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桃花殺(二)
下個周末,沈思博履約請我們寢室一眾人吃飯。
曾小白手臂搭在床欄上,兩條長腿晃蕩晃蕩:"庄凝,我要怎麼稱呼他?"
"直呼其名唄,還怎麼稱呼。"
"你們到底確定關係沒有啊?"
我笑,反問她:"你很着急唷?"
曾小白長嘆一聲:"我拜託你庄凝,日後端端孩子會打醬油了沒準你和他還在曖昧呢。"
"......為什麼是我?"謝端很無辜,小抗議一下。
"BECAUSE--我不要孩子,影響身材,蘇瑪?看她的勁頭,估計不念到博士后不罷休,只能是你了端端,快快快,急急如律令,找一個氣死庄某人。"
我過去踹她的床:"你無聊不?快點給我下來。"
她跳下來的時候,手指上有什麼閃了一下我的眼,仔細一看,是一枚亮亮的小白金戒。
"曾小白你發財了?"
她抬手看看:"哦,不值很多錢,那個誰送的,明年不是指環年嗎,改天你也讓沈送你一個。"
那個誰是她新男朋友,家裏貌似做工程的,挺有銀子。
我被她說的心動。
從小到大我們互通有無的玩意兒多了,但他的確沒送給過我什麼能正經算信物的。上次拿給我的創可貼我都沒捨得用,收在錢夾里,但我總不能貼這個在手指上到處給人家秀。
沈思博,快點來把我套牢吧,不說鑽石白金,十塊錢的就可以。
我篤定我開口他就會答應,但沒這個道理。我再彪悍,問男的要戒指這種事,還是有障礙。
於是去市區的一路上,大半時間我都在糾結這個問題。想的無奈了往旁邊一瞥,沈思博就着前座的椅背,下巴墊在手上,擰着眉頭不知在默什麼。
公車駛過葉子掉光的法梧,有少年騎單車沿街飛馳而去。他驀地倒抽一口氣,恍然般低聲自語:"哦,對了。"
我看他:"啊?"
"突然想起來點事。"他眉目舒展,眼底有笑意。
"哦。"我不是很容易好奇的人,哪怕對方是沈思博,他要說自己會說,再者我信得過他,所以我一般不追問。
他也就真的什麼都沒說。
謝端安坐於車前排,卻在這時莫名回頭,視線穿過人群落在我們身上,我對她伸三個指頭晃晃,示意我們還有三站路。她點頭,微微地笑。
沈思博卻轉過臉去,面向窗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們於半小時前見的面,彼此似乎都有點驚訝,沈思博自個兒想了會,上車對我說:"奇怪,我看你的室友有點眼熟。"
我腦子還停在怎麼算計他一個信物的念頭上:"哪個?"
"謝端。"
"不奇怪啊,L大也就這麼點大地方。再說了,你們上星期見過,就是你給我說鬼故事那晚。"
"她?"
"可不就是嗎。"
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然後我們就岔到了別的話題上。
晚上吃的香辣蟹,我向來對鮮腥的東西不怎麼有愛,聞着花椒**的香氣,看他們大快朵頤,我自己吃西紅柿炒雞蛋和糖醋排骨。
謝端也不吃。一雙小白手乾乾淨淨,守着一盤香菇青菜。
"不合你胃口?"沈思博和氣地問她:"別光吃青菜。庄凝,她還愛吃什麼?"
"對啊。"我對謝端說:"你可別跟他客氣。儘管提。"
"哦不是的。"謝端趕快伸筷子去夾螃蟹,怎麼夾的起來。她臉紅紅的,手足無措的樣子。
曾小白一手持鉗一手持醋:"你裝哪門子貴族?上手啊。"
我瞪她一眼,然後碰碰沈思博,他瞭然地伸手把一隻蟹掰開遞到謝端碗中:"我動手你不介意吧?"
