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宋臣遼(下)
又走了大半天時間,一行人這才來到都亭西驛。
這都亭西驛就相當於宋朝設立的邊境少數民族辦事處,專門接待西夏、吐蕃、回鶻、大理等部族的供奉使節。
劉仁勖正要上前敲門表明來意,被李德明一揮手攔住:“劉將軍,一會兒你只報自己的名字,別說我也來了。”
“王上的意思是……”
“明日見到宋朝小皇帝,我想聽聽他和他的大臣們下一步如何對待西夏党項,如果知道我在場,恐怕有些話他們不會當著我的面說。”
“明白。”劉仁勖領命前去遞交文書。李德明和眾武士依次進入驛館休息。
一夜無話,次日天明,內侍官來請:皇帝今日早朝,要在紫宸殿接見劉仁勖將軍。
李德明換上隨從的衣服,眾人收拾停當,早早出發,途徑相國寺、景靈宮、宣德門,來到了紫宸殿前。
內侍太監將一行人領到大殿前,報上覲見者劉仁勖名號,殿內有人高喊:“着夏州特使左都押衙劉仁勖覲見,其餘人等殿外聽宣。”
有殿前都指揮使過來解下眾人兵器,交給守衛禁軍保管。劉仁勖整理衣衫,快走兩步拾階而上,李德明手捧文書跟在他身後三步遠的距離,兩人一前一後走入紫宸殿。
剛一進殿,李德明一抬頭,就和皇帝趙恆打了個照面,四目相對,兩人都是一怔。
在李德明看來,這皇帝雖然年輕,卻一臉的英氣,聽說他為了繼承皇位除掉大太監王繼恩,廢掉副丞相李昌齡,手腕倒是十分高明。此外,他重用寇準,連續擊敗契丹人,逼着遼國簽下澶淵之盟,也是個很會用人的皇帝。
在趙恆看來,這個党項族侍衛氣度雍容,神情倨傲,不像尋常武士。
此時劉仁勖已按宋朝禮節下跪參拜,李德明卻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忘了行禮。
“大膽!見吾皇萬歲為何不跪?”
李德明回頭,見一員武將模樣的大臣怒目圓睜,左腳向前跨出一步,似乎馬上就要拉開架勢過來摁倒自己。
這人名叫曹瑋,宋朝四大名將之一,曹氏父子一直征戰邊關,不少少數民族部落都認識。劉仁勖連忙回頭對李德明使眼色,那意思是:王上你別忘了,是你自己要裝扮成隨從的,到了這兒你也得跪下行禮。
李德明微微一笑,緩緩單膝跪倒,淺淺一揖,算是行過了禮數。一旁的曹瑋正要發怒,皇帝趙恆一擺手:“曹將軍,這西戎地處蠻荒,党項人不懂我大宋禮數,算了吧。劉將軍,起來說話。”
劉仁勖謝禮,站起身把李德明吩咐他的話說了,請求向宋朝請和稱臣。趙恆點點頭,卻不說話。這時,文臣班列中走出一人:“陛下,臣有本上奏!”
說話的是參知政事王欽若。
“王愛卿,你有何事?”
“陛下,西夏党項各族這些年日益壯大,那趙繼遷東奔西走大小百餘戰,打下了不小的疆土,雖然趙繼遷已死,但微臣聽說他的兒子趙德明野心比他父親還大,如今虎踞靈州,覬覦我大宋邊境慶州、蘭州等地,不得不防啊。”
武將曹瑋也隨聲附和:“不錯,我太宗皇帝幾次三番信任趙繼遷,給了他多少歲幣和布匹,還恩准他改姓趙,但這個人翻臉如同翻書一樣快,前面剛收了咱們的歲幣,後面就招兵買馬襲擾邊境,如此失信小人,怎能取信於人?陛下不如給臣十萬精兵,待臣去收復了這蠻夷之地。”
“陛下,一旦收復河西之地,打通回鶻、吐蕃各部,恢復貿易往來,對我大宋有百利而無一害啊。”
這兩人一阻撓,大殿上群臣連連點頭稱是,你一言我一語,嗡嗡之聲不絕於耳。人家遣使來求和,畢竟是來示弱,當著使節的面談論征討對方,未免有些尷尬,但王欽若和曹瑋所說也確實是實情。
正在這時,殿外有人來報,吐蕃六穀部首領潘羅支求見。
潘羅支這三個字就像炸雷一樣在李德明耳邊轟然作響。潘羅支別人不熟,他可太熟悉了,如果不是此人設計陷害,自己的父親就不會重傷不治。殺父仇人近在眼前,他兩個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
“小趙兄弟,我來看你啦,哈哈哈哈。”伴隨着一陣嘎嘎怪笑,一個碩大的身影進入大殿。這人身穿虎皮大氅,光腿穿一雙豹皮靴,赤裸着兩條粗壯的膀子,塊狀肌肉層次分明。再看臉上,雙目深邃,鼻樑高而窄,下頜寬大,亂蓬蓬的鬍子堆在胸前,頭髮紮成幾十條小辮兒晃來晃去。
就見他大剌剌往那一站,向上一拱手:“小趙兄弟,可想我了沒有?哈哈哈哈”
文武群臣都想:你不行君臣之禮也就罷了,居然敢叫皇帝“小趙兄弟”,這番邦糙漢有幾個腦袋夠砍?
