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八張畫
回到周家后,一切還是老樣子,瑞安的病情並不見好轉,每天只是醉心書畫,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裏,若君就經常坐在書房門后的角落裏陪伴他,或刺繡,或看書,但並不去打擾他,一開始瑞安還是會有些不安,日子久了些,彷彿漸漸的接受了若君的存在。
為了讓若梨和瑞康有接觸的機會,若君讓若梨來看自己,小住幾日,周家二老也很是歡迎,希望若梨的到來能讓若君有些安慰。
當若梨在書齋窗外見到瑞安的時候,她當時就驚呆了,她不敢想像自己的姐姐原來是嫁給了一個外貌醜陋,殘疾嚴重,並且自閉的人,一轉頭若梨的眼淚就已經掉下來了,若君怕瑞安聽見看見,忙帶她離開了書齋,來到后花園裏的假山上。
“姐!”若梨哭道:“原來姐夫他……”話沒說完,她就一把抱住了若君,失聲大哭了起來。反倒是若君強忍着眼淚安慰她道:“姐沒事,別擔心。”
“你這樣,我怎麼能不擔心嘛!這要怎麼辦?這要怎麼辦?”若梨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她實在太心疼自己的姐姐了,“如果早知道姐夫病成這樣,就算家裏再窮,我不念書,也不會讓你嫁過來的。”
若君一把抱住妹妹,兩姐妹忍不住抱頭痛哭,過了一會,若君怕被人聽見,趕緊擦乾了眼淚說道:“若梨,快別哭了,若給下人們看見了,怕要惹出閑話來。”
若梨搖頭哽咽道:“不行,不行,姐你跟我回家吧,我們把周家的聘禮都退回給他們,我們回家。”
若君苦笑道:“傻丫頭,這怎麼行呢,我已經是周家的媳婦了。這是我的命啊。”
“你長的那麼美,這怎麼可能就是你的命,我不信,姐,瑞康說過,女人不能聽從命運的擺佈,我們要自己去爭取幸福,追求幸福。”若梨激動的說道,小臉漲的紅紅的。
若君輕撫着她的臉龐說道:“是啊,姐姐希望你能去爭取追求屬於你的幸福。瑞康是個好男人,你去爭取吧,姐姐安於天命了。”若君又囑咐道:“若梨,我和瑞安的事,你千萬不能讓爹媽知道,爹身體不好,明白嗎?”
若梨擦了擦眼淚,點點頭說道:“我知道,我還沒那麼傻。”頓了頓又說道:“對了,姐,你知道嗎,周瑞康請了一個大夫每隔兩天就到家裏來給爹看病,每周都會送些燕窩雪片冰糖來。爹吃了好像是好些了呢。”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若君當真是吃了一驚,自從三朝回門回來后,自己和瑞康就盡量的避開,瑞康也壓根沒提過這個事。
若梨笑道:“姐,我真的希望他能成為我的丈夫。而且如果我也嫁到周家,我就可以作伴了。”
若君笑着捏了捏她的臉。兩人正說著話,突然後門一開,一個人從外面鑽了進來,又鬼鬼祟祟的向外張望了幾下,趕忙將後門給關上,然後滴溜溜的往一旁的小路走去。
若梨睜大眼睛吃驚的問道:“這人不會是賊吧?”
若君搖頭道:“不是,是周家管牲口棚子的郭興全,這人平日裏好喝酒賭博。看樣子應該是又欠了賭債了。”
“周家這樣的人家怎麼會留着這樣的人?”若梨好奇道。
梅若君說道:“我聽趙媽媽說,當年老爺在風雪裏趕路,車子掉進了山溝,是他把老爺救了出來,老爺看他窮困潦倒,為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就收了他到府上。”
若梨想着搖頭道:“我看留着這樣的人是不妥的。姐,你可要小心哦。”
若君微笑道:“他平日裏就在後院牲口棚子裏喂牲口和做些木匠活,或者套個車,不到前院的。”
姐妹二人又說了一會話,觀賞了一下花園裏的景色,才慢慢的回到採菊園。
晚飯時若梨才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周瑞康,若梨一臉的嬌羞興奮,瑞康看到她坐在飯桌旁有些意外,周太太見到若梨眉清目秀,笑口盈盈的,很是喜歡,不停的給她夾菜,若君則站在一旁,端菜,布菜,做着一個媳婦該做的本分。
周瑞康笑問若梨道:“你怎麼來了?”