"哦不,謝謝,謝謝。"
他收手回來,我把紙巾塞給他。
蘇瑪說:"哎?庄凝也不吃。"
"她啊。"沈思博擦手,看我一眼,溫柔體己地笑:"發給她一盤西紅柿炒雞蛋她就能吃完飯,沒事,主要是請你們。"
他笑得如此迷人,我頭一昏,竟然犯下如此勾當--我撒嬌了:
"誰說沒事。我也要。"
沈思博掰一隻蟹,放在我碗裏,我後悔,咬着筷子盯了它幾秒:"我不吃行不行?"
"不行。"他支着兩隻手,指尖沾滿醬汁,瞪我:"快點兒把它吃完。"
"......那好吧。"我自作孽,沒得多說,低頭去對付眼前這半隻無腸公子。
她們都很驚訝,曾小白使勁舉手:"我我要發言--我從來沒見過庄凝這樣,沈少俠你教我兩招吧。"
蘇瑪哼哼:"你哪學得會。"
沈思博側臉看看我:"是不是啊?"
我沖他皺皺鼻子。
謝端坐在對面,笑的都有點兒慈祥了:"真的呀。"
我拿醋,瞥見他抬頭,配合地對她一笑。
你很難解釋,一個女孩和一個女人的表情有什麼具體的不同,是眼睛流轉出的神采,還是說話間起承轉合的語態。
這一刻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我看到的謝端是一個女人。這是她第二次流露這樣成年化的線條。
但當時應該並沒誰多想,甚至很可能連同謝端自己,她那麼笑,但她也沒有想得太深太遠。
而我,我只是看看她,想我的端端,她多麼清麗雋秀,我喜歡的人都在身旁,此刻是提琴聲那樣絲滑的小時光。
說時遲,那時快。
僅在一息明滅之間,已然有人被誘惑。而這瞬間之後,語言被遺留在過去時的黯淡中,鋪天蓋地爭先恐後地萎落。
是的,說的遲那時快,這六個字,往往只是,話本里高頻的,表現力一般的詞。
駱婷離開陵城已一月有餘,我在寢室用"常清的小破驢"啪嗒啪嗒打字的時候,她不時會在Q上跳出一個焦頭爛額的表情。
常清是她男朋友,小破驢是一台內存128M的舊電腦,他臨走友情淘汰給我的。我一直不知道用戶名要怎樣改過來,就湊合著用。
駱主席現在人在幾百里之外的上海,做一家大型公司法務助理的助理。她偶爾跟我輕微抱怨,實習階段學不到東西,她所做的最有技術含量的活,是把文件打印裝訂,以及歸檔。
大二的我還保留着對律師這個職業的美好想像,問她,你怎麼不進律所呢?
她那頭做大驚失色狀,你有沒有搞錯,律師這個行業,找不到案源的,窮得都快恨不得上街要飯,我初來乍到這個地方,難道你讓我步他們後塵?
太誇張了吧?
一點不誇張,做也可以,等把人脈積累的差不多以後。
畢業以後真打算留那兒?
有什麼辦法,常清家就他一個,他父母總想留他在身邊。反正哪地方我還不是一樣奮鬥。她還說,我又不是齊師兄,我要考進檢察院我也哪兒都不去。
我私以為這個職業沒啥了不起,不就公務員嘛,我爸媽都是,他們還不夠無聊的?
