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出兵剿賊
卻說趙文徽的船遠遠地在半里開外跟着賊船,果然是朝着平湖方向而去。眼見離岸愈來愈近,趙文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忙下令加速,從賊船旁繞過去,趕回乍浦通報。這時,賊船卻忽然停了下來,船上叫喊一陣后,竟調轉船頭往南朝着與平湖相鄰的海鹽縣去了。
趙文徽擔心稍減,便從乍浦登岸,告知周把總小心提備。然後便借了匹快馬狂奔回縣衙,將李羨之從睡夢中叫醒,稟明賊情。李羨之知向海鹽通報已是來不及了,為防賊人再竄入平湖,忙命將縣裏十餘名馬快集中起來,向四面哨探。又令縣衙民壯、衙役各執軍械待命,以備救援。緊鑼密鼓地提備一夜,好在海賊並未犯境,算是虛驚一場。
隔天,有消息傳出,海賊在海鹽縣劫掠村莊,殺傷數十人後全身而退。撫台知事態嚴重,不敢再等閑視之,慌忙又聚齊眾官商議。眾官仍舊如前次一樣,一聲不語,唯恐這倒霉差使落到自己身上,獨有兵備副使力主出兵會剿。這位副使姓胡,全部官稱是浙江按察副使整飭本省兵備,為人很是周正,在如今兩浙官場上,算是極為難得。
軍門雖膽小怕事,但也知道如今世道,萬事皆可混沌,惟剿賊用兵不能敷衍。若養賊為患,造成大禍,不說朝廷降罪,單是京里的那班都老爺的章表也能將他活埋了。只是自己本事有限,軍務生疏,打仗的事務實在是不在行,因此未敢輕動。如今見胡兵備慷慨陳詞,自然大喜過望,倚之為柱石,即令其代自己為帥,統籌軍務。又調一員參將,兩員游擊並備倭軍千人歸他統屬,沿途各府、縣、堡、寨軍丁俱歸節制。
胡兵備接了差事,即刻上任,揀選兵馬,籌備糧餉,一切辦齊,卻又遲遲不誓師,每日仍在衙門閱公文。如此一來,又惹得輿論洶洶。上到都、布、按三司,下到各道、府,無不指摘胡兵備貽誤軍機,養賊玩寇。吵的軍門耳根不得清凈,連下了幾道札子催問。胡兵備每次都回“時機未到”。眾官如何肯信,鬧到撫衙官廳,當著軍門的面逼他出戰,尤以布政使與糧道催的最急,說是大軍集結,空耗糧餉,財賦難支。
最後鬧得急了,胡兵備拉了臉道:“用兵之事,非是兒戲。諸位大人若覺得下官辦事不力,盡可將在下的官印摘了去,另擇賢能,在下絕無怨言。官印下官也都帶來了。”說罷,自腰間將印解下,也不理眾人,只雙手捧着印,朝着軍門大人深深一拜。
軍門大人好容易找着一個幫自己擔事的人,見如今鬧到這步田地,一時不知怎麼收場才好,只在座上嘆氣。胡兵備見軍門大人沒有動靜,又朝着眾人道:“哪位大人將這勞什子接了去,下官正想着過幾天輕快日子呢!”胡副使此言一出,眾人便又不言語了。軍門大人勉強着和了一陣稀泥才算平息,軍務仍由胡副使一力承當,眾人也只好作罷。
原來胡副使乃是多年的老軍務,頗明用兵之法。深知軍門下令用兵,島上賊人也定會得知。若驟然出兵,賊人勢必提早逃散一空。因此,胡副使故意拖延不出,意在麻痹賊人。暗地裏,他已下了數道札子,令沿岸堡寨收繳船隻,又令一員游擊率三百兵士往來巡哨,使片板不得下海。
海賊最初得知朝廷發兵的消息,連忙收拾掠奪而來的財物準備躲藏。可後來又有暗探上島,說官軍並無動靜。果然,一連十餘日,既不見官軍來,亦不見再有暗探上島,以為官軍並無進攻之心,遂仍舊居於原處,不以為意。
胡副使料定海賊已經懈怠,突然提兵往海鹽縣來。紮營已畢,下了手書令海鹽、平湖兩縣各文武官到營中相見,商議剿賊之策,李羨之自然亦在見招之列。到了營中,問及賊情,眾人要麼緘口不言,要麼答非所問,敷衍了一陣,胡副使見問不出什麼,悵然送客。
李羨之見胡副使頗有憂賊之心,知其實心任事,因此並未走出多遠,便又折返回來求見。門子通稟進去,胡副使頗感不解,於是叫“請”。李羨之入內拜道:“下官有軍情要事相告。”胡副使問道:“適才一再追問,閣下為何不言?”李羨之道:“事關機密,不敢妄言!”胡副使忙令言明。李羨之於是將他如何派人上島窺探賊情的事細說了一遍,然後從袖裏取出一方白佈展開,正是趙文徽在島上畫的地圖。原來李羨之打算將此圖送到軍門那裏,不料海鹽又遭劫掠,於是想到上面或要發兵,因此稍萌了點私心,便留了下來,未曾上報。
胡副使細看了圖,見裏面將賊人住所、進出的大小道路、藏匿船隻的海灣標的清清楚楚,省了自己不少的事,不由得大喜,連連誇讚。李羨之道:“此乃十餘日之前所繪,不知此刻賊人尚在也不在?”胡副使道:“不拘在與不在,只要攻進賊巢,將其毀了,也是大功一件。”說完,又朝外叫人,將領兵的參將喚來,準備整軍出發。李羨之又道:“不如趁夜裏出發,將小島圍住,待天明進攻,定不讓他走脫一個。”胡副使深以為然,遂下令檢視船隻,以備出征。
