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桃花殺(一)

第六章 桃花殺(一)

十月是多事之秋。

L大校辯論賽開賽。

法學院承辦"國內經濟法高校論壇"。

院學生會面臨換屆選舉,駱婷要潛心找工作,我競選副主席。

跟這些比聽上去不值一提的是,沈思博被要求請我一寢室女生吃飯。因為他上次"把庄凝拐走一個晚上害她們好擔心",呸。

我被院辦抽調過去,寫發邀請函,置辦禮品,打電話。嘉賓有國內知名教授,法學權威,以及市教育廳和執法機關領導。

事情看着簡單,做起來卻瑣碎,每一位都要確定送達,收取回執。有人未必拿你當回事,頗不耐煩,你還得耐心跟他溝通。

論壇排在十月的第三個周末,而那周周六下午是辯論賽的初賽,法學院對經院。後者也是L大的王牌學科,一個兩個出來的都是囂張的主,都覺得自己是未來的索羅斯巴菲特,動不動就要抄華爾街的底。

我不是不緊張的。

論題沒多大新意,知易行難和知難行易,我們正方,持前者。

對方火力集中在二辯,這個男生長的一臉商戰,攻辯時有如德摩斯梯爾尼附體,言辭犀利,滔滔不絕,每次都撿准要害下口,連辯友的發言都搶。

以至於他們的三辯坐在一旁,眼神都飄了,基本沒有發揮的機會。

對方氣勢太盛,我們這邊一辯那個女孩明顯有點慌,做攻辯小結時,最後一個磕巴,讀成了"綜上所述,我方認為,知難行易。"

底下立刻有哄聲。這就相當於,球場比賽隊員一腳踢進了自家球門。

經院那邊有人呼哨,喝倒彩。法學院人人面色陰沉。一辯坐下時臉都白了。

對方二辯起立,陳詞前先微笑:"首先,感謝對方辯友支持我方觀點。"

我本來也慌,這下怒了。

接着我就想到了怎麼扳回來。

我起身,雙手按住桌沿,上身挺直,發言時刻意微微前傾:

"各位,我方一辯方才在表達上出現了謬誤,請問,是她不知道我方觀點嗎?相反,她知,而行錯。這恰恰證明了我方觀點,知易行難啊,這位辯友。"

句尾揚上去再落下來,不要懷疑,我成心的。

大概一兩秒鐘之後,場內開始鼓掌、喝彩,還有人跺腳,忒不冷靜。

對方足有十幾秒無人起立反駁,二辯瞪着我。最後是三辯站起來,含糊了幾句。

有時候能力相當,士氣就是勝利的指向。

結束以後,陡然放鬆下來,我們都累的打顫。

駱婷過來給我一個熊抱:"幹得好庄凝。"

這次她旁邊終於換了個男人,長相純良,和齊某人不可同日而語。駱婷在畢業前趕上一場黃昏戀。

正這麼想的時候駱婷轉頭對她男朋友說:"對了,齊師兄呢?"

她男朋友四處看看,接着聳聳肩:"走了吧,沒事,你還怕他丟了?"

我問:"他來幹什麼?"

"哦,他陪他老爹來參加......"駱婷還沒說完,我注意力就跑掉了,我看見沈思博了。

這時我背後有陰影襲來,接着有人碰碰我:"嗨,美女。"

我回頭一看,是對方的二辯:"咱們不打不相識--吳謙,會計系,經院的學生會副主席。"

他伸手來握,我也不能拒絕,結果手被緊緊攥住,並順勢把胳膊搭到我肩膀上:

"拍張照,留個紀念。"

他掌心濕而且粘膩,還握的特別緊,我生理上產生嚴重不適,險些連笑容都沒法保持。

閃光燈劈頭蓋腦迎面而來,我的厭惡不知有沒有被抓個現行。

"庄凝對吧?"吳謙終於鬆開我,露出四顆牙齒,右嘴角吊起來,像試卷上一個標準的勾:"我記住你了。"

要是真的威脅我倒無所謂,但此刻日頭還明晃着,吳主席這麼瘮人就不對了。

好在沈思博已經走到我身邊:"怎麼了?"

他肩膀挨着我,隔着兩層布料,我也感到他肌肉緊繃。

"沒事。"我笑:"拍個照片。"

吳謙用領導乃至領導人的眼光打量沈思博一下,然後對我說:"再聯絡。"

這人一轉身我就掏出紙巾,使勁擦手心,駱婷在一旁看看我:"不夠我還有。"

"謝謝哦。"

她繼續說:"經院果然變態多啊,這人肯定是那種大清早起來,對着鏡子吼三聲'我要贏!',那種偏執狂。"

我邊擦手邊對沈思博介紹:"這是駱婷,我領導。"

他跟我乖乖的叫一聲:"駱師姐。"

"乖。"駱婷格格地笑:"把這個小帥哥緊張死了,你怕他打她?你倒讓他試一個看?"