天漸漸冷了,我查資料也不再去機房,抱着杯熱水待在宿舍上網。學校網速卡的一塌糊塗,跟小破驢是正般配的冤家,開個網頁已經是唧唧歪歪,下載篇東西簡直情天恨海。我反正不着急,背單詞,或者翻翻司考真題,想起來就刷新一下頁面。
叮一聲,BBS上,新近有人頂我的帖。
該論壇原先是L大的子版塊,限於法學院內部交流,需要邀請註冊,駱婷發給我的連結。到如今做大做強,申請了獨立域名,不時有業界高手坐而論道,挺有潛力。
就我來說,這是個課餘學習的好地方。大學老師個個比泥鰍還滑溜,要逮住他們把問題問清楚,有時候還不如上網發個帖--當然,這只是個人意見。
我的帖發在"諮詢解惑"版塊,內容為法理學中,某項法律行為是事實判斷還是價值判斷的問題。沙發叫律政之王,板凳叫射天狼,兩人各執一詞一路扭打到地下室N層,觀者眾,不吝紛紛MARK之以資鼓勵,我不看還好,一看原本就纏繞的概念更成了一團糨糊。
索性已不抱希望。
眼下卻又有人把這箇舊帖打撈起。
是這個版的副版,他出現頻率不太高,一星期大概有某一天時間集中處理問題,基本一小時內整個版面最後回帖一欄會齊刷刷顯示為兩個字母,QX。
他的ID名。
每個回帖三言兩語,我那個更簡單,一句話--"是不是"和"應不應是"的區別。
乍一看是廢話,一想,就跟小時候做數學題的公式似的,最簡單最直接,最有效。我回道,明白了,謝謝。
他卻又消失了。射天狼跟帖道,兄台別介意,這人現實里也是一樣的德性。
這句話引來圍堵,一群法學驕子,集體要求八一八,八一八。結果就是--射天狼也光速下線了。
被滅口了?我手還放在鍵盤上,謝端推門回來了。
她臉色微紅,把飯盒放到我的書桌上:"青椒肉絲,還熱的,快點吃吧。"
我把它扯過來:"嗯,好香啊,端端你是我的天使。"
她笑,揉揉我的腿:"他讓我問你,還疼嗎?"
"基本沒事了。"我說,把右腿從板凳上放下來。我右腳上打着夾板。
這個狀況已經有個把星期,基本都由沈思博騎單車帶飯到樓底下,然後謝端再給我拿上來。如果那一天我們班有課,沈思博就過去接她,再一路連飯帶人送回宿舍。
因為我現在的情況是,被校醫院鑒定為韌帶損傷,短期內不得做大幅度移動。我在寢室等飯來張口等的很無助的時候,就恨恨地在虛空中扇幾個耳光。
扇經院某位姓吳的。
那場辯論賽之後,吳主席還真的記住我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只要我在食堂或者自習教室一坐下,不出五分鐘他必然出現在視線里。
同時他不知從哪裏來的號碼,開始給寢室打電話,我不接,曾小白和蘇瑪也沒辦法接,經院就那麼點大,沒道理讓她們拿壞態度,對待一個說不定哪天能觸及切身利益的人。
只能一過九點就拔電話線。宿舍變得很熱鬧,時而有人來敲門,請問庄凝在這間寢室嗎,樓下有人找。
我開始還試圖跟他講道理,但他拿出辯論勁頭,我追你是我的事,是我的人身自由,庄凝,你可以不接受,但你不能干涉我。我說謝謝但是我有喜歡的人,他道那好啊,有空一起出來吃飯見個面,我請,就當交個朋友。
於是我就煩了,好臉色都不能保持。
一般說來,我何德何能,人家喜歡我,我就算不接受也是非常感謝的,但這個人不一樣。第一眼我就覺得他動機不純。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拿追求異性當練級,對方最好是眾人眼裏難搞的,再好一個月內騙上床,拿翻倍經驗值。
別問我是怎麼看出來,女性的本能。我所有的糊塗都勻給有限的幾個人,剩餘部分的敏銳,足夠跟他人的虛情假意較勁。
何況別以為就他有人脈,我認識的人也不少啊,他什麼樣的歷史?曾小白他也不是沒追過。
就這麼僵持不下,他大概沒碰過這樣的釘子,着急了,那天九點多鐘坐在我宿舍樓底下。我和端端下了自習,在車棚那被他叫住:
"庄凝!"
