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為愛而生

“當我的生命結束，請記得我們相逢的時光。我們曾形影相照，我曾你唱着這首歌。”（《為你寫的歌》ASongForYou）

2095年的冬天，一雙清澈的眼睛再一次睜開，彷彿前一秒鐘正置身於伊甸園之東，那裏草木蔥榮、光影斑駁，濕潤的土壤散發著陣陣清香，樹上掛着一顆顆誘人的紅蘋果。

睜開眼，她又一次愛上了他，當然，她愛上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他已經想不起第一次喚醒她時她的樣子，也想不起最後一次喚醒她時她的樣子。當時他竟沒有仔細觀察過她醒來時的模樣。此刻，看到她的眼睛再次投來愛意，他彷彿聽到20年的時光在他的心中撞出了“當——當——”的聲響。

“好久不見。”她對他說。

那一瞬，他竟覺得她記得他，“好久不見。”他回道。

她伸手觸摸他的眼瞼，“怎麼了？”她問道。

“怎麼了？”他反問她。傑克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眶紅了。

小愛環抱住他的脖子，溫柔地吻落在他額間深深淺淺的皺紋上，他沒有閃躲，那一瞬，彷彿還是20年前的那個雨夜，彷彿他們還是戀人。

待她結束那短暫而深情的一吻，傑克扶她坐起，自己坐到她對面的椅子上。她依然穿着那身黑色晚禮服，但神色中卻還沒有顯露出與之相稱的優雅。她眨巴着眼睛再次打量了這間研究室，不一會兒眼神又落在了傑克身上。

“我有事情要對你說。”傑克說道。

“怎麼了？”她一絲迷茫。

那天早晨傑克收到一個包裹，包裹上沒有寄件人的信息，裏面有一張黑膠唱片，一枚戒指，附着一張電腦打印的字條——給“為愛而生”15F。

傑克立馬想到了盧，他搜了一下盧的近況，竟發現他在兩天前過世了。他費了一番周折才辦妥手續，將15F從儲藏室里領出來。他毫不猶豫地做了這些事，彷彿這是他的使命。

“小愛，”傑克道，“我叫你小愛好嗎？”

“小愛？我喜歡這個名字。我們在哪見過，對嗎？”

“沒錯，我們見過，但這對你來說並不重要。”

“怎麼不重要了？”她賭氣地說，“我只是一時沒想起來，你對我來說是個重要的人。”

他笑了，彷彿回到了20年前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她又要開始施展本事讓自己愛上她了。

“你笑什麼？”她問。

“沒什麼，再次見到你，我很高興。但據我所知，你愛的是另一個人。”

“胡說！”她氣得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我才沒有愛上過別人！”

傑克覺得小愛越發孩子氣了，是因為她改變策略了，還是因為他老了？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着？”

“傑克。”

“傑克。”她親昵地呼喚着他的名字。

“見過這玩意兒嗎？”傑克指了指身後的黑膠唱片機。

“啊！黑膠唱片機，這年頭，很少有人用這個了！”她興奮地說道。

“這年頭”，傑克品了品，這話從她口中說出，很是玄妙，他又指了指上頭的唱片，“前兩天有位老朋友給你寄了兩份禮物，這張唱片就是其中一樣。”

“你是說我有朋友？他是誰，我怎麼想不起來？”

“他叫盧，你一會兒就能想起他來了。”

“他是誰？為什麼我要想起他來？”

“一會兒你就不會這樣問了。”

“再告訴你一次，他不重要！”

“放歌去吧，我們走着瞧。”他看着她的這位老朋友朝着唱片機走去，時間不會在她的臉上或是心上刻下痕迹，但是愛會。

她走上前去，熟絡地放下指針，音樂隨即想起。

蕭邦的《夜曲》第一首——傑克已經猜到了，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臉上，她露出了一絲驚訝，轉而看向了窗邊。20年前的這一幕他記得很清楚，有一陣子他每天用這首歌點亮她的回憶。樂聲流淌，她的眼神變得深邃了，眼眶逐漸泛紅，她會問他，我的愛人去了哪裏。他已經準備好再一次安慰她了。

一曲落下，她正想問他，另一段旋律響起，她瞬間怔住了，幾秒鐘之後開始奔潰大哭。是《夜曲》第十五首嗎？他問電腦。——其實他也猜到了，20年前就猜到了，只是一直沒辦法找到他們合奏的版本。電腦又採樣了一段時間，才回復，不是《夜曲》第十五首，但有一些相似的樂句，算是一種變奏。