哪知道趙恆見到潘羅支卻十分高興:“潘瘋子,你在這沒上沒下的,就不怕朕叫人打你板子么?”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小趙兄弟再怎麼說也是皇帝,是皇帝就該讓天下人朝拜。給皇帝磕幾個頭,不吃虧。”
說著,潘羅支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眾人一看,地上的青磚竟被他用頭頂裂了,就連曹瑋見了,都不禁一愣,心想這莽漢好大的力道。
“好好好,夠了夠了,你起身說話吧。”說著,趙恆突然轉為吐蕃語,那潘羅支心領神會,也以吐蕃語回應。
李德明略懂一點,聽起來兩人似乎提到了延安府和定州府,他心中一動,這似乎是自己南下的路線。再仔細聽時,趙恆和潘羅支已經轉換了話題,說起了汴梁的繁華,又說了一陣,二人相視一笑轉為宋朝官話。
李德明心想,這皇帝和潘羅支私交倒是不錯。
“陛下,我聽說今天來給你磕頭的,還有党項的蠻子,他們在哪?”
其實李德明和劉仁勖就站在一旁,身上穿着党項人傳統服飾,潘羅支和党項人交手多次,不會不知,可他故意提高了聲音這麼問,顯然沒把李德明他們放在眼裏。
“你旁邊這二位,就是從西夏党項部落來的特使,這位就是左都押衙劉仁勖將軍,那個……應該是他的隨從吧。”
說著,趙恆向李德明掃了一眼。
“劉仁勖?哈哈哈哈,我當是趙德明那小子會派誰來呢,鬧了半天是本王的手下敗將。當年他主子都在本王手下丟了性命,他算個什麼東西?”
“你……”劉仁勖氣得向前跨出一步,卻被李德明暗暗拉住了衣角。
雖然殺父仇人就在眼前,但李德明瞬間看明了形勢,這畢竟是宋朝皇宮,一旦鬧翻恐難脫身,況且從小皇帝與潘羅支的對話來看,宋朝與吐蕃的關係,顯然比西夏親近得多,在這裏糾纏得越久,對自己越是不利。
“怎麼,劉將軍不服,想在這給本王露幾手嗎?”潘羅支斜着眼,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
趙恆並不說話,只靜靜看着雙方的舉動。李德明心想,這小皇帝似乎有意挑起西夏和吐蕃之間的爭端。剛才自己對他不敬,這招敲山震虎高明得很啊。
兩個人站在那裏十分尷尬,大殿上空氣都要凝固,這時文臣中有一老臣出班上奏。
“陛下,臣以為吐蕃、回鶻、党項三族雖然歷年征戰,但也只是我大宋兄弟手足之爭,不像那契丹遼國懷有虎狼之心。陛下可以廣施天恩,讓這三兄弟世代交好,共通河西商貿,建榷場,通貿易,與我大宋合力抗遼,還請陛下深思。”
說話的是當朝臣相王旦,在當時,王旦不但是三朝元老,更是肱骨之臣,以他的威望,趙恆也要禮讓三分。
畢竟是老臣相,這番建議不但消減了大殿上的尷尬氣氛,還給趙恆打了圓場:只要這三個族群不鬧騰,咱們四家人聯合起來,實力可比遼國大多了。
“老潘,你看,臣相高瞻遠矚,一心為了你好啊。”
趙恆不置可否,卻先問潘羅支意見。
潘羅支看起來是個粗人,實際上卻狡猾得很。一聽趙恆把球踢了過來,眼珠一轉,已有了主意。
“陛下,世代通好不難,只是咱家不知道劉將軍做不做得了主啊。”
劉仁勖偷瞄李德明一眼,見他不置可否,面無表情,趕忙轉身深施一禮:“陛下,小將一定將陛下和王臣相的美意代為轉達,力薦西平王,與大宋世代交好。”
這話意思很明確,我可以和你大宋交好,但那兩個部落,難說!尤其這吐蕃六穀部,與我党項人仇深似海,做兄弟,更難說!