他從路沿子上起身,很重的酒味兒,走近過來:"我們談一談。"
這個人其實長得不錯,樣子很受傷,周邊十好幾位都駐了足,沒停下的也往這邊看。
我認真地對他望望。
我二百度的近視,這位眼神比我還清明呢,開玩笑,往身上淋點二鍋頭就充喝高了?我們家那種情況--大過年的都有人來借酒裝瘋,莊主任你要是不肯幫某某說句話,就死在你家門口--相比之下眼前這實在不算什麼高段數的苦肉計。
於是我拉端端走開:"演得挺好,繼續。"
嘩然,有人鼓掌,吹口哨。
吳謙這下是真的急眼了。我們已經走到了台階上,他上前一把擰住我右胳膊,我整個人都被他帶翻過來,接着他捺住我肩膀就吻上來。
我沒想到他會動手,更沒想到他能到這個地步,他的嘴唇險險擦過我嘴角,我尖叫一聲,四下里寂靜三兩秒,然後是漫山遍野的狼嚎,這些年輕觀眾還沒學會淡定低調地看熱鬧。
這幾乎是偶像劇的標準情節,當事人卻差不多已經氣瘋了。如果你是一個多少看點兒言情的男性,我得說,不要輕易上它的當,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吃這一套。當時好在我手裏拿的是一本不足百頁的《物權法註釋》,如果我拿了《法典》之類,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因為我把一整本書都扇到了吳謙的頭上,用我最大的力氣。
他猝不及防,後退一步,手還放在我身上,我受力不均,右腳在階梯上一別,人朝一邊傾倒,在謝端的驚叫聲中栽下兩層石階。
就這樣,成了半個傷殘人士。
"他還說什麼了?"我把青椒肉絲里的薑片挑出來,問謝端:"他的演講怎麼樣啦?"
別看沈思博每天給我送飯貌似有大把時間,實際上他不清閑,L大外院和德國某高校聯合舉辦的中德大學生交流展,他是中方學生代表之一,活動頗多,比如上午這場雙語演講比賽。
我摔倒那天他在院裏試演,回寢室接到謝端的電話,衣服都來不及換,西裝革履穿皮鞋跑過大半個校區到醫院,大冬天的,額頭一層汗。
我當時坐在門診室,抬頭沖他笑笑。他一句話說不出來,喘大氣兒,鬆開領帶,和謝端在旁邊看着值班醫師往我腳腕上夾板。
之前醫師說事情不大,多休息幾天吧。我從恐慌里平定下來,又有沒正形的心思了。
"我腳斷了。"我伸手抓他的袖口,哭兮兮地逗悶子:"怎麼辦呀。"
醫師和謝端都笑,前者說:"小姑娘,不要嚇你男朋友了,看把這小夥子跑的。"
"你那麼厲害,你怕什麼。"沈思博呼吸已經穩了,不吃我這一套,語調里全是清淡的調侃。
沈思博扶着我回宿舍,謝端識趣的跟在後頭,拉開一段路。
他手放在我腰上,但並不看我,問:"那種人纏着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嗨,別再提了。"我回答,沒說給他聽,就算你最近不忙,讓我的沈思博和那樣的人當面對峙,陪着上演八點檔?我想一想都要替他羞死了。這種戲碼配不上我和他的感情。
你看,那時候的我那樣年輕,具有年輕人常有的品質,想太多,敏感和遲鈍交替着一塌糊塗,愛的人和不愛的涇渭分明,慣於讓自己的主張做他人的主,並且苦惱他人竟然不懂得。
當然我心裏還是有高興的,他到底肯吃點小醋了。我想着,回頭對謝端招招手:"端端,你怎麼那麼慢。"
謝端妥協地笑,快步跟上來,跟我們并行。
而眼下她正漫不經心的低頭,把一張廢紙撕成一條一條,我拍她的手:"哎哎哎,問你話呢。"
她抬頭,露出一點慧黠的小笑意:"你自己去問他嘛。"
我鬱悶了:"我先得見的着他啊。"
"你行動不方便嘛,他又不能上來。"
"那總該給我打個電話呀。"
"哦。"
"哦什麼啊哦,哎他上午很帥吧?"我飯也顧不上吃:"他高中的時候,就得過市演講比賽一等獎。他站台上領獎的時候,我們那多少女孩花痴他啊,都瘋了,有人在底下就叫,沈思博我愛你,嚇死人。"
我越說越來勁,謝端臉枕在手臂上,坐那兒靜靜地聽,靜靜地笑。
"那時候我就跟自己說,我得比誰都優秀,不然他肯定得被別人給搶走了,嘿嘿。"
她說:"你很優秀啦。"
不知怎麼的,我覺得有點敷衍的意味,我不好意思了:"我特啰嗦,你不愛聽了吧。"
"沒有,怎麼可能啊。"她趕緊說:"對了,我把拍的照片給你看。"
是曾小白的數碼相機,那時候四百萬像素已經算是高配置,謝端拍的不錯,黑西服白襯衣的沈思博在她的鏡頭上,是誰都要傾心的美男子。
翻照片的時候沈思博的電話來了,我腿擱在方凳上,舒舒服服地跟他講話。沒講兩句聽見那邊有人引吭高歌:"哎--這是一條神奇的天路--哎--"
我說:"喲,這誰啊?"