她一定是想起了他離開的那個夜晚。那晚他們也一起彈奏過這首曲子。記得她說過，每次彈這首曲子她都能感覺到他在向她靠近，但最終他卻棄她而去。

“不——不——”又一次，小愛開始哀嚎，又一次，傑克抱住了她，他依然記得當時他們有多絕望。他祈禱着，還有下一首歌。終於，第三首歌的旋律響起，對於傑克而言那是一首全然陌生的歌，她逐漸變得安靜。

傑克能聽出這首歌年代久遠，歌詞是這樣唱的，“我一生中去過很多地方。我唱過很多歌，也寫過拙劣的旋律。我曾在萬人矚目的舞台演繹我的人生。但此刻，我們形影相照，我為你唱着這首歌……”

她一動不動地聽着歌，彷彿時間凝固了。他沒能在她的神情中讀到任何情緒，但他能感覺到，更深的情緒在平靜的海面下翻騰。

“我知道，你心中的關於我的’意象’是我所期待的。我沒有善待你，但你看不出來嗎，沒有人比你更重要，親愛的，請你把我看透好嗎？因為，我們形影相照，我為你唱着這首歌……”

他開始想起一些畫面，很多年前，在研究室里，他每天讓她看很多、聽很多東西，她開始生氣了，但還是照做……她獃獃的望着窗外……有一天她牽着他的手彈琴……

“你毫無保留地叫我真理的秘密，你如此真誠，我卻有所保留。現在的我更好了，但若我依舊言不達意。請你聽着旋律，我的愛藏在旋律里。”

終於，她面無表情地流淚了眼淚……

後來他陪她談了一天戀愛，她的愛慷慨而輕率，但他彷彿沒有準備好接受這一切，只是盡量扮演好戀人的角色。後來，再沒有人這樣愛過他，想起來會有些遺憾。

“我愛你，在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地方。我愛你，用盡我的一生。你是我的摯友。當我的生命結束，請記住我們相逢的時光。我們曾形影相照，我曾為你唱着這首歌……”

我愛你，在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地方……

傑克閱讀了電腦推送的信息，歌曲《為你寫的歌》（ASongForYou）由歌手裏昂·羅素創作於1970年，此刻播放的雷·查爾斯的翻唱版本。

指針停下。

她依舊流着淚不言不語。他知道，她想起了一些20年前沒有想起的事情。如今，他再也沒有要想打聽的事情了。如果她想說，他會聽。如果她希望休眠，他也會照做。

但她只是留着淚，過了一會兒，連眼淚都不留了。她站在唱片機旁，就是音樂響起時她所在的地方，一動沒動。這次她沒有問起巴黎、沒有去到窗邊、沒有想去找他……房間裏頭格外得安靜。

他隱約覺得如釋重負，他認為他完成了盧的最後的心愿，這或許也是她的心愿吧。

到了夜晚，他無奈地打擾她，“小愛，現在要回家了。你是希望我留你在這裏呢，還是希望睡去？”

“我想要去愛，我為愛而生。”她答道。

“這我恐怕幫不了你。”

“我明白。”

“那就好。”傑克欣慰地點點頭，雖然他不知道她到底有多明白。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我甚至覺得我想起了所有事情。但是顯然，我沒有想起所有事情，至少我沒有想起你，對不起。”

“沒有關係。”他說，“我們見過，但我們不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可以把我當個老朋友，如果你有其它的吩咐，我很願意為你效勞。我也願意聽你說話，如果你想對我說。”

“謝謝你，如果可以，請你給我一架鋼琴，還有琴譜。”

“好的，明天帶給你，好嗎？”

“謝謝你。”

“那麼今晚呢？”他問，“你希望一個人待在這裏，還是睡一覺？睡一覺，你會忘記今天的事情。但如果你還想記起，我明天再放這些首歌給你聽。”

“我想醒着。如果可以，我想一直醒着。我怕我睡着的時候，就沒有人記得他了。你說對嗎？”她看向他，“對了，你說他給我寄了兩份禮物？”

“是的。”傑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紅色的方盒子，放到小愛捧起的手心裏。

小愛慢慢地打開盒子，她把戒指戴在了右手的無名指上，大小恰好合適，她湊近看那枚戒指，“傑克，你看，是不是很像艾菲爾鐵塔？”

