾毆打,被扣上殺人犯的帽子……沈崇峻能堅持活到現在,精神居然都沒有崩潰,我還是挺佩服他的。”

所以失眠症爆發在今年春季,薛暢暗想,其實種子是在六歲那年被種下來的,而海外工程方面兩個工人的死亡,點燃了舊事。再加上那個同行公開在媒體上說他是殺人犯。這三個字,觸了沈崇峻人生的最高禁忌,難怪他會發律師函告人誹謗……

其實他真正想控訴的,是自己的父親吧?

所以沈崇峻才反覆強調自己是“苦過來的”,然而那並不是艱苦的苦,而是痛苦的苦。

“先生,接下來他該怎麼辦?”

“大概是要回去一趟吧。”顧荇舟說,“把遺忘的部分找回來,在現階段儘可能做點彌補,別想了,反正沈崇峻有的是錢,咱們不用替他操心。”

薛暢望着顧荇舟,剛才那一瞥里的悲憫像神話一樣蒸發殆盡,眼前的這個男人,又恢復成一臉冷血冷漠的“關我屁事”模樣。

“幹嘛這麼看着我?”顧荇舟看了薛暢一眼。

“我覺得先生您很神奇。”薛暢摸了摸鼻子,笑道,“好像每個時刻呈現的狀態都不一樣。”

“你不如說我是多重人格吧!”

沈崇峻的事情得到解決,王秘書對他們的態度也從畏懼變得充滿了感激。

“我從來沒見過沈總那個樣子。”他和薛暢他們說,“好像是和以前有了不同,但我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同……”

“變得真實了。”顧荇舟突然說。

王秘書一怔,一拍大腿!

“對!就是這種感覺!”

“因為他再也不需要自欺欺人了,他沒有什麼需要瞞着自己的了。”顧荇舟淡然一笑,“真相,從來就不傷人,傷人的是人對真相的態度。”

此刻,他們正坐在王秘書的車裏,這是去竣業總部的路上,他們要向沈崇峻辭行。

竣業總部是一棟摩天大廈,王秘書一直把他們帶到30層的總裁辦公室。

沈崇峻見他們來,顯得很高興,他說自己這兩天太忙,一方面在安排工作後續,另一方面也在打聽那個農莊的具體地址。

“我想過去看看,無論那兒還剩下什麼。”沈崇峻低聲道,“如果能找到小光哥的親人,能做點補償,那就更好。”

顧荇舟點了點頭:“沈總,昨晚,睡著了嗎?”

沈崇峻一怔,他抬頭一笑:“你不提,我都要忘了。昨晚我睡著了,雖然時間並不長——說來也奇怪,在這件事之前,我心心念念就是自己的失眠症,再大的事情也沒有它大。但是現在……我覺得無所謂了,愛睡不睡吧,反正我有比它更要緊的事情要去做。”

顧荇舟溫和地點點頭:“這是恢復健康的前兆,把任何事看得太重,都是搞砸它的第一步。沈總請放心,接下來您所需要的只是時間,慢慢的,您的睡眠就會改善了。”

他們正說著話,突然門外傳來“咚”的巨響,像是有誰狠狠撞在門上!

三人詫異地回過頭,只見王秘書沒敲門就沖了進來!

“沈總!”

薛暢也看出不對了,王秘書那雙大眼珠子像兩顆彈子球,在眼眶裏滴溜溜亂轉,腳下的步子都在發飄。

“沈總,小光……那個小豬倌,沒有死!”

一句話,所有人都驚呆了!

沈崇峻彷彿是聽力出了問題,他側着身,伸長了脖子,小聲說:“你說什麼?”

“沈總,小豬倌沒有死!他還活着!”

沈崇峻如墜夢中!

“怎、怎麼會呢?”他小聲的,不確定的說,“我是親眼看見他掉下河的……”

王秘書拚命點頭:“是的,他是掉河裏了!可是他被衝到下游的時候,正好有人在捕魚,他被河中間的漁網給纏住,被捕魚的人救了!”