沈思博無奈:"你說呢。"
"卓同學腦袋又讓給門夾了?"當著面我也敢這麼說。
卓和這個人看上去不靠譜,實際上蠻優秀又好相處,成績不錯,家境好長的好,最重要一條脾氣也好,怎麼侮辱他都不跟你着急還笑嘻嘻跟你貧。我挺喜歡他,就像喜歡蘇瑪曾小白那樣。
我看着謝端的身影進了洗手間,有個念頭驟然一閃:"你說,他要是談了戀愛會不會正常一點?"
"......誰知道呢。"
我小聲說:"你覺得端端跟他合適不?"
他那邊怔了一怔:"誰?"
"端端,謝端啊。"
"哦,我知道。"
"你當然知道,我們介紹他們認識怎麼樣。"
"......"
"上次我和端端遇見他,他還盯着人家看來着--他沒女朋友的,是吧?"
"好象是沒有,但是......"
"太好了。"我興緻勃勃地:"那什麼時候呢?聖誕節吧,別講明,就說人多熱鬧,有意思......"
他聽我說,也不反對,說完他接了一句:"庄凝,你就那麼愛替別人做主?"
看他說的,好像我是個小八婆,我不過偶爾把最好的朋友介紹給一個我認為不錯的男孩子,我平時多酷他都看不見,哼。
不過他語氣不重,開開玩笑的意思。我也就沒有當回事。
到聖誕節以前,我的生活基本乏善可陳。扭傷的腳好得差不多,生活仍然在那幾點之間奔波,閑暇時和室友打鬥地主,或者上論壇看帖。
射天狼和律政之王都加我為好友,但他們一直叫我師弟。我當時論壇註冊的時候,沒留神把自己填成了男的,而且我叫自己加圖--此人是羅馬元老,法學家,每次公眾演講無論什麼內容,末了必然加上一句,"一定要摧毀迦太基",雷打不動。他死後沒多久,迦太基果然被羅馬滅國。
我覺得這很有趣,我喜歡執着到一根筋的人。
從透露的信息來看,以上兩位是高我幾屆的師兄。專業知識紮實,有時候我還能和他們辯幾句,更多時候我看着他們爭論,最後被QX副版主秒殺。後者還是一如既往行色匆匆。
平安夜那一天,我們出去了就險些回不來,你一定能想像,那整整幾條街的浮光聲色,一幕戲似的,動不動就預備給你成全一場大悲歡。歡快和歡快摩肩接踵,它們之間的罅漏尤其暗。
我們在出租上,光聽見外邊喧嚷,前後卡的一動動不了,看着碰不着,着急的不行。卓和在前面回頭:"這得什麼時候啊?下車。"
我們就拋棄了司機大叔,沿路跑跳過去,我一隻手挽着端端:"卓和,你走這邊來。"
端端穿了一件白色的小外套,臉色是粉的,這麼美,我不信他不愛她,哼哼。
沈思博臂上搭着我的大衣走在我身邊,隨便我胡鬧的樣子,我咬掉手套去握他的手,含含糊糊地問:"冷不冷?"
他把手套從我嘴上拿開:"你呢?"
"我熱。"
"瘋丫頭。"
謝端在一旁默不作聲,我轉頭說:"對了端端,這個是卓和,見過的。"
她配合的對他笑笑,又把腦袋低下去了。卓和看看她,說:"哎,我知道,這個美女是小富婆。"
我們三個都不解,他接道:"時刻不忘低頭撿錢包。"
我這麼小心眼兒的人都覺得這句玩笑沒什麼,謝端卻不高興了,我發現的時候,是我們已經圍坐在川味小火鍋里,放眼望去一整個大廳人頭攢動,冷焰火在窗外一個個炸開。我們點了一堆丸子,各式葷素,紅湯一鍋,濃香沸騰,卓和闔上菜單,問沈思博:"你看,酒怎麼整?"