"那倒不至於。"沈思博笑笑,偏頭看看我:"誰敢碰,你?"

我穿外套,手抓在衣領上,一邊橫他一眼。他莞爾,抬手過來,把我自己使不上勁的后領翻好。

駱婷在旁邊輕咳一聲:"庄凝,先走了。"

"駱師姐等一等。"沈思博手還在放在我頸后,轉頭對她說:"我要請她室友吃飯,你一起來吧。"

"吃不成了。"我低頭系紐扣:"謝端,就是我跟你提過那個,媽媽生病回家了,下星期才回來。"

"......一定得等她?"

"當然。"我很嚴肅地看着他說:"她可是我最愛的女人。"

沈思博看樣子快摔倒了:"小姐,我不認識你。"

"怎麼又不認識了呢,不是剛認識嗎?我好好站在這裏,你就跑過來。"

"我跑過來幹嗎?"

"誰知道呢,也許看我長的漂亮吧。"

他有好久不講話,我看他的眼睛都眯起來了,非常的卡通,卻又非常迷人。

他再這樣我都要受不了了,我說:

"手伸出來。"

"?"

我把手塞到他掌心裏去。

別看動作挺大無畏的,其實心裏可緊張了。他萬一不配合呢,那麼自那晚開始的繾綣怡人,小打小鬧幾個月,一朝回到曖昧前。

好在他配合了。我觸到他中指上,做學生的都會磨出來的一塊繭,他位置跟別人不是特別一樣,因為小時候拿筆姿勢的問題,為此他媽訓過他好多次,沒用。

可是我覺得,好酷啊,我的沈思博,就連手上的繭,都這麼有辨識度。

現在他的手握着我的,先前那個偽德摩斯梯爾尼遺留的不適都抵消乾淨。

他抬一抬:"剛認識你就這樣?"

"我樂意,樂意。"

"......說的遲那時--快!"沈思博側臉,前面幾個字還在慢悠悠陰沉沉的說,到最後一個突然揚起,來勢洶洶,直衝到我面前一樣。

我嚇的一抖。

沒錯,他這是在給我說鬼故事呢。

我們剛去看了《OFFICE有鬼》,莫文蔚身材真好,舒淇相當漂亮,**電影嚇唬人的功力也見長,不比從前--照《2002》裏謝霆鋒的說法,阿婆,你以為你綠的跟個青菜一樣就是鬼了?

在學校放映廳看的時候還不覺得,大家反正聚在一起此伏彼起的尖叫。我一邊看一邊還跟沈思博討論了一下,**的鬼還行,比起日本的來,比較有序,有忌諱,還有是非觀。

出來以後就不行了。

我這個人白天看上去挺唯物的,其實骨子裏是個神秘主義者,一遇到適合的環境就開始發作,此刻月色如鹽,四周人跡寥落,我又剛看完恐怖電影。

一緊張我就緊緊挨着沈思博,他轉頭看看我:

"你很怕?"

"沒有啊,哈哈。"我放鬆身體,甩甩胳膊:"有什麼好怕的。"

他頓了一頓,那種促狹的笑意又來了:"那我再給你講一個。"

他就開始講,桃花殺的故事,某年某月,女人因愛生妒,殺了自己心上人的情人埋在桃花樹底下。

後來女人如願以償,嫁給心上人,某日春遊踏青,路遇桃樹十里。兜兜轉轉繞不出去。

她一轉身,就到了"說時遲那時快"的部分。

我其實一直認為這個評書里的高頻詞,表現力相當一般。但被他此刻說來,特別有驚悚效果:

"--一個老婆婆出現在她眼前,陰陰地講,姑娘,你知道,這棵桃樹為什麼長得那麼肥嗎?"

我這個時候牙齒已經暗地裏打顫了,還在硬着頭皮玩強悍:"嗨,一般一般,聽過的。"

他笑的樣子挺壞的:"那你掐我幹嗎?"

我才發現,我正無意識攥着他袖子呢,趕緊鬆手,牙根那裏冷嗖嗖的,想反駁但沒有力氣。

小河流在夜色里閃着光,它橫貫整個校區,從木橋經過的時候,可以看見一尾一尾柔韌而肉感的,銀亮的魚。這裏距離宿舍區也挺近了,我感覺剛好一點,沈思博開口,詭聲詭氣地:

"你知道--這河裏的魚為什麼這麼肥嗎?"

我"啊"一聲,兩隻手就抱住了他的胳膊。

接着我就走不動了。

沈思博可能沒想到我反應這麼大,開頭還在笑。漸漸的大概是的確發現我臉色不對,不是跟他尋開心。

他開始緊張,轉過身扶住我肩膀:"真嚇着了?不會吧?庄凝?小庄?小凝?"