若梨一撅鼻子,說道:“不歡迎么?”
“怎麼會?舉雙手歡迎都來不及呢。這樣你姐姐就不會覺得孤單了。”瑞康笑着說,說著不由自主的看了若君一眼,若君給他盛了碗飯,輕聲說道:“若梨想上大學,不知道你有空的時候能不能指點指點她?”
周瑞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若梨,微笑道:“樂意之至。”
飯後若君,若梨,和瑞康三人在花園裏走着,若梨說道:“周瑞康,聽說你的小花園裏種滿了梅花,現在正是梅花飄香的時節,怎麼不請我們去看看呢?”
瑞康笑道:“這有什麼,我的小花園從不關門,你們隨時都可以進去賞花。走,我這就帶你們去看看。”
於是三人往“詠梅園”走去,遠遠的就已經聞到了梅花的清香,瑞康說道:“你們來的正是時候。前兩天剛好枝頭綻放。”
若梨笑道:“含苞,怒放,凋零都自有風情,所以無論何時我都能賞。”
瑞康定睛看了看她,笑道:“此話不差。古今賞花之人多隻賞花之盛開之時,卻少有人能賞含苞,和凋零之花。尤其是花之凋零總有悲戚之感,故而多少會讓人有些排斥。”
若梨道:“含苞期期,怒放艷艷,凋零嘆嘆,春花入泥的風骨可是令人感概萬千的呢。”
她這幾句話一說,當真令瑞康對她刮目相看,從前他一直都只是當她是個小妹妹而已,沒想到她思維如此敏捷新雅。
三人說著話來到了詠梅園,果然院子裏種了六棵的紅梅,在白雪的映襯下,嬌艷欲滴又傲骨清冷,鮮紅的花朵,當真是惹人喜愛。若梨開心的在園子裏轉着,瑞康見她活潑可愛,也很是開懷,若梨一不小心碰到了樹枝,樹枝上的白雪抖落了下來,灑了她一頭,瑞康不由的笑了出來,若梨眼珠一轉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就朝瑞康身上扔去。瑞康笑道:“喂,你做什麼?”
“誰叫你嘲笑人家的?”若梨一撅嘴,假裝生氣的說道,又笑着扔了他一手白雪。
瑞康笑道:“誰嘲笑你,你再扔我可還手了哦。”說著也從身邊石凳子上抄起一手的白雪。
梅若梨趁他說話之際,又抓了一把雪,朝他扔了過去,瑞康忙用手中的雪還擊,兩人打起雪仗來。瞬間平日裏幽靜安詳的詠梅園裏充滿了歡笑聲。
若君一直都默默的站在門口的一顆梅樹下,看到他二人如此默契歡樂,心中既高興又羨慕,她第一次見瑞康笑的那麼開心,是的,自己只能給他帶去煩惱和災難,只有若梨這樣開朗歡樂的性格才能給他帶來歡笑和幸福。
她悄悄的退出了詠梅園,獨自一人往採菊園走去,此時雖然已是入春,但是夜晚依然寒冷,若君抬起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輕聲吟道:“夜送梅香月清冷,步履寒石影孤單……”路過了書齋,看到裏面亮着燈,她不由自主的走到門口,心中思緒煩亂,想到若梨和瑞康歡樂追逐的樣子,她突然很想和自己的丈夫呆在一起,哪怕這個丈夫對自己視而不見,她也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回到採菊園去。