薛暢吃驚地看着顧荇舟,他發現顧荇舟難得也是一臉震驚!

“他真的……還活着?”沈崇峻的喉嚨里發出輕微哽咽,他像是承受不住,身體噗通落回椅子裏,“你沒騙我?”

王秘書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真的!沈總,那邊告訴我說,村子上的老人都知道這件事,當時是個轟動的大新聞,還上了地方的報紙呢!許有光……就是小豬倌,現在是三代同堂!他都有孫子了!”

他說著又想起來,趕緊掏出手機:“沈總,我這就讓他們接通許有光的手機!”

沒多久手機通了,王秘書乾脆開了免提,把手機放在沈崇峻的面前。

手機里,傳來一個惴惴的男人聲音:“小……小豆兒?”

沈崇峻一把抓起手機,顫聲道:“小光哥?!小光哥,真的是你!”

那邊的男人一聽這話,大聲笑起來:“哎呀虧你還記得俺!是呀!是俺呀!哈哈哈當初咱倆趕着豬上山,你不是總說累,皮鞋膈得腳疼,叫俺背着你嗎?”

男人的口音非常重,聲音裏帶着鄉下人特有的敞亮,沈崇峻握着電話,忽然,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哀泣。

“他……他們為什麼要騙我!我爸他為什麼要騙我!”

顧荇舟,薛暢,還有王秘書,三個人靜靜站在辦公桌前,看着一個年過半百的總裁,失聲痛哭。

回酒店的路上,薛暢依然激動不已,他萬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是如此奇異。

就連顧荇舟都忍不住微笑:“許有光……薛暢,你不覺得這個名字本身就很值得琢磨嗎?”

薛暢默默念了兩遍。

許有光……

允許有光照進來……

他笑道:“簡直像做了場大夢!太意外了!”

顧荇舟點點頭:“也就是說,沈崇峻背負了四十五年的罪名,其實是莫須有的。”

這一句話,把薛暢說得心情又沉重起來。

小豬倌獲救生還,村子裏都當成新聞講,沈崇峻的外祖當時還活着,他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告訴女兒女婿,也就是說,沈崇峻的父母是知道這件事的。

……可是,他們卻一直瞞著兒子。

“當然得瞞着。”顧荇舟像是看懂了他的心聲,他淡淡瞥了一眼薛暢,“好容易把瘋玩的孩子給抓回城裏,塞進學校,怎麼能給他借口讓他再出來?你難道忘記小豆兒有多調皮了嗎?這種熊孩子如果不嚴加看管,再闖出禍來怎麼辦?”

“所以就為了不闖禍,就給他背上這麼重的道德枷鎖?!這不是太殘忍了嗎!”

“不殘忍,怎麼能成為一個鐵血的父親?不殘忍,怎麼能成為一個鐵血的總裁?”顧荇舟微微一笑,“你不覺得沈崇峻的父親對他,就像沈崇峻對竣業一樣,幾乎是一個模式嗎?如果他父親還活着,聽見你這句話,他一定會理直氣壯地說:我這是為他好!要不是我這麼嚴厲教導他,沈崇峻能有今天這輝煌的成績嗎!”

“可我不同意……”

“你同意不同意又有什麼關係?竣業集團的八萬員工一定會同意的。”

薛暢泄氣了,他默默看着車窗外的風景。

“我確實不能理解。”他低聲道,“我沒有爸爸,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沒資格嫌棄沈總的父親不好,別說鐵血父親,就連普通的父親,我都沒見過一個。”

顧荇舟抬起頭,靜靜望着車頂。

“我也沒有父親。”他突然說。

薛暢吃驚地望着他!