我笑不出來,只能衰弱的點頭,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看上去又歉疚又奇怪又無可奈何:"你還真是......沒事兒,哪來的鬼?都是編的。"

我當然知道是編的。

我不知道的是,怕就算了,可心裏這麼沉的悲哀,到底是從何而來。我的意識和身體像水和油沒辦法相融,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眼睛發直。

後來細細想想,這也不是不能解釋的。

鬼這個事物,帶來的,有時並非死,而是生的恐怖。它歸根結底象徵著脫離常規,從而產生無從控制的無力感。鬼不僅僅是鬼,它是生活里一切陰暗的,叵測的,不可知的變數。

大多數時刻你活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偶爾,你自己都不知道在什麼條件下成立的偶爾,世界在意識里,一時因無常而冰涼。

於是我眼下只覺得莫名的恐慌,沒辦法理清楚,再講給他聽。

而沈思博正低頭看我,看我大概是缺血的臉,神思恍惚的眼睛和脆弱的嘴唇。

他眼神里有迷惑,黑蒙蒙的,他也許並不認識這個樣子的我。

我的神智在他的注視下一點點迴流,我漸漸又覺得暖了,但是心跳的飛快。他緊張地笑了一笑,笑容到半途就不見去處。他俯身過來。

我閉上眼睛。

"庄凝?!"

聲音從身後而來,第一聲不是非常確定。沈思博比我先反應過來:

"是叫你的吧?"

我睜眼,和他面面相覷。然後我轉頭。

那個天昏地暗的情況下我沒聽出來是誰的聲音,此刻只有一個念頭,哪個啊,不想活了是不?

我看見木橋盡頭,通往寢室的林道上,拖着小皮箱的一個身影:"庄凝,是你吧?"

"端端?"

我還沒來及有別的反應,她就像迷路的小孩子,丟下皮箱向我跑過來,帆布鞋踩得木板咯吱咯吱響。

我轉身正迎上她,她一把抱住我,我花了好幾秒鐘的時間才明白她在哭。

"端端?怎麼了?怎麼了這是?"我抱着她,無奈地對沈思博偏偏腦袋,他目光落在謝端身上,再看我,用口型問:"沒,事,吧?"

我搖搖頭,輕聲說:"沒事,你先走吧。"

"我和我媽吵架了。"宿舍里,她坐在那兒,臉捂在毛巾里,悶悶的聲音:"我就跑回來了。"

"為什麼吵架?"

她沉默。我摸摸她的頭髮:"我去給你倒杯水。"

她突然開口:"她又指責我。"

"我怎麼樣她都不滿意,哪怕特別小的事情。"她可能真的壓抑太久,一開始說就不停頓:"她說,我不像她生的。我跟我爸一樣,天生的,無可救藥。她說這個話的時候,我真的懷疑,她根本一點不喜歡我。庄凝你說,她生我幹什麼?"

她抬頭看我,發抖,斷斷續續講了很多,關於她媽媽,好起來是全天下最好的母親,她小時候家裏還沒有調上來的時候,鎮幼兒園小朋友只有她穿她媽媽託人從上海買來的童裝,可愛乾淨如同廣告裏頭的小童星。

她幾乎沒挨過打,也很少被罵,生氣到極點做母親的也只是哀愁地嘆口氣,道,端端,你好啊,你真是你爸爸的女兒。

但就這麼一句,小小的謝端就會立刻羞愧的哭起來,誰都勸不住。

不是這種家庭出來的不明白,這是何等的份量。意味着墮落,敗壞,自我放棄,以及讓愛她的人非常失望。她們母女同甘共苦,在生活里掙扎了那麼久,她母親輕而易舉一句話,就能把她變成一個背叛者,把她打發到另一種被鄙視的生活方式裏頭。

這意味着另一種遺棄,精神上的遺棄,遺棄向來是孩子最恐懼的事。

我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在街上不知幹了什麼惹我媽着急,她拖過我就往街邊一個乞丐那兒走,邊走邊冷酷地說,你這麼淘氣,我把你給他了,我重新生一個。

我至今還能清楚想起來,我在她手裏是怎麼樣的驚慌,痛哭流涕,不顧一切地哀求。我記了十幾年,也不是說要怎麼樣,就是一直記得。

大人對小孩語言上傷害的效力,其實遠遠比他們想像的要強烈。

但問題是,我媽是無心的,但是謝端的母親明明知道這樣會讓女兒內心苦痛,但她寧願如此也不願放掉這句咒語。只因為它有效。

我從上方把她抱在懷裏,除了嘆氣,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端端,怎麼說她都是你媽媽。"

我尋找合適的措辭,邊想邊慢慢地對她說。

"--也許你長大了,她一個人很寂寞。跟她好好談談。讓她知道你是成年人,能管好你自己。

--如果實在說服不了,也沒有關係,當個好女兒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非得千依百順,你看我,不也湊合。

--沒事的端端,都會過去的,而且我,我會陪着你。"

滿室清寂,一地涼白的光。她一直不做聲。我線衫上臂部位有一小塊,慢慢被浸濕,變涼,貼在皮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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