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
存在於葉柒雪記憶里的這個暑假尤其漫長。
八月底的一天，葉柒雪和蘇燦兩人又來到了公墓。日近開學，雖然他們對於逝者的悲傷淡了不少，但卻始終無法忘懷。
蘇燦買了幾罐啤酒，葉柒雪買了五六束白色的萬壽菊。
蘇燦一邊喝着啤酒，一邊含混不清的說：“也不知道吳凡這小子去哪了，竟然哪都找不到他……咦，你買這麼多花幹什麼？”
葉柒雪臉上露出了難言的可憐，她拿起剩下的三束花，對蘇燦說：“跟我來。”
蘇燦聽出了莊重肅穆的味道，一言不發的跟上。
時至夏末，天氣微涼。公墓本來就修建在一個小山坳處，顯得分外幽靜。參天大樹向天雄峙，茂盛的青草被人修割的很整齊，滿是墓碑的山裏竟然顯得生機勃勃。
兩人一前一後的向公墓深處走去，直到一個小小的凹陷，裏面立着三個小小的墓碑。蘇燦不禁發問：“這是？”
葉柒雪的聲音有些哽咽：“吳凡的爸爸……媽媽……還有……奶奶。”
“什麼？”蘇燦一下吼了出來。
葉柒雪彎下身，擺好花束，輕聲說道：“你別怪他，蘇雅出事那天，他奶奶……”
蘇燦跪下來，淚流滿面。
過了好一會，蘇燦才問道：“那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葉柒雪低下頭，“我不清楚，但他好像沒有再上學，出門打工去了。”
“這個蠢貨！”蘇燦一拳砸向地面。
葉柒雪沉默着，想起了那天他們告別時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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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七月初，中考成績剛下來沒多久，大家正計劃着填志願。按吳凡的成績是可以進縣一中的實驗班的，而葉柒雪的高分更是讓市裡破格給了一個名額。
那天黃昏，兩人在街上遊盪。自從蘇雅出事之後，這還是兩人第一次這麼親密。吳凡一反常態，主動牽住葉柒雪的手，久久不願意放開。
“我不想去市裡，太遠了，我想留在縣一中。”葉柒雪輕聲說道。
“不行。”吳凡停下腳步，很認真的看着她，“市裏的條件更好，你應該去那兒，何況，我也不在縣裏啊。”
“什麼？你要去哪？”葉柒雪一下着急了。
“我去外地上學。”吳凡一掃近日的陰鬱，竟然開心的笑了笑，“我爸媽他們一直在廣州那邊工作，最近已經和一所學校說好了，明天就過去了。”
“可是……”葉柒雪想說些什麼，但還是沒說出口。明明知道那是謊言，但她卻不忍心戳穿這個男孩最後的倔強。
“要加油啊，不能忘了我們啊。”葉柒雪對他開心的笑笑，握緊了他的手。
“嗯。”
街上的路燈慢慢亮起來，在暑假的傍晚，小縣城的街上顯得格外熱鬧和溫馨。兩人牽着手，慢慢享受這最後的溫情。
“哎，你說啊，我們是不是不該騙蘇雅？”葉柒雪和吳凡貼得很近。
“沒有吧。至少，在她生命中最後的那段日子，她是開心的。”吳凡有幾分難過的說。
“可是她那麼心細，說不定早就發現了。”
“但是她一直沒有說出來啊，說明她也是認可的吧。”
“嗯。”葉柒雪沉思了一會，最後還是點頭。
兩人緊握的手已經出汗了，但她卻絲毫不在乎，仍然用力的抓着。
“我問你啊，”葉柒雪偏過頭，明亮的眼睛裏閃爍着亮光，她很認真的問道：“你最後有沒有真的喜歡她？”
吳凡看着葉柒雪認真的樣子，渾身有些不自在，他知道自己說不了謊，眼底掠過一絲溫柔，然後是濃重的悲傷，他點點頭。
葉柒雪沉默了一會，然後又問道：“那你還喜歡我嗎？”
“嗯。”吳凡用力的點點頭。
葉柒雪笑容一綻，抓着吳凡的手，使勁的揮舞起來，活像一個小孩。
兩人逛了幾個小時的街，直到深夜，路上都沒有什麼行人，兩人的腳都走疼了，嗓子都說啞了，這才準備回家。但是兩人都覺得他們的心從來沒有這麼貼近過。
臨近回家時，葉柒雪說：“等明天早上我去車站送你。”
“不用了，很早的，你多睡會好了。”吳凡推辭。
葉柒雪氣鼓鼓的瞪了吳凡一眼，“你再說！”然後拉起吳凡的手，帶着幾分幽怨的說：“你再這樣，我可就不喜歡你了。”
吳凡聽了，心裏一緊，覺得內心好像有什麼東西抑制不住，下一刻就要奔涌而出。他趕緊說了一聲：“明早八點……”然後一個轉身，落荒而逃。
在他奔跑的路上，他還是不可遏制的流淚了，這次，是為自己。
他看不見，在身後，葉柒雪也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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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葉柒雪起的很早，然後特意花時間打扮了一下，仔細梳頭，畫了眉毛，塗了粉底，用了唇刷，然後挑了件淡綠色的裙子，穿了一雙新涼鞋。
收拾好自己后，她拎着一個袋子，打車去了車站，到達時才六點不到。
她怕吳凡提前跑了。
還好，吳凡信守承諾，七點半趕到車站。