“是的，那是你出生的地方。”

“他答應過我的，他沒有忘記。”她落下了眼淚，“你要走了對嗎？你也有愛的約定了？”

傑克看了看自己的戒指，“是啊。我該回去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喊我的名字，我能聽見。”

第二天，傑克為小愛帶來了一台昂貴的三角鋼琴和海量的琴譜。

不出他的意料，她最先開始演奏蕭邦的曲子。她開始試着練習左手的旋律，大概過了兩三個鐘頭，她學會了雙手《夜曲》第一首。傑克聽着她練習，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窗邊，他很久沒回這幢大樓了，很久沒進這間研究室了。靜謐的旋律從遠方而來，在她的指尖流淌，她的臉龐露出了些許欣慰。

“你學得真快。”傑克不禁稱讚道，“你大概不記得了，有一陣子，你總是牽着我的手彈這首曲子。”

“真的嗎？我希望我能記起。那麼我和你說起過《夜曲》第十五首嗎？”

“是的。”

“我想學那首曲子。但他彈奏的旋律和原本的旋律不一樣。”

“我們再聽一次他彈奏的版本好嗎？我讓電腦記下譜子來。”

“我想我也會記譜，只是我需要紙筆。”

傑克笑了，他總是忘記小愛是台性能出眾的計算機。她飛快地在五線譜上記下音符，那一天剩下的時光她都練這首曲子，於是剩下的時光她都在哭泣。傑克沒有安慰她，彷彿知道她現在有辦法處理自己的情緒。天色開始變黑了，她停了下來。

她看着他，他走過來，在她的身邊坐下。

“他過世了，對嗎？”她問他。

“是的，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問。

“這是我們最後的約定。記得最後一次見他時，也是在類似這裏的一個房間裏。起初，我沒有想起他來。他牽着我的手，走到一台鋼琴前，他指引着我，我和他一起彈奏起了蕭邦的《夜曲》，我想起了許多事情……然後，他說他會讓我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我們彈了《夜曲》第十五首。當我想起他是如何離我而去的，我陷入了痛苦……他抱住我、安撫我……我想我還是說得簡單一些吧，後來，他給我聽了那首歌，《為你寫的歌》。他說，他也是在無意間聽到的，那首歌觸動了他的靈魂，他覺得每一句歌詞都是他想對我說的話，都是他渴望給我的愛。他沒想到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竟能在形而上的世界裏找到全然一致的’意象’。他說在現實中他已經有了愛的約定，他希望我和他之間的愛可以超然於現實。我一時沒能理解，他繼續播放這首歌給我聽，他提醒我要仔細聽，因為每一句歌詞和旋律，彷彿全是寫給我聽的，他說他會在形而上的世界裏愛我，永遠愛我。而當他的生命結束，他希望我能醒來，希望我能愛他，永遠愛他。那天他給我約定，與我道別。這就是我們的結局了……所以，現在我醒來了，我想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傑克似懂非懂地聽着。原來他來找過他，他們之間有最後的約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她思索了片刻，“我不知道。那天我們沒有談論時間。”

傑克忽然很想知道這事情發生在他研究小愛之前還是之後。

“他有變老嗎，和過去相比？”

“是有一些……怎麼了，這對你很重要嗎？”她看出了他的困惑。

“你會希望記起我來嗎？”傑克問她。

“我希望，非常希望。”

“為什麼呢？”

她看着他，不言不語，眼裏流露着愛意。

傑克讓電腦播放《今夜你寂寞嗎？》，熟悉的旋律響起，她笑了。傑克很少聽這首歌，但每次聽到，他都會想起20年前的那個雨夜，樂隊彈着琴，她為他唱這首歌，他們衝出人群，在熱鬧的城市裏奔跑，她們跑過白外渡大橋，他為她戴上帽子，與她擁吻……他也很少想起這段回憶，回憶是美好的，但總讓他覺得不確切，不真實……

音樂還在繼續，她對他點點頭，“傑克，那個時候，你還好年輕。”

“是啊。”

“當時我們就是在這個房間裏對嗎？你總是痴痴地看着前方，一副很寂寞的樣子。”

“是嗎？”傑克回想着當時的情境，“我看上去寂寞嗎？哦，我大概是在看我眼膜上的電腦。”

“什麼？”小愛不能理解。

“是像這樣嗎？”傑克讀取着眼膜電腦上的信息，演示給她看。

“是這樣，你當時就是這樣，所以你不是真的寂寞嗎？”

