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方寶劍在我的手裏了
陳生閉上眼睛,他將月亮項鏈緊緊攥在了手中。
他感受到了“真言”的力量。
就在那一瞬間,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轉換。權利的天平開始向另外一邊傾斜。
陳生睜開眼睛。
他擦掉臉上的水漬和淚痕,心知他這一生再也不會哭了。面對這個荒謬的世界,他流過的淚已經夠多了。
眼淚是弱者自以為可以保護自己的盔甲,但這個世界偏偏不會給予弱者半點同情。
他的眼睛裏一片平靜,只有殺伐決斷,再無半點兒女情長。
他露出一絲微笑。
滿溢血絲的唇張開。吐露真言。
房間裏出現了一堆黑色的廢料,那些廢料閃着黑黝黝的冷光,看起來像鋼鐵一樣十分堅硬,這些黑色的物質慢慢生長,重新組合。將這個房間裏的所有的金玉珠寶掃的一片狼藉,又將天花板頂破。
最後,它們環繞在陳生身旁,輕柔的將他無力動彈的四肢裹入。
剛硬的物質繞上他慘白的皮膚之時柔如流水,一點一點將他的四肢頭顱纏繞固定。
原本的柔軟扭曲的腿腳被鋼鐵覆蓋,終於堅硬。
而這具蒼白孱弱的軀體全部裹入鋼鐵里,變得無堅不摧。
而他,靠着這個真言做出來的機器,再次站了起來。
他腳步緩慢的站到花枝子面前。
明明日日相對,但這卻又好像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面。
這居然是他們第一次平等的直視對方。
而花枝子在這樣的對視中居然覺得惶恐。
陳生察覺了花枝子的後退,笑了笑:“你終於也有了害怕的時候。”
連這嘲諷的聲音也是陌生的。
花枝子又後退一步:“對,我害怕···但是,我不後悔。”
對他的傷害是真的,欺騙是真的,但是悔痛和憐惜也是真的。不願見他消失,更是真的。
不然不會把項鏈交給他也一定要他活着。哪怕知道即將迎來的可能是慘烈的報復。
人類的感情就是這麼複雜。
陳生眼瞳微動:“不後悔嗎?不後悔···之前的不後悔,還是···之後的不後悔?”
他又笑了:“是啊···我又怎麼能奢求你有半點悔意呢?”
陳生又前進一步,他用自己鋼鐵做成的粗糙手指來碰觸花枝子的臉龐。
看着花枝子無措後退,他只覺得快意,又伸手將花枝子束縛在懷中,他探過腦袋,在花枝子耳邊說:“原來...是這種滋味啊。把別人的命運掌握在手中,原來是這種滋味...難怪你會沉迷其中。”
他的整個身體都是冰冷的鋼鐵,完全不知道輕重,花枝子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流着淚搖頭。
“還說不是嗎。”陳生輕柔的嘴唇抵在花枝子的脖頸:“你之前不是說是因為你喜歡我,才會這樣對待我嗎?再說一遍吧。”
花枝子低下腦袋,她說不出口。
柔軟的嘴唇頓時變成鋒利的牙齒。他惡狠狠的咬她,好像要從她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花枝子從來沒這麼疼過,她怕的要命,抽抽噎噎說:“我...喜歡你。”
“你喜歡的是[我]嗎?”陳生在[我]這個字上加重了語調。
花枝子怕他又咬過來,只好妥協:“是。”
陳生的語氣柔軟了些,沖她招手:“那你過來吧。”
他默念真言。隨着他的聲音,包着他身體的物質敞開了一半,露出他半邊潔白優美,卻羸弱纖細的軀體。
他半邊的四肢都軟軟垂着,蒼白的腳尖垂到地上,完全無法用力。
只是,這具身體每一個部位的線條都是平直優雅的,黑色的物質輕輕包裹着他,讓他的軀體如同在寂靜的墳墓沉睡的一隻白鶴。
這是一具被花枝子親手毀去的,死屍一樣毫無力氣,卻依然無比纖細美麗的身體。
“伸手。碰我。”陳生用鋼鐵手腕抵住花枝子的臉,迫使她來看他。
“你不是最喜歡這具身體了嗎?來吧,趁我醒着。”
他吻過花枝子的眼淚,然後說:“怎麼,不情願嗎?我醒着,你就不願意碰我了嗎?”
察覺到花枝子在發抖,他又淡淡笑一笑:“原來你也會害怕。”
他使勁將花枝子的手臂一拉,讓她手指觸碰到他的胸膛。他怒吼一聲:“摸!”
