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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鉞二十二年,賜縣,江家村。

時值秋日,涼風呼呼喝喝地卷過山林,江家村外有一少年踉踉蹌蹌地背着一筐柴,在這鄉間小路上顯得單薄又怪異。

江三言小心地扯了下長袍的衣擺,家裏的衣服大多都是舊衣改的,若是直接背柴,大約一不小心就蹭破了,所以才這般畫蛇添足地用籮筐裝着木柴。

她停下來看了看日頭,已近正午,鄉試應該是今天放榜,再過一會就會有族人來報喜了。江氏一族,繼江大伯成為江家村唯一的秀才之後,又要出兩個童生了。

另一個考中童生的是她堂哥江解近,江三言想到記憶里的生活,眼神閃了閃劃過几絲不甘。

江老二夫婦生了一兒三女,大兒子上了戰場便再也沒有回來,二女兒生下來就夭折了。到了江三言又是個女兒,此時江母身體已經傷了根本,後來又捱了幾年生下江小丫,便撒手去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江老二磕磕絆絆把江三言帶到十二歲,也病倒了。可他放不下無後的遺恨,執意給三女兒立了女戶,才追隨江母去了。

如今江三言已經十六歲,這幾年與堂兄江解近一起跟着江大伯讀書識字。鄉試一年一次,堂兄考了五年都沒中,她在今年攢夠了報考的錢,結果頭一回就中了。

原本江大伯自持秀才身份,也顧忌着同宗顏面,對她們姐妹雖然甚少照顧,卻也維持着表面和善,直到這一年,那一份體面終於被他們自己毀掉了。

只因堂哥江解近參加鄉試五次都無果,年逾二十才在今年考中,而江三言只有十六歲,且一次即中。有了對比有了落差,江大伯一家原本對她們姐妹的那一絲憐憫之心便全數化作了惡意。

路過江大伯家時,院子裏傳來一聲喊,“三言回來了,快與你堂哥一起來拜見族長和兩位族老。”

江大伯姓江名滿正,生的濃眉大眼、鼻挺唇厚,忠厚又不失英俊,因為極少下田的緣故,四十歲了尤不顯老。他身穿一件嶄新的藍色長袍,在一眾灰撲撲地村民里顯得鶴立雞群。

江三言聞言趕緊把竹筐放在院門前,走進去一一打過招呼,然後和江解近站在一起,朝着江氏家族裏輩分最大的兩位老人行了個禮,這是江家村的規矩,凡族內有喜事,都要拜謝族老,以求他們百年之後保佑晚輩的前途繼續順遂。

“幸得祖宗保佑,我江氏一族後繼有望了。”族長江大書站在兩位族老旁邊,冠冕堂皇地勉勵幾句。江老二雖然去了,但他的女兒卻是個有運氣的,只可惜終究是個女娃,早晚要嫁到外姓去。感嘆兩句,他帶着眾人散了,臨走時留下兩貫錢,算是族裏的貼補。

百鉞所流通的銅幣一枚一文,一千文穿一串是為一貫,可換足色紋銀一兩。對江家村這種不富裕的村子來說,兩貫錢已經不是小數目了,族長與族老商議過後有如此大的手筆,也是為了江家以後若是出了舉人,能免去族裏一部分賦稅和徭役。

雖說兩貫錢是給兩個人,但族長心裏有數,女娃家身上投資再多也看不見回報的,所以他直接把錢都交給了江大伯。

江大伯將錢收好,淡淡地看了一眼江三言沒有說話,一直站在他身旁的江林氏瞬間就懂了,相公身為夫子又是個秀才,有些話不適合說出口,這些年來,他們夫妻對這種情況早已經達成了默契。

江林氏咳了一聲,微微揚頭,端着秀才娘子的架勢,細聲細氣地道:“三丫頭,這些錢大伯母就給你收着了,平日裏也好多為你們姐妹打算,你和小丫太瘦了,都該好好補補,大伯母這就去給你們殺只雞來。”

“多謝大伯母。”江三言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只在心底淺嘆一聲,沒有再說話。如果不出她所料,這一貫錢也就只能換來一碗雞肉,大約十幾文都花不到。

若是她同前世那般試圖爭取,大伯母就會一哭二鬧控訴她們姐妹忘恩負義、沒良心,明明沒怎麼幫襯過,卻被說成了是他們養大了她和妹妹。

江三言默默地彎腰提起竹筐,沒幾步就到了隔壁自己家。江大伯家的院牆是碎石子夾着泥草,在村裡算是頂好的了。更多的是像她們家這般,用木棍圍成的籬笆院,一眼就看遍了整個院子。

