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山區小學(五)
五年級的三個娃終於說服他們的父母,住進學校里來了。
紅石灣小學的夜晚,總算有了一些人氣。
每個黃昏散學后,王元初老先生總會領着他們去林中拾柴,在露天的石灶上燒火做飯。
一縷裊裊的炊煙伴隨着娃們的歡聲笑語,老先生滿心歡悅的抽着捲煙,三位小弟子端着陶碗,狼吞虎咽的喝着粥飯。
如此場景,很像莊戶人家的爺孫們,溫馨而又幸福。
驚蟄已過,夜晚的大山裡還很清冷。偶有夜行的怪物在空曠的山坳上嚎叫,令人頓覺毛骨悚然,渾身的寒毛都倒豎了起來。
教室的石桌上已經亮起了三盞油燈,娃們清洗好鍋碗就開始在燈下埋頭學習了。
王元初也沒有歇息,藉著松油火把微弱搖曳的亮光,在操場上鋸着木頭。
當年勞改隊的五年生活,雖然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磨難,但還真是學會了不少手藝,其中就包括這簡單的木匠活。
接受勞動改造的那些“右派”分子,全是各行各業的精英能人,很會來事,凡事講究科學。
就連他們種出來的山芋南瓜,不管是產量,還是品相、味道,據說都比附近社員們種的要高出幾個等級。
至於泥瓦匠、木匠這些手藝活,幾座小水閘、幾件桌椅木床的強制勞動干下來,也都無師自通了。
如今這個木匠手藝,終於派上了用場。
每晚陪三個娃們學習,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自己動手,做些木桌長凳,把教室里那些石板課桌替換下來,也可為學堂省下一筆不小的經費。
日間老吳已經領着學生,在前山鋸倒很多棵杉木,抬了回來堆放在操場邊上。
截成小段、鋸成板材、砍刨鋸鑿之類的木匠活計,只能由着老先生自己一個人慢慢做了。
老張、小車他們對於老校長是否真會木匠手藝,還抱着半信半疑的態度。
但既然這個老頭自甘辛苦,那就由着他好了。
反正漫漫長夜也沒有啥事可做,砍砍木頭也算是鍛煉身體。
做不出來板材浪費了也不要緊,這大山裡最不缺的就是木頭。
王元初對於自己的手藝還是很有自信的,也早有計劃,讓二兒王世川給他送來了一套木匠家什。
漫長的春學期有的是時間,哪怕一天做成一條長凳、五天整出一張課桌,一個學期四個月下來,二十五條木凳、二十五張木桌的工量,還是能夠完成的。
學生用的課桌板凳,也不要多麼的美觀,結實耐用就成。
但如果包給外邊的木匠師傅來做,至少沒有兩百塊的工錢拿不下來。
教委撥給的經費少得可憐,根本就沒有這一項。
所以凡是師生們自己能夠克服的困難,還是自力更生吧。
當年他們這些“右派分子”剛剛進駐大青山腹地的勞改農場時,那裏也是啥都沒有。
從燒炭制磚開始,全部自己動手。
不到一年的時間,營房、傢具、山田、糧庫啥都有了。
這些滿腦子舊思想的“老右”們,也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力下,被改造成了真正的勞動者。
忙碌的間隙,王元初會夾着捲煙走進黑洞洞的教室,檢查三個娃們的作業做的怎麼樣了。
遇到字跡潦草錯誤較多的學生,還會停下來責備兩句。
這個時候他不再是校長和老師,就像一位慈祥而又嚴厲的老爹,在陪伴着孫輩們夜讀。
幾天之後,老先生第一單木匠的成品終於問世了。
一條兩人坐的長凳和一張長桌,厚重結實四平八穩,還散發著淡淡的樹脂清香。
“老校長,你這手藝了得啊!可以靠它混飯吃啦!”
小車老師,老吳、老張,還有一眾學生圍在長桌的四周,一片真誠的恭維和讚歎聲,令老先生很是受用。
“這算個啥,你們還沒見過我做的櫥櫃和蒸籠呢!一般老木匠的手藝都不如我!”
王元初手裏提着刨子,摩挲着桌面和桌腿,不時下手刨平一些毫不起眼的瑕疵。
“老王,這段日子家裏沒有啥事!晚上我也不回家了!在這邊給你扯大鋸!”
吳老師終於對初來乍到的王校長心悅誠服,主動請纓道。
“算了算了,你們一家老小都在這邊,家裏事多,不像我一個人。白天的時候帶學生給木料備好,就算是幫我的大忙啦!呵呵。”
老先生騰出手來,給張老師、吳老師每人遞了一根捲煙。
“你這麼大年紀了都不辭辛苦,我們這些下屬也不能眼巴巴的看着!老校長,伙食我們自備,晚間在你這兒搭個伙!別的我也不會,我跟老張專門負責給你扯大鋸,哈哈哈!”
“過來跟老校長學門手藝,將來萬一這民辦教師干不下去了,還能靠這門手藝養家活口!”
