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如果我沒有去加利福尼亞
“我靜靜倚在窗邊,如瓶中花,如被光影捕獲的瞬間。一米米陽光喚着我,去往淺寐的如夢的幻景,彷彿是夏日的氣息。”(《常青》Evergreen)
春天來了的時候,城市裏的花此消彼長地開着,連公路兩旁無人養護的野地里,也開着各種顏色的小花。但那株在冬日被厚厚的肥料燒壞了根的花,還能在春日裏開放嗎?
如果可以,我想變成一顆蒲公英,飄飄然於無邊的春景。陽光穿過我的身體,都不會留下倒影。暖暖的春風載着我,我想回到去往加利福尼亞的路上。我若向他搖搖手,這次他會不會握緊?
有人走近,放一杯咖啡在我的桌上,我依然倚着窗站着。其實我哪裏都沒有去,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我繼續望着窗外,等着那個人離去。方才我去了哪裏?如果一段回憶再沒有人呼應,它多像是我杜撰出來的幻景。
他剛離開沒多久,又回來了。剛泡上的他送我的茶葉,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早晨的咖啡廳還空無一人。他蹲在我的身邊,向我伸出手。
——可以嗎?
——可以。
我牽着他的手,忍着不要笑得太過傻氣。
他牽着我的手,引向我的兩腿之際。
——可以嗎?
他仰着頭,迷失在17歲的男孩眨眨眼,看着我。
——可以。
他起身,快樂地走出了咖啡館。
等待的時光也很甜蜜,心被裝滿了,幾乎要往外溢。到了傍晚,我在酒店迎面碰到他,他走到我的身邊時,把房卡塞進我的手裏。
——晚上吃什麼?
問完,我們已經交錯而過。
——吃你。
我回頭時,他正得意的看着我。我扭頭就走,我怕自己笑得太過傻氣。
我們又在電梯裏相遇。他讓我等他,他又被什麼要緊的人叫了去。他看上去有些着急,我倒是一點都不急。我去街上走了一圈。風從我的袖口灌進了我的身體,我感覺城市的每盞燈都亮出了光暈。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燈火,陌生的快樂在我的血液里流淌。
最後我躲進了他的房間。關了燈,窗外的燈火才更加動人。我靜靜地倚在窗邊,如瓶中花,如被光影捕獲的瞬間。此刻,我的心臟起搏的律動比窗外的燈火更加動人。想着那個17歲的男孩,已經開車紅色的老爺車朝我的方向趕來。我一點都不着急,為這一刻,我等了他一天。彷彿已經等了他一世。
我能感覺他在靠近,他推門進來。
——你嚇了我一跳,為什麼不開燈?
我們在黑暗中相遇。下一秒鐘,我把自己交了出去。
若我能讓時間停止流逝,回到昨日,撫平所有傷痛。我想只記住快樂,共度的時光如此歡愉,多希望能再來一次。
我已把傷痛抹去,願淺寐的如夢的幻景,封印在我的腦里,永遠不要褪去。
——這是你想要的嗎?
我迫不及待地捲起窗帘時。我知道我得離開了,我想再看一眼城市的透亮的燈火。他的手臂從我的身上落下。
——是的。你記得我跟你說過嗎,過去我挺沉默的。不知道怎麼問別人要自己想要的東西,也不敢把自己的東西隨便交出去……我覺得,在我過去的生命里,從來沒有過電光火石的東西。
我回過身來看着他,我的手指順着他臉龐的輪廓慢慢劃過。城市的光亮映在他的臉上,他沒有回答,像是在細想我說的話。
——這是你想要的嗎?
我在心裏問他。我當然知道這是他想要的,但我害怕他會一口否認。
——不要傷害我好嗎?
就是那個夜晚,他對我說,不要傷害我好嗎?
對不起,17歲的男孩,我沒有看出你的不安。多希望你也像我一樣,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你曾讓我見過你天真的模樣,我好想再見一次。
送我回去的路上,我們又找到一首可以合唱的歌,當我唱着副歌的旋律,你握着我的手握得更緊了。是愛嗎?是抱歉嗎?但在下一個路口,你忽然把我們的手藏到了方向盤下面,我嚇了一跳。我看向你,你正盯着路口的攝像頭。你害怕了嗎?