吳凡看着早來的葉柒雪，心裏過意不去。夏末的清晨，氣溫不高，葉柒雪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裙子，微微發抖。
“真是的，來這麼早幹嘛？也不知道多穿點衣服。”吳凡有些責怪的說道，走上前，攬過葉柒雪的肩膀，鼻子微微發酸。
葉柒雪看見吳凡帶了好幾個行李箱，但是卻沒有人來送他。她看見吳凡有些窘迫的表情，故意不問這一點。
兩人在進站口抱了很久，直到車子快開。
葉柒雪遞過手中的袋子，說：“給你的，上車再看。”
吳凡默默接過來，沒說什麼。
不一會，隨着巨大的汽笛聲響起，伴隨着一陣轟隆隆的響聲，一輛綠皮火車遠遠的駛進了站台。火車帶來遠處的風，掀起葉柒雪的裙擺和頭髮。
吳凡的聲音有幾分沙啞，“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葉柒雪忽然哭起來，雙手抱住吳凡的腰，把頭深深埋進吳凡的胸膛，不讓他走。
吳凡狠下心，拉開葉柒雪的手。但他看見葉柒雪哭泣的樣子，又是不能自已，攬過葉柒雪，在她頭上深深一吻：“別等我了，自己要好好的。”他說完，推開葉柒雪，就往站台裏面沖。
他很清楚，自己下一刻就會哭出來，那時候自己就會心軟，自己就再也走不了了。
火車轟隆隆的開了，吳凡透過車窗，看見遠處的馬路上，一個淡綠色的身影定定的站在路旁，清晨的涼風吹動着她的裙子和長發，像是一朵淡綠色的花朵，慢慢的開在這個夏天的清晨。
吳凡看着那朵綠色的花朵，窗外的風景呼嘯而過，終於，他還是哭了出來。
我多想，多想留下來啊。
可是，我早已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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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朦朧之中，他想起了那個葉柒雪給的袋子。
他拿出來一看，上面很貼心放了一些泡麵和零食，下面放了一個白色的盒子。
他打開盒子后，裏面有三樣東西。
一部手機，一疊錢，一封信。
吳凡展開信紙，發現上面有的字跡已經因為被淚水洇濕而模糊。
“吳：
我早就想這麼親昵的叫你了，只是沒想到卻是在今天。
你不要騙我了，我什麼都知道了。很早以前我去公墓的時候，就看見過你默默從那個山坳里走出來。後來我偷偷過去，發現了你的爸爸媽媽，前幾天又看見了你的奶奶。
你真是個傻瓜啊。為什麼，為什麼什麼都不和我們說呢？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這些傷痛呢？你知不知道，那天在醫院，蘇雅的爸爸求你的時候，我多麼心疼你，明明自己的心裏那麼多傷痛，卻還要笑着去陪伴別人。
我那時候真的後悔了，後悔不該把蘇雅生病的事先告訴你，更後悔讓你先去陪她。我後悔為什麼不讓你直接和她說清楚，讓她先去治療，反而讓你去默默的陪伴她，我更後悔的是，我明明那麼喜歡你，卻還是自己親手把你送到別人身邊。
我不知道你會去哪裏，但你絕不會去上學。你這個騙子啊，你難道不知道嗎？你的演技一向是那麼差勁。
我現在心裏很亂，不知道該說什麼。盒子裏有一千塊錢，很少，你先用着。手機里有我的號碼，一定要打給我啊。
我說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多希望，你能留下來，然後我們一起上學，再和以前一樣，一起歡笑，最後，一起生活。
說什麼愛在於過程，不在於結果。
我才不信，我也不願意。
可是，為什麼我們還是要分開呢？
如果你願意的話，一定要回來啊，我會等你的。
我會在這兒，一直都在。
葉
7月15日夜”
吳凡捧着信紙，又一次泣不成聲。
他把信紙窩成一團，緊緊的貼在自己的胸口上。
火車依舊轟隆，一刻不停的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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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願讓你一個人，一個人在人海浮沉……”葉柒雪的手機鈴聲響了，打斷了她的沉思。
她急切地打開手機，然後她微微皺眉，不是吳凡。
這一個多月來，吳凡沒給她打過電話，連信息也沒回過。
葉柒雪接完高更的電話，對着還跪在地上的蘇燦說：“走吧，高更和寧柔他們叫我們去吃飯，馬上上菜了。”
蘇燦抹了抹眼淚，站起身來，又衝著墓碑深深鞠了一躬，這才轉身走開。
葉柒雪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去市裡上高中了，很少有時間回來。他們，就交給你了，沒事多來看看他們。”
蘇燦狠狠的點點頭。
一陣山風吹過，林間呼嘯，樹木搖動。蘇燦抬起頭，聽着兩旁樹葉輕輕的婆娑聲，一股涼意慢慢升騰起來，天邊掠過一抹淡淡的流雲，一下瀉進他的心底。
夏天，終於要結束了。
只是，太早太早。
但終歸還是要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