"一人一瓶,算個意思吧。"
卓和拍拍他,然後對服務小妹說:"一箱青島。"
沈思博面對着我和謝端,那個笑樣子又出來了:"你們說,等他倒了,跟老闆商量一下,拿他抵賬是不是還差點兒?你們誰帶零錢了?"
我跟着對卓和說:"回頭人家讓你幹嗎就幹嗎,千萬不要抵抗。急眼了就說你認識XXX。"
"誰?"沈思博問。
我俯身過去講給他聽,我們倆幾乎頭碰頭地笑。
XXX是街正對面山城火鍋的老闆,院學生會跟那兒拉過贊助。
"我知道沒好事。"卓和悠悠接道:"不跟你計較,我跟端端說--端端,庄凝我是指望不上了,咱們可是初次見面,待會兒要不表示表示?"
"我不會喝酒。"謝端答道,語調特別淡。
"要不,喝點兒?"我低聲跟她商量:"一杯?半杯?"
她不講話,我看出她情緒不高,於是圓場:"那算了吧,咱們喝酒,端端喝果汁。"
"端端跟你一個專業的吧?"酒上的快,卓和擰開一瓶:"那不會喝酒怎麼行,以後怎麼接案子?"
"什麼話。"我裝糊塗:"我們又不用胃打官司。"
"也不遲,從今天就得開始訓練。"卓和沒搭我的腔,斟滿一杯頓謝端面前。
謝端語氣變急了:"我真的不喝。"
她這麼溫柔隱忍的姑娘,用這種語調講話,已經是在快要翻臉的邊緣。
沈思博皺眉,用眼光示意我哄哄謝端,他都看得出來,卓和卻沒有眼色地還想勸:"要不這樣,我幫你倒掉一半。"
謝端也不駁他,只執着地要把酒杯從面前推開,我伸手去接,她力沒使好,一杯酒傾倒下來,全潑在我毛衣的袖口上。
我們四個一時都有點怔,卓和先反應過來:"服務員,紙巾!"
"沒事。"我捏着袖子站起身:"端端,陪我去下洗手間。"
我們沒去洗手間,去了大門口,人來人往,都看着我們。
我實在有點生氣:"端端,你怎麼搞的啊?不喝你也不用那樣。"
"你是想把他介紹給我嘛?"她悶了一會,突然問。
"......"她這麼敏銳而直接,我倒是沒有想到,但想一想也沒什麼好否認:"是啊,卓和人不錯的。"
"不錯什麼呀。"她悻悻的:"你看他在路上那樣說我。"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他怎麼說她了。
"他說我光低頭撿錢包。"
"嗨。"我當什麼大不了的:"這就生氣到現在?他以前還說過我腦袋被門夾了,你說回他就好了嘛。"
"不是。"她:"不是,是......
是怎麼樣呢,後來我明白了,她反感,是因為他無意道破她的心情,不為人知,甚至不為她自己知的不快樂,因為我快樂而起的不快樂,這讓她怎麼對我說呢。
她沉默,我也沉默,我們在十二月的寒風裏面面相覷,我覺得難過,又無能為力:"算了端端,不喜歡吃個飯總可以,進來吧。"
我轉身走了兩步,她跟在身後,撈我的胳膊,怯怯的:"庄凝,庄凝。"
我立刻心軟了,停下來,她抱着我的手臂,額頭磕在我肩膀上,喃喃說:"對不起啊,庄凝,真對不起。"
"嗨。"我拍她的背:"沒事兒,不喜歡就算了,真的。咱是新社會,不包辦,啊?"