周末他又離開了。我開始明白他周末都去了哪裏,但是他沒說,我也沒有問。我一個人去琴房,把那首歌的伴奏記下來,然後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發現他聽過我寫給他的歌,我都覺得快樂。我期待着再次見到他,我想一跳上車就立馬躺倒在他的身上。
他照例很早來接我,幫我放好行李,帶着我上路。他既不聊工作,也不聊女孩,只是遇到慢車時會抱怨幾句。我畫好了眉毛。
——你今天看上去很累。
——嗯。
——今天會工作到很晚嗎?
——嗯。
他看上去只是累嗎?為什麼還有一些嚴肅呢?難道是因為就要分離了才變得沉默的嗎?他就坐在我的身邊,卻彷彿離我很遠。我假裝沒有感覺到這些變化,伸出手在空中揮了揮,提高了音調和他說話。
——可以嗎?
——開車啊!
他拒絕了我。
——對我好一點啊,再過幾天我就要失戀了。
他沒有理會。我拍打着遮光板出氣。他也沒有理會。我沮喪地靠在了車窗上。
——怎麼了?
過了一會他才問我,語氣里多多少少有幾分關切。
——沒什麼,我們就要到加利福尼亞了。
——不開心啊?
——拜託你,對我好一點啊。
他是點頭了,還是說了“好”,總之他答應了。
他把我送到德克薩斯,又去了別的地方……
早幾天他說胃難受,過了幾天他又感冒了。有一次他告訴我,好像和我在一起后交了厄運。這話讓人驚訝,但我沒往心裏去。最後的時光,他話變少了,幾乎不開玩笑了,我也沒往心裏去。我以為他想把自己丟給我,最後是我把自己丟了出去,快樂地什麼也不想看清,什麼也沒有看清。若不是他最後親口告訴我,那幾天他不想見我了,我永遠不會這樣想。
——你愛她嗎?
某天晚上,車停下來的時候我問他。他知道我在問什麼,轉過頭來皺着眉頭,對我搖搖頭。
——那麼你的生活豈不是很無望?
——愛的,愛的……
他改口了。
半年後,我又一次駛進了荒漠裏。春日裏的城區已經隨處可見新葉與鮮花,但荒漠依然是荒漠,大地依然乾咳,陽光依然明晃晃地刺痛了我的眼,我依然能感覺到剛剛過去的那個寒冷的冬天。我狠狠地踩下油門,讓車子在荒漠中不停地顛簸。
當那個電話亭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又想起了當溫柔變成暴虐的那個時刻。我的腦子嗡嗡作響,不是因為他說過的哪一句話,而是當時的情境,當時的氛圍,我能感受到我當時的神經質和恐慌,。如果決定大哭一場,我能比當時哭得更厲害。但我不想因為傷痛而哭泣,我想把眼淚留給曾經美好的時光。當時我沉默不語地忍受着一切,此刻我依舊沉默不語。
遠方的那個人還在憎恨我嗎?這個想法將我推遠,幾乎要把我逐出這個世界。他從沒承認過我給他帶去過快樂。卻清清楚楚地告訴過我,他希望從來沒有見過我。
也許遠方的那個人可能早就想不起我來了。他正載着另一女孩,講着無聊的笑話,講着被女朋友拋棄的故事,自以為是地唱着歌,看看這個女孩會不會上鉤,或許已經上鉤了。我寧願是這樣。
我很少去那裏,有時還以為自己已經越過傷痛。但其實傷痕已經留下,如此清晰,只是我不去看罷了。我踩下油門,匆忙逃離。
我繼續在夜色中穿行,我經過那一處處我們曾經一同到過的地方,恍然間一個吻落在我的身上,我撫摸着他的身體,我想再看一次那張迷人的臉龐,卻已看不清。
他消失了好幾天,最後又回來了。我知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汽車在公路上飛馳,然後駛進一座小鎮。我盯着他的臉龐,他出現在了我前一晚的夢裏。我想記住記住這張臉龐,但又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他不過是萬千平凡男人中的一個。即便是那個時候,我都以為我既然能隨意地把愛給出去,就能隨意地把它收回來。
我從他的包里翻出紙筆。
——你做什麼?
——我想給你畫張畫像。
——怎麼,怕把我忘記嗎?
——我不會忘記你的,畫好留給你,我怕你把我忘記。
——對我這麼好,不是已經給我寫歌了嗎?