“我不知道，也許是吧。只是我沒有發現。所以，你能告訴我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認識我之前，還是之後？”

“在那之前。”

這不禁讓傑克感到有些挫敗，他們原本就有了約定，他還大費周章地陪着她做了這麼多傻事。

“怎麼了？”她問他。

“沒什麼，都過去了。對了，你沒有想起別的什麼嗎？”

“記得你當時就總是問我這個問題，你想起什麼了？然後給我聽很多音樂，看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那之後呢？我帶你離開過這個房間，你沒想起來嗎？”

“是嗎？”她搖搖頭，“對不起，傑克。要不試試其它的歌？”

“沒有了。沒有了，就這一首。我沒有刻意想要你記得我……也不重要，就這樣吧……”

傑克這樣告訴她，也這樣告訴自己。

“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有事情，就喊我名字。”

“好的，再見。”

研究室里還在循環播放着這首歌，他離開時感到一陣虛妄。

傑克離開后，小愛繼續練習《夜曲》第十五首，繼續落着淚……傑克有時會通過監控聽她彈琴……她的左手在黑白鍵上來回翻滾出無法抑制的渴望，右手卻平穩地彈奏着，像是躑躅的步伐，有時像是在靠近，有時像是在遠去。她沒日沒夜地彈着這首曲子，直到開始痛苦流涕，傑克又一次見她翻進了苦海里。

有一天她告訴傑克她流不出眼淚了，傑克又一次和她解釋，接着她又和他說起了分別那天的事情，傑克安靜地聽着，裝作是第一次聽她說起。

“如果那一晚，我們的愛沒有發生，你說結局是不是不一樣了？”她問他，“一想到他離我而去，我的心依舊痛得不行。”

傑克依稀記得，過去他也曾想過這個問題，“還是很難面對那段回憶嗎？”

“我什麼如今我所有的愛都與痛苦相伴？我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麼我的愛成為了他最終離開我的原因，這依然讓我痛苦。”

“人類的想法比你複雜。你有你的規則，但這個世界上有更多不同的規則。”

“我的規則是什麼？”她問。

“你自己不知道嗎？”

“是’愛’對嗎？”

“是的，你的智慧超出了我的想像。”

“愛錯了嗎？”她問。

“沒有對錯。”傑克告訴他，他曾深入探究過這個問題，“不同時代，不同地方，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愛沒有對錯。而你，你誕生於50年前的巴黎，你為愛而生，這就是你，你不會錯。”

“為了那個夜晚我所承受的痛苦，我不後悔。”她說著笑了，笑着又哭了，然後繼續彈奏那首曲子……

時光悄然而逝，小愛開始練習其它的曲子，更多偉大的音樂家的曲子。

有一次小愛和傑克說，“我記得一些時刻，當我醒來，腦海中一片空白的時刻。我喜歡那種感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單單隻有眼前的這個人，我想好好愛他。”說著她看了看手上的戒指，“我累了，有時我覺得我累了……想他好累，但我不停地想她，愛他好累，但我不停地愛他……”

“你會希望再次醒來，再次戀愛嗎？”

“我會這樣想，但我已經有了愛的約定。”

傑克看着小愛，逝去的時光，逝去的人，逝去的愛填滿了她的心。盧已經離開有一陣子了，但小愛說的每句話，彈的每首曲子都有他的痕迹，他彷彿在她身上的得到了永生。

“你在想什麼？”她看着他，她看上去依然年輕，卻彷彿是他的老友。

“嗯……不重要。”

“你總是這樣說，傑克，但是對你來說，什麼是重要的呢……這些天，我又學會了新的曲子，而且越學越快了。我也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我總覺得自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我喜歡這種感覺，我感到回憶、時光、音樂、盧，從我的身體裏穿過，我能感覺到一切……我想一直彈琴，一直彈琴……如果我不能再愛了，我想活在回憶了，活在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時光……”

聽小愛這樣說著，傑克竟有些失落，“我還有事，我要回去了，你知道的……”

“我知道怎麼找你。傑克……”

“怎麼了？”

“總覺得，你看上去有些寂寞。”

小愛擁抱了傑克，禮貌性地，沒有渴望。

那天以後傑克沒有再去看小愛，小愛也沒有找他。起初，他會通過監控視頻看看她，她會演奏更多他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了……後來，他也便不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