"我大概是中邪了。"她不理我講的,自顧自說:"我中邪了。我怎麼會這麼壞,庄凝,我怎麼會對你那麼壞。"
她一遍一遍重複,聲音苦惱。
我們回到席間,菜已經上的差不多,卓和再也不提讓謝端喝酒,還主動給她倒果汁。我看看沈思博,他神色如常,對我微微笑一笑。
這頓飯後來吃的不錯,卓和沒表現出絲毫的受挫,謝端也漸漸恢復常態,神情不僵了,又是我那個溫和靦腆的小姑娘了。
一直到吃了一半的時候,鄰桌突然爆發出一聲銳喊。
我夾菜,一邊往旁邊看,這一看驚嚇可了不得,只見火苗騰起來小兩尺高,連接煤氣罐的整條皮管子都着了,一桌人大呼小叫,一位同志嘩啦推開靠椅,就地卧倒。
我還在愣神呢,被沈思博一把提溜起來:"快!快出去!"
整一間大廳,上百號人,這時海浪一樣由近及遠地起來朝這邊望,距離事發地點最近的已經從位子上跑開。我起身時差點被椅子絆倒,謝端使勁攥住我的手,她手上一層冷汗。
我們跑到大門外,每個人都大汗淋漓,涼空氣薄荷一樣讓人一振。
沈思博脫下外套拿在手裏,鬆開領口紐扣,我看他,然後視線轉向謝端。
她抓着自己的衣襟,喘,抬頭看沈思博。
我心裏突然輕微一聲,咯噔。
那晚上沒出什麼大事。
火鍋店老闆在事態不可收拾之前,英勇地衝過去把煤氣給擰上了。但誰也不願再進去,老闆一個個鞠躬作揖,照樣不少不肯付賬還讓他陪精神損失的食客,但沈思博沒多說就把賬給結了,他向來這樣,不願任何人不痛快。
我們出來,才發現沒地方可去,平安夜,到處都那樣滿。裝得下我,裝不下我突如其來的一腦子心思。
是啊,我覺得我馬上就要為自己這麼荒唐而笑出聲來,但是沒有。我只是手抄在口袋裏,滿懷狐疑地落在後面看她和他。
你看,她又挨他近了,她故意不看他,她不知為什麼盯着路邊戀人發怔,還有,她先前的不快活。我越回憶越琢磨就越當回事。
謝端驀地回頭,對我笑:"庄凝,你怎麼走慢啦?"
她這麼漂亮,我停下腳步,突然就感覺,有什麼東西,它在尖牙利齒地啃我。
我說:"嗯。"
然後我上前,到他們中間,伸手挽住沈思博的胳膊。他被我的動作弄得一怔,卻也沒有抽開。過了一會我又開口:"思博,我要這個。"
我指的是此刻在天橋下,小攤上出售的各色假首飾。他看看我:"好啊,挑一個吧。"
我隨手拿了一串紫色絲線相連的玻璃珠,五塊錢。沈思博付過錢,把它遞給我。
我伸手腕過去:"你給我戴上。"
沈思博可能多少有點奇怪,但他還是耐心把珠串繞在我腕上,找到小搭環串進扣里。卓和在旁邊很嗲地說:"思博,我也要!"
我顧不上搭理他,我正幾乎稱得上心驚肉跳地,在留意謝端。
端端,我一直招你呢,你的心可千萬不要給你這個機會,上我的當。
而謝端正像這路兩旁的燈光一樣平靜,她甚至在專註地張望半空中一支唇膏的廣告。
我攢了半天的勁兒一下懈下來。
是啊,怎麼會呢,她是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看什麼呢?"我問。
"啊沒什麼。"她收回目光:"現在的口紅,越做越別緻了。"
"那是。"這個話題讓我輕鬆一些:"我小時候我媽有支大紅色的,俗氣的不行,跟這個沒得比,我還覺得特別美,偷用一下都誠惶誠恐,恨不得先上兩柱香。"
沈思博說:"那也不給我看看。"
"你見到你會落下陰影的,可嚇人了。"
"這有什麼。"卓和笑:"小學時參加大合唱,人人還不是要塗兩個紅臉蛋。"
"對,還往額頭上點紅點。"
一時我們紛紛挖掘出自己童年的惡趣味,謝端也接道:"還用一種花染指甲,是什麼來着......"