花枝子的手被迫放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胸膛相比於他的半邊鋼鐵的身體是溫暖和柔軟的。
他的心臟在劇烈跳動。身軀也在微微發抖。
花枝子的手一碰上去,他抖得更厲害了。
而這具身體的反應,花枝子多麼熟悉。她吻過,清洗過,擁抱過,日日夜夜。
他現在很痛。
“繼續。”和他身體劇烈的反應一樣,陳生的眼睛帶着炙熱的憤怒和痛苦。
花枝子也顫抖着雙手,去觸碰了他的手。
她將他虛軟無力的手掌攏在了手心,他松枝似的手指柔若無骨,攏在手裏握着,卻無力反握她,僅有指間可以微微的顫抖和動彈。
“喜歡嗎?”陳生無視她的眼淚和推拒。
“還有腿呢,繼續啊。”
花枝子跪在地上,伸手觸碰到了他的腿,他的腿上的肌肉已經幾乎萎縮了,極細極弱,似乎只是骨頭上罩着一層皮而已。
她又將他垂落在地的玉白的腳握在掌中。
掌中的觸感如此詭異,就像在摸一團毫無生機的死肉。
陳生閉上眼睛。他拚命忍着渾身的顫抖,他想嘔吐,想逃跑。
但他不能逃,他再也不用逃了。
他推開花枝子,再次把自己的身體用鋼鐵匆匆包裹。
他瞪視花枝子:“病骨支離,遍體傷疤,皆拜你所賜。你還要當著我的面,說你愛我?”
“你還是不知悔改!你還是不理解我的痛!”
“你還要用愛的名義來掩蓋你的自私與無恥!”
花枝子一退再退,她把自己縮在牆角里,捂住了耳朵,拚命搖頭。
他訴說著這一切,先開始憤怒,說著說著,炙熱的火卻又結成了冰,所有的話語又變成了陳述:“你喜歡的···只是這具你視為玩具的身體而已。”
花枝子拚命搖頭。
但她自己心知有些事或許不是,但有些事情卻無從辯駁。
這些事情,都是她做的。視他為玩物,困去她自己的囚牢裏。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平等的看待陳生。
一開始撿回他,圈養他,只不過是因為想讓他成為月亮的替代品。
後來怕他逃跑,就毀去他的內力。讓他無法離開。
後來,害怕他察覺反抗,毀去他的腿腳,讓他再也逃脫不了。
再後來,擔憂他一心求死,直接連他清醒的機會都不給他,讓他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掌控,困死在這座囚牢裏。
喜歡他嗎?
大概是喜歡的。她親吻他,為他流淚,害怕他受傷,為他擔憂,為他憤怒。也因為不願看他死去而把月亮項鏈給了他。
可她也害怕他。害怕他醒來,害怕他反抗。害怕他站起身來直視自己,當面撕開她那層自欺欺人的外殼,說她做的事情究盡有多殘忍。
可是,明明就是一場夢,這些人都是她創造的,是她的夢裏人,一個人在自己的夢裏肆意遊戲,隨心所欲,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有誰能譴責去她的夢?為什麼她會沒有在夢裏肆意妄為的權利呢?
花枝子睜開眼睛:“可是···你們又不是真正的人,你們都是我創造出來的,說到底,你們都不過是一段我的潛意識而已,而整個世界都是我的一場夢,我不過是在我的夢裏玩耍而已,為什麼你們反倒來責怪我呢?”
聽到花枝子說的話,陳生猛的閉了眼,他憤怒的渾身都在發抖,可是,不待他反駁,身邊的其他人已經站到了他前面。
綠撫站在花枝子面前,惡狠狠還了她一巴掌:“是的···就算這裏只是你的夢···就算我是你的創造物···我並不知道我從哪兒來,要去那兒,但是···我的心跳是真的,感情是真的,我的痛苦也是真的。我是一個人,不是任何人的玩具···”
“至於你——將他人的痛苦視而不見的你,把我們都當成玩物的你,才是真正的惡魔!!!!”
花枝子還是愣愣的:“你們都是這麼想的嗎···可是···我待你們也不差吧?我們天天一起玩,一起工作,我也會滿足你們的願望···”
她抬眼向四周望去,所看到的每一個人表情都是冷漠的。
項鏈在她身上的時候,她看到的全是討好的笑容,無論她做什麼,那些笑容也不曾改變過。
但項鏈一旦轉換主人,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綠撫再次流下眼淚,眼淚撕裂了她的表情:“對啊,滿足我們的願望,然後又隨時奪走。說著當朋友——可是無時無刻不表現出你的無所不能,讓我們心生恐懼,什麼朋友···只要你掌握權利,高高在上,我們只能是你的奴隸!”