張老師也附和道,他們都被王元初老先生這種實幹的精神感染了。
“那好吧,我這正缺幫手!不過醜話說在前面,我可沒有工錢付給你倆!我們這純屬義務勞動,給學校排憂解難!”
王元初吸了口捲煙,對倆老夥計呵呵笑道。
“不要工錢!不過你這捲煙肯定要破費不少!”
小車老師去敲上課的預備鈴了,老吳打劫一般從王元初的兜里掏出了煙盒,和老張每人分了兩根,這才樂呵呵的上課去了。
“這個老吳,以後抽煙得防着他點。”
王元初很是心疼的看了看空蕩蕩的煙盒,決定從此改變逢人就遞煙的習慣。
照這個速度,兒子王世川給他帶來的十條捲煙,不出一個月就被散乾淨了。
他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抽煙的錢呢!
小車老師臨時代辦的山貨店也開張了,暫時只收學生們充抵書學費的山貨,而且只收容易存放不會腐爛變質的山貨,大體是土漆、桐油、野茶、山菇、野蜜之類。
大別山腹地的原始森林,遍佈油桐樹、漆樹和野茶林,大多都是幾百年以上的樹齡了。
因為交通閉塞,當年大鍊鋼鐵的時候,亂砍濫伐的風氣沒能刮到這兒,才得以保存了下來,也成了山民們一項重要的收入來源。
“校長,這些東西肯定能賣得出去吧?”
土漆和桐油有很強的刺激性味道,全都存放在操場邊上木板搭成的窩棚里。
松菇、野茶這些野味,是供人食用的,不能與漆油同放,就只能暫存在王元初的寢室了。
全用毛竹的竹筒盛裝,一節竹筒就是一兩斤的重量,半個月下來,這些泛着青色的竹筒掛滿了老先生宿舍的每一個角落。
所以小車老師每次送貨過來,都會不無擔心的問王元初。
“我兒子說了,這些山貨在外邊都是緊俏商品,你儘管敞開了收,賣不掉全算我的!”
王元初給下屬鼓勁,可他心裏也是沒有底。
半個月都快過去了,二兒王世川怎麼還不來呢?他不會中途變卦了吧?
其實這段時間,王世川、衛蘭夫婦也在做着激烈的思想鬥爭。
放下已經熟門熟路的木材生意,去經手從未做過的山貨買賣,萬一賺不到錢可就白忙活了。
“衛蘭,你這樣想。木頭毛竹都是重頭貨,一斤土漆的利潤能抵得上三根杺條!野茶、蜂蜜的行情肯定也不會差!重頭貨的買賣太累人了,上了年紀就會吃不消。山貨買賣七老八十的老頭都能做,是門長遠的正經生意。我們不能只看着眼前,要有長遠一點的打算,我就覺得山貨生意肯定比販賣木頭有前途!”
王世川結合這段日子的市場調查,向媳婦訴說了自己的想法。
“我成子爸這一年真是累很了,這白頭髮都一大堆啦!轉行就轉行吧,把我家老黃牛累死了可不合算。”
清明之後就是插秧季了,夫妻二人正用板車往大田裏運送糞肥。
一車的農家肥用鐵鍬就地散開,兩個人大汗淋漓的坐在田埂上歇息,衛蘭扒拉着丈夫灰濛濛的亂髮,很是心疼的笑道。
“兩天一趟六十多里的山路你去走試試!還要拉上幾千斤的木材!我這個人幸虧是鐵打的身板,不然早就趴下了!不能再掙錢不要命啦,我累趴下你們娘三可就苦了!”
王世川很是舒服的伸了個懶腰,從田埂上站起身來,準備加快運肥的速度了。
“你先給我準備五百塊錢!新生意開張需要周轉!”
“我就知道你要錢,不然也不會跟我磨蹭這麼些天!怎麼一下要那麼多錢啊?”
衛蘭跟在板車的旁邊,很是不快的質問丈夫。
婦道人家收錢時喜笑顏開,讓她們成百成百的往外花錢,真是比割肉還要難受。
“新鮮的山貨要及時出手才能賺錢,不然就砸手裏了!像販木頭那樣拉着板車幾天一個來回肯定不行!我想買輛自行車,還要準備點周轉資金!”
“還沒賺錢公家人的行頭就備上啦!王世川我跟你講,任何時候都不能在外邊亂惹女人!讓我逮到一次,你就死定了!”衛蘭冷笑着警告丈夫。
“你這個婆娘真是的!我老黃牛一樣累死累活,你還望我頭上扣屎盆子!”
王世川很是愕然的停下了腳步,望着媳婦不由大笑了起來。
這個從未有過的想法,似乎一下子被媳婦衛蘭點撥開了。
“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我先給你敲敲警鐘!”
衛蘭黑着臉接過丈夫肩上的拉繩,快步去了前面。
“這個女人!嘿嘿!”
卑賤的野草一般,媳婦還拿自己當個寶,王世川嘴上不悅,心裏已經樂開了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