"鳳仙,是鳳仙,全國小朋友都干過這個勾當,這你怎麼不記得?"
"......我沒。"她小心翼翼地說,怕驚動了舊時光一樣:"我光看別人塗過。"
我還沒說話,卓和嘴比腦子快:"為什麼?"
"沒人跟我玩唄。"她盡量輕快地答。
這下連卓和也不接着問了,大概謝端覺得有必要把這個冷場給圓回來,於是她用聽上去很愉快的聲調把以下的故事說了一遍。
她在三年級之前,也不是那麼孤單的,班裏有個小姑娘,家裏教育程度低,身上還常有味兒。
但謝端不嫌棄她啊,不但不嫌棄,還特別順着她,兩個孤獨的小女孩子,大多時候好的像一個人,但再好也難免磕碰,結果有一次不知為什麼吵的沸反盈天,對方一着急,就對她吼了一句髒話,諸如我X你個不要臉的之類--總之小孩是不懂得的。
小小的謝端也急眼了,本能地跟着大聲回了一句,你才不要臉!我才X你!
那會兒是放學,她媽媽每天來接她,剛走到廊上就聽見這句。
謝端說,你們真應該看看當時我媽媽臉上的表情,呵呵。
她扔掉手裏的包,向女兒撲了過去--是的,謝端用了"撲"這個動詞。當時的她只覺得眼前一花,啪啪兩耳光已經落到臉上,整張臉都麻了,還不敢哭。
周圍所有人瞠目結舌,沒有人見過溫和秀氣的李老師,動這樣的脾氣,下狠手,還是對她的心肝寶貝端端。
李芸把十歲的謝端一路拖到年級主任那裏,兩個男教工從她手裏搶都搶不下來,一群人跟在後面勸,算了,李老師,還是孩子,算了。
年級主任看浩蕩一批人涌過來,也驚的一時不知所措,李老師,你這是,你這是,做什麼呀。
主任,真對不起,我女兒是個流氓,與其在你們這裏受教育給你們抹黑,不如我帶回家自己教。李芸不冷不熱,不硬不軟地回道,該要的效果,都在聲調里了。
年級主任問清前因後果,嘆口氣對身邊人說,把那個小孩帶來,再把她們班主任給叫來。
李芸看主任拿出了解決問題的態度,神情緩和一些,終於得閑俯身低聲對女兒道,端端,你為什麼要媽媽這麼失望?
謝端嘩地大哭起來,哭得心都要掉了,她錯了,她錯了,她辜負所有人。
這件事的結局看上去是一場正和博弈,沒人受到處分,有人重新受到保護。年輕的女班主任被年級主任訓完,在班會上冷麵孔宣佈,以後誰再跟謝端同學打鬧,對不起,我惟他是問。
從此以後包括她之前那個小朋友,再沒有一個同學願意接近她。
基本上,就是這樣。
彷彿冷僻的童年就像個小玩意兒似的在胳肢她,謝端一邊說還一邊笑。
而我無地自容。
我以為我明白了她先前為什麼會鬧彆扭,她的家庭,讓酒這個詞大概成了禁語。我想我竟然忘掉了,只顧惦念自己那一點小情愛,因為一個突發的奇想就把最好的閨蜜當假想敵,提防她,冷淡她,試探她,庄凝啊庄凝,換一個時間我都要被此刻的你寒磣死。
卓和和沈思博也都沒有話了。
這時有輪軸聲傳來,我還在想心思,沈思博銳喊一聲:"車!"
他本能地一扯我,只來及扯我。
腳踏車緊接着幾乎貼謝端飛馳而過,她看着我們,它遠去了,她驚愕的神情也沒有退。這份驚愕表達的是這麼個意思--我都這樣了,還要拿我怎麼樣?
接着她慢慢地,又開始笑,小聲說:"嚇我一跳。"
語調虛弱,自棄,對生活再也無話可說的伶仃,她就站在咫尺之外,身後是熱氣騰騰的一個煎餅鋪子。
我背後的沈思博似乎欲言又止,他氣息不平穩。
我說:"端端,來。"
我脫開沈思博,用兩隻手抱住她胳膊。
她是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