“姐,你回來了,他們說你中了童生,咱們今天是不是就有肉吃了。”江小丫聽到動靜跑出來抱住姐姐的胳膊,腦海里只想着姐姐說考中童生就有肉吃了。

“嗯,晚上就有雞肉吃了。”江三言偏頭,掩下眼裏的濕濡,妹妹年僅九歲,尚不知世間疾苦,可最後卻被大伯母賣給了縣裏的牙郎,最後因為長相出眾又輾轉賣給了別人做小妾。

江家這一脈別的不說,長相都尤為出眾,不同於江大伯的的厚唇,江三言姐妹隨了母親都是薄唇,去了忠厚,更顯清秀。

而相貌普通的江林氏最討厭她們姐妹的長相,不止一次的與人碎嘴什麼嘴唇薄的人最是涼薄,長大了肯定是白眼狼云云,此後更是口下不留情,說的愈加難聽。

當晚,江林氏果然只端來一碗雞肉,與往常一般雞翅和雞腿是沒有的,都是一些肉少的骨頭,是她一貫的作風。

飯後。

“小丫,等後日我去給你改個名字吧,我妹妹這麼聰明應該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姐妹倆吃完晚飯,江三言尋思着去給江小丫改個名,今世她一定會保護好妹妹。

“好呀,姐姐給我取什麼名,我就叫什麼名。”江小丫含糊着應了一聲,眨眼的功夫就睡熟了。

九月初九是重九節,又名登高節,賜縣所在的襄北府在百鉞版圖上屬於中北部平原,周邊無山,往西南再遠一些就到了西鉞府的地界,倒是有幾條山脈。

賜縣剛好靠近西鉞,此去大約有二十幾里路,對普通人家來說卻足夠遠了,只有一些家底豐厚的人會在這一天攜家帶小,或租或駕自己家的馬車一早就出發去往鄰府登山祈福。

更多普通人家則選擇在本縣熱鬧熱鬧圖個吉利,學子們結伴秋遊吟詩作對,姑娘們熱衷於賞菊插花,而鄉親們則忙着祭拜先祖。

江三言沒有交好的學子,也沒有熟識的姑娘,更沒有資格參與祭拜一事。她在院中看了會書,莫名想起有一次,約摸是百鉞二十六年重九節的事,她那時已經中了秀才,收到一封來自錢家大小姐的拜帖。

只可惜此事被大伯母知道后,以女子未婚不宜在外拋頭露面為由,把拜帖拿走,最後由堂兄代為去相見。再後來就有媒婆上門,為錢家招贅,思及此她輕微地搖了搖頭,書也看不下去。

本朝前幾年才頒佈了立女戶的律令,但女子與女子通婚,實屬罕見,所以她當時想也沒想就拒了,更何況君子不食嗟來之食,彼時的江三言自持讀書人身份,對於和錢家來往,總覺得會辱沒了自己的名聲,久而久之推卻了幾次,那邊就沒了消息。

只可惜,自持矜貴、眼比天高的讀書人,看不上商賈之家,厭惡銅臭的江秀才,最後卻活活窮死。沒錢看病苦苦捱着,最後她強大的意志力還是沒有戰勝病魔,不正是一個食古不化的窮秀才應有的下場嗎?

同一時間,賜縣,錢府。

“小喬也到了出嫁的年紀,該好好相看相看了。”錢父名叫錢義,是賜縣數一數二的豪紳,人如其名,他樂善好施,在本地頗有些善名。

然而再怎麼有錢,始終是個不入流的商戶,那些高門連看都不屑看你一眼,他這一生唯一的願望就是指望兒子讀書讀出個名堂來,只可惜兒子在讀書一道上實在是沒有天分了,這個願望慢慢也就成了遺憾。

“女兒不急,不如等來年縣試結果出來,爹爹在那些個學子裏面找個貧寒上進的入贅我們錢家?”錢小喬心裏有自己的打算,與那些閨中小姐不同,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在她面前全都形同虛設。

她在經商一道上頗有天賦,錢父又寵的厲害,便帶着女兒出入自家的鋪子學習怎麼經營,幾年下來也能獨擋一面了。

雖說朝廷頒佈了各種提高女子身份的法令,但這世道多的是愚昧無知還熱衷譴責你的人,本縣民風雖然純樸,民智卻未開,大多都思想老舊。

錢小喬不想做高門貴婦,也不想做被圈在後院的當家主母,她想留在錢家,有爹爹支持,便可以隨自己的心意,在商場上施展拳腳,做一個不輸於男兒的女子。

錢父聞言皺了皺眉,片刻後點了點了,兒子不成器,精心教養的女兒嫁作別家婦,他萬萬是捨不得的,招贅似乎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然有身份地位的人一般不會入贅,而商場上的朋友不過也是利來利往,就算他們把兒子送來,他也不敢招進來。

女兒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里,若是找一個家境不豐的女婿,盡心培養他一番,來日若能中舉,便是官身,對於商戶身份的錢家來說便是錦上添花。

“也罷,爹爹也捨不得你嫁出去,便都依你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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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字已改,感謝“大虞海棠”同學辛苦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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