到夜裏時分,士卒飽餐戰飯,登船起行。領兵參將率軍乘大小船隻數十艘在前,由趙文徽及陳哨官為嚮導,偃旗息鼓往那片島礁駛去。胡副使自乘一艘大船在後相跟。李羨之獻圖有功,頗得胡副使看重,因此亦將他請上船同行。
這一夜雖風平浪靜,但為了不驚動賊人,因此船行的極緩,到四更時,才將小島團團圍住。統兵參將派出一員游擊帶勇士數十,由趙文徽引路,摸黑上島,潛至距賊巢數十步外埋伏。到天亮前,士卒全部上島,船上放起三聲號炮,全軍一起奮力向前,一時殺聲震天。
島上賊人並未逃走,此刻正在夢中,聞聲而起,亂作一團,胡亂抄起兵器沖了出來。這時,數十伏兵一同起身,拿起手中鳥銃、弓箭亂射,賊人受此一擊,皆以為官軍從天而降,愈發大亂起來,丟盔棄甲四散奔逃。官軍四面圍攻如篦,除部分倭人抵抗甚厲,其餘附逆盜賊大多望風而向,未至正午戰事已經結束,逃散的賊人也盡數被擒。此役,共斬首七十餘級,生俘近百,解救被擄婦孺亦數十餘人。
大勝之後,胡副使邀李羨之一同登岸,檢視戰果。興頭所致,胡副使親自點起火把,將賊巢一把火燒了個乾淨。然後將俘虜、輜重全部裝船返航,將一炷炷衝天濃煙留在身後。途中,就在船上寫了捷報,將李羨之踏勘賊情的功勞細細寫在裏面,然後派一艘快船送往巡撫衙門。當晚,胡副使不勝欣喜,登岸之後,在海寧、平湖兩縣徵調牛酒,大饗士卒。駐了一夜,天亮時分,督軍啟程返回杭州。循着水路,一日便至。在城外駐紮,預備次日一早,到轅門獻俘。
軍門大人接了胡副使捷報,自然大喜,特意早起,穿了簇新的朝服,會集一班文武官員候着。日出時,大會於校場,胡副使率屬下參戰將校士卒拜於轅門外,然後將七八名首犯壓到階前跪下。軍門曆數其罪,喝令當場斬首,立時擁上一隊刀斧手,眨眼之間,手起刀落,七八顆人頭骨碌碌滾落當場。殺完了人,軍門大人檢閱全軍,很是勉勵了一番方才解散。軍將各自回營,眾官亦返回衙門。軍門也不上轎,拉着胡副使步行走在前面,一邊走,一邊不住地拿好話話恭維他。如此一來,其餘各官亦不敢上轎,皆步行相跟。一眾轎夫們也只好抬着空轎遠遠跟着。滿城的百姓何曾見過這樣的奇觀,忍不住圍着看,惹得護衛不停晃着手中明晃晃的刀驅趕。
回到衙門之後,已近正午。軍門及諸位大人走的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僕役們連忙上來端水盆,遞帕子,請大人們凈面擦汗。鬧了一氣,大人們洗完臉,各自歸座,僕役又送茶上來吃了。軍門又與眾位大人商議,當如何向朝廷上奏。眾大人異口同聲道:“全由軍門大人定奪。”軍門大人便不再問,與眾人說些閑話,過了不久,僕人進來回道:“酒宴已經備齊,請各位大人入席。”剿賊大勝,慶功自是不可少的。軍門大人招呼眾人入席,杭州的官都在邀請之列,連首府、首縣亦皆請到,坐了滿滿一屋子。酒席之上無非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相互恭維恭維,拉扯拉扯,有舊的沒舊的,有仇的沒仇的,皆換了笑臉相對。
閑言少敘,單說宴罷之後,軍門大人退到後堂,一時竟無睡意,便斟酌起奏疏來,想了半天,命人將老夫子請來。這時老夫子睡得正香,軍門相請又不能不起,只好掙扎着起來,來見軍門大人。
軍門道:“此次剿賊獲勝,該如何向朝廷奏報,一時拿不定主意,特請老夫子來商議商議。”
老夫子聽了,知道軍門不願功勞被胡副使獨得,想要從中分一杯羹,便道:“此事容易,大人乃是主帥,居中調度,用籌帷幄,才有此大勝,自然是功勞第一;胡副使親臨陣前指揮,將士用命,功勞次之;其餘布、按及各道佐助軍務,籌運糧草,亦是有功。如此奏報上去,定無偏頗。”
軍門道:“此戰斬獲不過百數,報這許多人上去,恐惹非議。”
老夫子道:“這又簡單了,大人只需在奏疏里略略誇大誇大,將數十人寫作數百人,小勝便是大勝。”
軍門道:“這樣一來,便是虛報軍功,一旦走漏風聲,部議下來,乃是重罪。”
老夫子道:“而今朝廷在北邊屢吃敗仗,民心失望,當朝的魏九千歲正巴望着官軍能打勝仗,往自己臉上貼金呢,縱使走漏風聲,也會假裝不知,絕不會議罪,大人儘管放心。”
軍門大人早有虛報的念頭,只是心中猶豫,拿不定主意。他一貫是最信這位老夫子的,見老夫子這樣一說,立時打定了主意,道:“如此,勞動老夫子大駕,代我擬寫這封奏疏。”
老夫子當即便在軍門大人的書案上下筆寫了起來。先寫聖皇萬歲,又把魏忠賢捧到了天上。後面又吹噓浙江軍門用兵如神,官軍天將神威,一戰奏凱,斬獲無算,洋洋洒洒上千言。寫完了,遞與軍門看,看了幾遍,果真是妙筆生花,花團錦簇,一個字也改不得。
軍門大人着落老夫子將奏章發了,心中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