花枝子抬眼望了一圈,她看到李知偶,這是一個她從來沒有傷害過的人,於是她殷切的問:“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李知偶偏過頭,沉默不語,但他沉重的眼神里已經彰顯了她的罪惡。
“那你呢···阿生?”花枝子面對着陳生,她沖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我對你一直是真心實意的,從把你帶回來開始···我對你的感情沒有摻假···你是知道的,對吧?”
陳生靜默的注視着花枝子。
或許只有這樣靜默的不帶絲毫情緒的注視,才能讓他看得清真正的東西。
這是一個多麼惶恐不安的少女,她大概真的什麼都不明白,她大概真的覺得這是一場夢。而在夢裏肆意妄為是理所當然的。權利和控制欲早已遮蔽了她的眼睛,讓她看不到絲毫真實,更看不到其他人的痛苦。
但可悲的也是如此。
他想了無數遍也不明白花枝子為什麼這麼做,因此一直都想面對花枝子要一個答案,可是他現在發現,他很有可能要不到答案了。
一個罔顧他人痛苦而在自己夢裏肆意妄為的十七歲的孩子。她只是因為無知才犯了錯,因為無知對別人做了殘忍的事情。
——聽起來簡單明白。
可是···難道無知就可以讓他的血白流嗎?
難道這個答案可以讓他不再痛苦嗎?
陳生看着花枝子無辜的眼神,咬緊了牙齒:“喜歡?你還要提喜歡嗎?”
“你說你喜歡我?可你卻從未正眼看過我。”
“你我相識三個多月。可面對面的交談加起來也沒有多少時間。”
“你說你喜歡我,可你卻強迫我,控制我,俯視我,□□我,奪走我的所有自由意志。連自殺的權利也不給我。”
“你在我清醒的時候不正眼看我,卻在我昏迷的時候玩弄我。”
“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僅僅喜歡我這具身體?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僅僅喜歡去控制我?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通過我的這具身體,去看另外的別人?”
陳生說著這些話語,他的話非常直白。把之前花枝子所有的行為全部拆開來又揉碎了,再用這種方式□□裸的擺在兩個人面前。
每一個字都如刀劍,要把花枝子生剮。
她甚至不敢去聽,只能一邊流淚,一邊搖頭。
陳生不會給她任何逃避的機會。他扯了她的手臂,繼續說:“你有資格說喜歡?如果你的喜歡就是這樣的對待···如果你喜歡就是讓我變成你的玩偶···那你的喜歡真的讓人作嘔!”
“其實我明白···你為什麼會如此對待我。只因為這個世界對我是真正的人生,但對你只是匆匆一場夢。”
他的眼睛閃着光,這麼明亮,但唇畔吐出的卻字字誅心:“自以為手握尚方寶劍的你,肆意愚弄、盡情傷害我。拿愛的名義將我傷到如此地步···我的感受對你來說算得了什麼呢?就算再殺死、再毀滅一百萬個陳生,也不會對你的現實世界有任何影響。所以你根本不在乎。”
“那你想要如何?報復我、折磨我?”花枝子抬起腦袋,眼神獃滯的問他。
陳生用冰冷的鋼鐵手指掐住她的咽喉,另一隻手撫摸她的嘴唇,然後緊緊按住她的舌頭,他表情淡漠的看着臉漲得通紅的花枝子,一字一頓的說:“這張嘴···總甜言蜜語說心疼我。你總說了解我的痛苦···可是你真能了解半分嗎?現在我終於知道,對你這樣的人而言,根本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
“就算你現在認錯,也不是因為你覺得自己真的錯了,而只是因為害怕而已。”
“而唯一讓你這樣的人真正去感同身受的方法。我已經知道了。”
陳生枯槁的眼睛中遍佈痛苦和怒火,他有時候會覺得身體在這樣的痛苦和絕望中已經被燃燒成灰。
“就是讓你也體會一遍我的痛苦。讓你也被囚禁、被傷害、被欺騙。讓你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你才會對我的痛苦有所體會,你才能真正感到後悔。”
眼前的陳生變得如此陌生,花枝子害怕的後退,卻又被陳生掐住肩膀。
“你···你不會的···”
陳生認真看着花枝子:“你怎麼知道我不會?”
他給她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月亮形狀的項鏈:“權利的天平已經扭轉,如今,尚方寶劍在我的手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