她輕輕的敲了兩下房門便推門進去,瑞安並沒有像往常般坐在書桌前畫畫,而是拄着拐杖站在窗前發獃,月光灑在他的臉上,似乎恢復了幾分他原有的容貌,此時的他,神色是平靜的,似乎和正常人並沒兩樣。
和詠梅園裏的歡笑形成了截然反差,書齋里的氣氛是如此的沉悶,梅若君輕輕的關上了房門,緩緩的走了進來,她不敢喊他,也不敢太靠近他,她發現地上有七八個紙團,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瑞安幾乎天天都會把不滿意的作品扔在地上,他畫的很好,很有天賦的,若君覺得他扔掉的那些畫很是可惜,所以總會小心翼翼的撿起來打開壓平后替他收在一旁。
和往常一樣,她彎下腰把紙團一一撿了起來放在桌子上,一張張的打開,等到把那八個紙團全部打開后,紙上的畫躍入眼帘,梅若君幾乎驚呼起來,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心跳加速起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覺瞬間鼻尖一酸,倒吸一口氣,眼淚涌了上來,她不敢相信,他畫的是“蝶戀花”,那次由她親手畫了一隻蝴蝶的“蝶戀花”,那次被他狠狠揉起來扔掉的“蝶戀花”!他盡然連續畫了八張和當初一模一樣的“蝶戀花”!梅若君的心中當真是五味雜陳,波濤翻滾,他是記得的,他是有知覺的,他的心裏是有她的。
梅若君顫抖着站起身來,緩緩朝自己的丈夫走去,但是走了兩步她又想起三朝回門前夕的他發狂的樣子,不由的又退縮了,她害怕再次刺激他,害怕他發怒,害怕他的病情惡化。
她站在原地,顫抖着輕輕的喊了一聲:“瑞安……”
他好像完全聽不到,依然石柱一般站在窗邊發獃,過了良久,他低下頭,默默的轉身坐回書桌前。
過了一會,若梨突然敲門進來,看到姐姐站在書房裏看着姐夫瑞安發獃,而姐夫瑞安則坐在書桌前看着書桌發獃,不由的覺得奇怪,上前拉着若君說道:“姐,你發什麼呆啊?你怎麼一個人先走了?快來,瑞康有個好提議,走,快去和我們一塊商量商量。”說罷,拿起一旁的大襖披在若君身上,拉着她便走。
若君的心思還在蝶戀花上,神思恍恍惚惚的,人卻已經被若梨拉回了詠梅園裏。
若梨拍了一下瑞康說道:“你快把你的提議說一遍。”
瑞康笑道:“我打算,這個周末請我要好的同學來這裏一起賞梅作詩。若梨也叫上你要好的同學一起來。我們來個賞梅大會,怎麼樣?”
若梨拍手跳了起來,笑道:“太好了太好了。我說我們在院子裏燒烤,多有風味?”
瑞康道:“這個提議不錯。若君你怎麼看?”說著兩人都把視線集中到了梅若君身上,這時瑞康才發現若君神色不對。
若梨輕輕推了若君一把,說道:“姐,你怎麼了嗎?”
梅若君這才回過神來,看了看他二人,淺淺一笑緩緩說道:“好是好,只是如此一來花氣豈不被肉氣污了?”
瑞康敲了一下自己的頭說道:“對啊,我真是個俗人,滿院子的肉味煙味,還如何能聞到梅花的清香?”
若梨假裝嗔道:“你的意思是說,我也是個俗人咯?”
瑞康笑道:“那還用問?只有大俗人才能提出那麼俗氣的建議!”