——我笨嘛。
——哈哈,幹嘛學我說話。
——我是真的笨,比你還笨呢。
車子在小路上穿行,我沒有開燈,胡亂地在紙上描着,我知道我畫不好。我以為我會記住他的模樣,但現在,他的臉龐卻沒辦法在我的腦中浮現了。只記得他的鼻子是尖的——他的尖鼻子看上去並不突兀——那是在親吻他時才發現的。他的眉毛很濃密,睫毛很長,眼睛時而明亮,時而空洞,時而帶着一絲瘋狂。我記得這些特徵,但卻想不起他的模樣了。
我竟想不起他的模樣了。
我發現,其實我每天都在忘記他。就像是一棵原本枝繁葉茂的樹。到了秋天,葉子一日一日地落去,但回過頭來看,又好像是在一夜間被風吹盡的。半年了,當我回頭看那段時光,印第安納、德克薩斯、加利福尼亞,都已在身後很遠的地方。我再次回到那些地方,依然落着淚,但已經不是因為他有意無意的傷害了,而是因為逝去的,終究逝去了。
如今,我竟然想不起他的臉龐。我是不是該準備好,哪一天他再一次離我而去。無論是溫柔還是暴虐,他曾經在我心上留下的東西,如有一天真的消失了,是否我的心上,只剩下了空虛?
我快沒有更多的故事可以說了,我竟沒有更多的故事可以說了。我發現,其實我不想把他忘記。一點不想把他忘記。
當我穿過那個小鎮,再次到了“德州巴黎”,晚風中已有夏的氣息。我一個人,雙手插在口袋裏,往小巷子深處走去。我抬頭回看路燈,手指從斑駁的牆面上劃過,半年的時光在我的心中撞擊。隔着昏黃的玻璃看進去,彷彿他們還在那裏,他還牽着她的手。
——再來一次吧。
她說每句話,嘴角都微微揚起。我看着她,又一次,淚如雨下。她身邊的男孩唱着歌,相比起音樂,我猜他更迷戀自己的聲音。他說那首歌每一句話都是唱給她聽的,她將信將疑,最後還是讓自己信了。但或許,他自己都沒有仔細想想這首歌唱的是什麼,那不過是他當時新學的歌曲。又或許,他真的想為她唱一首歌,至少在當下,就像她想為他彈一次琴。
我看着他們,隔着玻璃,隔着時光,隔着淚水,再次看着他們,一切都變得好深邃。
難道他不是真的快樂嗎?他的惶恐在那個時刻可有顯示出任何痕迹?她是快樂的。她給自己划好了界限,在裏頭昏了頭得快樂着。他們抱在了一起,撫摸,擁吻……那是她最後一次感受他的身體。他不會知道,他永遠不會知道,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
遠遠地,我已看不清他的臉,我甚至看不清我自己,但他的聲音卻在我的耳邊揮之不去。我依舊能感覺到他,我依然想靠近他,慾望,揮之不去。
他輕咬她右邊的肩膀。
——你的烏雲在哪裏?
她問他。
——就在你的手下。
他喘着氣說道。
我們繼續上路,去往加利福尼亞。然而我們到過那裏嗎?我們真的到過那裏嗎?
我又想起他的樣子了!那天傍晚,我在加油站,對面正在加油的男人留着和他差不多的頭髮。順着那個髮型,他的臉龐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彷彿看到他抬起頭來。
當我轉過身,原本看着手機的他,抬起頭來。
——你怎麼跑去另一桌吃早飯了?
我沒有接上話來,我以為他不希望別人看到我們同桌吃飯。那個早晨,我們的旅程才剛開始。那一刻,當我回過頭,空空的世界裏只有我和他。那一刻,我就想把他抱緊。
現在,我又能看清他的臉龐了。但我無法讓他在我眼前停留。於是我讓他在我的腦海里再一次抬起頭來,一次一又次地抬起頭來,早晨的陽光照着他,彷彿昨日才見過這個男孩。
鐘聲響起,離別到來,我卻無言與你道別。每處風景,都會常青,你曾經是我的摯愛。
15F,我要離開了。我要帶着我的愛離開了。
15F,我將你寫出來,卻讓盧離開了你,讓傑克離開了你。最終,連我也要離你而去。在這個世界裏,愛不過美麗的一瞬,時間終會讓它轉變成別的東西,沒有人能靠着愛活下去。我已經能心平氣也地看待我和他的結局了——徹底的決裂,永遠的分離了。但我想給你一個更好的結局。你配得上一個更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