趙恆緩緩點了點頭:“如果你党項人與吐蕃、回鶻各部世代交好,朕更高興。”
潘羅支甩了甩滿頭小辮兒,哈哈一笑:“陛下,劉將軍隻字不提與咱家和平相處,看來這兄弟做不做得成,還得兩說。面子我可給了,要和,咱家歡迎之至,要打,咱家也不怕他。”
“武威郡王宅心仁厚,必能促成三部族永世交好,老臣相信,西平王定能知悉吾皇良苦用心。”臣相王旦說著拱手一揖,退迴文臣班列。
“本王借老臣相吉言,但願那趙德明識相,別辜負了大家的好意……”說著,潘羅支轉身向趙恆一拱手:“小趙兄弟,這次我來,可給你帶了一份難得一見的大禮。”
“哦?老潘的禮物,朕倒是很期待。”趙恆畢竟年輕氣盛,一聽潘羅支要獻禮,難掩好奇心,也想故意把李德明他們晾在一邊。
“來啊,把它牽上來。”潘羅支提高嗓音衝著殿外大喝一聲,就聽見殿外鐵索叮噹亂響,十個膀大腰圓的吐蕃武士推着一個大鐵籠子進入大殿,籠中一頭龐然大物低吼不斷。
“啊?這是什麼?”
“山黃!這是山黃……”
群臣中有見過《山海經》繪本的,已經認出這頭巨獸,正是一頭壯年山黃。只不過這山黃戴着鐵嘴套,在籠子裏轉來轉去,雙眼赤紅,不斷打量着周邊環境。
趙恆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想湊近了觀看,但殿前禁軍連忙護在他身前。
“老潘,你這是山黃獸嗎?”
“不錯,這正是山黃。”
“朕聽說,山黃獸絕跡已久,怎麼會突然出現?你又從哪裏逮到?”
“咱家也正奇怪,這次來的路上,在祁連山一帶巧遇這畜生,說起來捉它可費了不少麻煩,死了我十幾個手下才撂翻了它。”
說著,潘羅支用手一拍鐵籠,那山黃被激怒,“嗷”的一聲大吼,眾人只覺得耳朵里像是響了一道悶雷,有些文臣甚至掩住了雙耳,嚇得兩股戰戰。
忽然,鐵籠中的山黃似乎聞到了什麼,它昂着頭仔細嗅着空氣中的味道,辨認着方向,接着,兩道凶光盯住了李德明腰袢的皮囊。
李德明猛然想起,在賀蘭山嵬名谷殺死的那頭山黃的獠牙,就在這個皮囊里。這畜生一定是聞到了同伴的味道。党項巫師提起過,山黃都是雌雄同居,自己殺死的那頭是雄性,這頭看上去似乎是雌獸,莫非它們是一對?
他正沉思着,籠子裏那頭山黃像發了狂一樣猛拍鐵籠欄杆,它立起身比氂牛還要高大,幾掌拍下去,有的鐵欄杆已微微變形。
“快,快把這畜生弄出去。”
潘羅支也沒想到山黃進了大殿後突然發狂,趕忙指揮手下抬走鐵籠。
一名武士剛到近前,恰巧一根欄杆斷開,山黃的前爪伸出籠外,只一下,那武士就被抓破了胸膛,鮮血噴洒,內臟流出。
聞到血腥味的山黃更加暴躁,後腿蹬地,前掌繼續猛拍鐵籠,眼看就要破籠而出。大殿上有的文臣已經嚇癱在地上,禁衛軍手持兵器不敢靠前,幾十個殿前武士就要保護皇帝從側門離開。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李德明一把搶過一名禁衛軍的腰刀,和身撲向鐵籠。
這時山黃又拍斷一根欄杆,正把腦袋探出鐵籠,眼看再掙扎幾下就要脫身而出,李德明眼疾手快,用盡全身力氣一刀劈下,牛頭般大小的山黃腦袋瞬間掉落地上,骨碌碌滾到了潘羅支腳下,腔子裏的血噴出幾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