但是顧荇舟沒再說什麼。

次日,臨出發前,沈崇峻打來了電話。

“顧先生,你們還沒走吧?”他的語氣充滿了歉意,“昨天真是對不住……”

“沒關係,”顧荇舟的聲調很柔和,“我們都替你高興。”

“是啊是啊!”沈崇峻充滿感慨,“真是萬萬沒想到,小光哥還活着,昨天我和他聊了一個小時!原來小時候的事情他都記得!他後來還給我寫過信,寄過晒乾的知了殼!但我都沒收到……”

“大概是您父親替您隱瞞下來了。”

“多半是的。”沈崇峻停了停,才又道,“我也知道我爸是一番苦心,他怕我再闖禍,我小時候……唉,是太調皮了。我也不怪他這麼做。”

顧荇舟聽着手機里的話,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但具體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

“本來我想請你和助理先生來我家赴宴……”

“哦,不必了。”顧荇舟說,“沈總,昨晚您睡得怎麼樣?”

沈崇峻在那邊哈哈笑起來:“你真的是太盡責了!連我都不在乎的事,你還在關心。嗯,昨晚我睡得挺好的,吃了一顆安眠藥……”

顧荇舟一怔:“您還在吃安眠藥?”

沈崇峻也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他乾笑了一聲:“習慣了。這是我的問題,不關顧先生你們的事,就好像是心理上的安慰劑,要是不吃一顆,我總覺得不太放心……但是昨晚睡得很好!以前就算吃安眠藥都沒法睡這麼好。”

“那麼這樣吧,沈總,請您今晚不要再吃安眠藥了。盡量試着自然入睡。”顧荇舟說,“讓我們看看療效究竟如何。”

沈崇峻答應了。

放下手機,顧荇舟眉頭一皺:“不太對。”

薛暢全程在旁聽見了,他問:“哪裏不對?不是挺好的嗎?”

“哪裏都不對。”顧荇舟沉吟道,“他還在服用安眠藥。薛暢,這不對的。心結已解,誤會已死的人其實並沒有死,按理說這是非常令人心安的一件事,他應該在極度的放鬆下,自動入眠。”

“沈總不是說,他習慣了嗎?也許他只是不放心……”

“根本沒有那種事!”顧荇舟的表情嚴肅起來,“既然他還在吃安眠藥,那就說明心結還在,否則他連拿葯這個動作都想不起來。除此之外,你聽見他剛才說的了嗎?他說,他不怪他父親。”

薛暢點頭:“我聽見了。原來沈總已經原諒他父親了。”

“他沒有。”顧荇舟盯着薛暢的眼睛,“真正的原諒,不可能來得如此輕易,不費代價。他父親傷害了他,而且是最為嚴重的傷害——言語凌辱比肉體凌辱更加過分。不光過分,還持續多年!”

薛暢被他說得傻了:“可……可是顧先生,那是他父親啊!孩子當然要原諒父親……”

“誰說的?”顧荇舟冷冷掃了他一眼,“沒有得到過父愛的人,少說這種風涼話!”

這話一出來,薛暢就覺得心裏像被扎了一下。

顧荇舟話出口,也意識到傷人了,他緩了緩口氣:“我同樣沒有父親,我並不是在說你。”

薛暢點點頭:“可是說回到沈總,難道他的原諒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顧荇舟臉色有些不好看,“沒人能夠輕易原諒一個如此傷害自己的人,哪怕是父母也沒用,因為在父母妻兒這些具體身份之前,我們還有一個不可剝奪的身份。”

“什麼?”

“人。”顧荇舟望着他,“丟開種種名分,首先,我們是人,是一個大活人。是人就會恨,就會仇視傷害自己的人,不管那個人是誰,仇恨這種情緒本身,它永遠都是存在的,不會因為身份而消失。”

薛暢凌亂了:“那怎麼辦?”

顧荇舟在屋裏轉了一圈,站住,他回頭看着薛暢:“機票改簽,我們再逗留一天。”

“啊?!”

“今晚,我們再去沈崇峻的夢裏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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