若梨舉起拳頭就要打他,瑞康一躲閃,若梨追了上去,兩人又追打在一起,梅若君笑着看他們在園子裏追逐了一會,只覺得自己多餘,於是正要轉身離去,誰知道,周瑞康見她又要走,疾步跑過來喊住她:“若君。”
若君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瑞康抓抓頭,眼神里滿是急切說道:“周末你也來嗎?”若君還未開口,若梨笑着跑上來說道:“我姐不會來的,她不喜歡熱鬧,最怕人多了。”
瑞康很是失望,若君微笑不語,正巧,周老爺和周太太正要回“怡蘭小築”,見他三人在“詠梅園”門口說話,上前來湊湊熱鬧。
“爹,娘,你們來啦。”瑞康迎上去,攙扶着父母,怕他們滑倒。
周太太點頭道:“是啊,剛去了書齋看了你大哥,正要回房去,看到你們三個大冷天的在院子裏說話,就來看看你們。”
瑞康趕緊興奮的把自己的賞梅大會的想法告訴了父母,周老爺聽後點點說道:“這主意不錯呢。外面局勢亂,人心惶惶的,很久沒有辦過如此有雅興的聚會了,想當年瑞康的爺爺在世時,可是經常在家裏以文會友,賞花飲酒,賞月賦詩的,那可真是,高朋滿座談詩文,相知滿堂論縱橫,風雅之極之事啊。”
周太太笑道:“是呢,當年我爹和你爹就是這樣成為了至交,才把我許配給了你。”說著眾人都笑起來。周太太又道:“瑞康這個主意不錯,娘支持你,對了,把那程家兄妹也叫來。”
周瑞康笑道:“娘,您放心,他們兩如果聽到我這個主意,就算我不喊他們,他們也會不請自來的。”
大家鬨笑了一陣,周太太看了看一旁的若君,說道:“不過若君你不能參加,他們都是年輕學生,在學校早就認識,說說笑笑也無傷大雅,但是你是已婚女子,拋頭露臉不妥。”
若君原本也沒想參加,便很自然的點點頭,周瑞康卻急道:“娘,這有什麼呢?若君是在自己家裏,怎麼不能和我們一起玩呢?她一個人悶在房裏,多孤單?”
周太太說道:“不行,若君是我們周家的媳婦,就要守周家的規矩。”
周瑞康還要辯解,梅若君忙搶先道:“是的,娘,我知道,我會呆在房裏的。”
“若君……”瑞康輕聲喊了一聲,周太太突然臉色一沉,嚴肅的說道:“瑞康,你怎麼又對大嫂直呼其名?上次我已經和你說過了,怎麼還這樣?從今天開始你必須給我改口,無論什麼時候都只能稱呼若君為大嫂,知道嗎?”
周太太突然變臉當真讓眾人嚇了一跳,前一分鐘還是那麼的和藹可親,后一分鐘盡然能讓人如此心生畏懼。
周老爺打圓場道:“算了算了,若君年紀比他小,而且才過門沒多久,不過是一時不習慣而已。記住改過就行了。”
周太太白了丈夫一眼說道:“老爺,現在自己家裏這麼叫就算了,但是如果叫習慣了,將來有個親朋好友來家裏做客,他開口閉口的若君若君的,成何體統?人家會認為我們家沒大沒小,沒有尊卑,門風不正的。”
周老爺想想也是,忙說道:“瑞康,你娘說的有道理,一定要改口知道嗎?”
周瑞康皺着雙眉,抿着雙唇,倔強的不說話,若君一看周太太的臉色不好,趕緊主動說道:“爹,娘,我想二叔已經記得了,下次他如果再叫錯,我會提醒他的。你們放心。”
此時若梨也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趕緊拉了下瑞康背後的衣服,瑞康這才不甘不願的點點頭,皺着眉說道:“知道了。”
周太太“嗯”了一聲,點點頭,說道:“好了好了,時間不早了,都快回房休息吧,賞梅大會的事我會安排好的,定不讓你在同學面前失了面子。”說罷,便和周老爺往怡蘭小築走去。
待周家二老走進怡蘭小築,若梨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拍了一下瑞康說道:“唉,周瑞康,你可真夠倔的啊,你知不知道你差點讓我姐下不來台啊?”
周瑞康心煩,白了她一眼說道:“都是我的錯行了吧,以後你也別叫我名字了,也叫我二叔吧。我該叫你什麼?小姨子嗎?好吧,小姨子,你周末沒烤肉吃了,小姨子,你功課做完了嗎?小姨子,你該去睡覺了……你不覺得彆扭嗎?”
他這麼一說,若梨和若君彼此對視了一眼,果然是彆扭的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瑞康見她二人露出笑容,也跟着笑起來。他知道自己是在強詞奪理,是在狡辯,他知道母親的要求並不過分,但是他心裏就是抗拒着若君身上這個“大嫂”的稱謂,他不習慣叫,他不願意叫,在他心裏她就是梅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