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無神(一)
身穿黃色長袍的老道長手執着木劍在雨中狂舞,他咿咿呀呀地念誦着聽不懂的經文,忽而瞪大眼珠子,怒喝一聲,忽而又垂下頭來,喃喃低語。
他的動作乖張,但又松馳有度,既是嚴肅,又是可笑,渾身上下透露着一種玄之又玄的味道,彷彿在虛無中點燃了白煙。
雖然收費很高,但老道長聽聞事情的嚴重性,立刻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
出了高鐵直奔出租車站,關上車門,一直在催促司機師傅快點快點,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要是那颱風來了,就麻煩了。
司機師傅看見他這身行頭,半是揶揄地問他,“道長,您演員啊,這是要去影視城拍抓鬼天師呢?”
道長透過後視鏡瞪了司機師傅一眼,“去個鬼的影視城,去警察局,本座是來驅鬼的,不是來給你們當猴看的!”
“警察局?”司機師傅愣了一下,“警察局還能鬧鬼么,竟然還要勞駕到您?”
“你問那麼多做什麼,你這車開還是不開,”道長氣急敗壞地說,“你要是再跟本座貧嘴,本座就不坐你的車了!”
司機師傅連連點頭,總算是消停了下來,可才過了沒多久,車子停在了紅綠燈路口處等待着綠燈通行。
司機師傅看着後視鏡里的道長,還是忍不住地問他,“看您這面相,定是修為深厚的得道高人,又怎麼會怕區區颱風呢?”
“降妖除魔驅的是鬼,颱風又不是鬼,颱風是變天!是老天爺在作怪!”道士忽然激動地大聲說,“本座的造詣再如何的高超也無用,本座還能跟老天爺作對不成?”
司機師傅嘴唇嗡動,似乎還想說什麼。
“誒,別問了別問了,”道士不耐煩地擺手,“本座的答疑解惑是要收費的,你要是再問,本座就不付你的油費錢了。”
一提到錢,司機師傅頓時把嘴巴閉得牢牢的,再也沒說半句話。
於是,耗費了大概半個小時的時間,出租車停在了警察局的門口。
道長給了錢,跟司機師傅要了一張發票,話也多說一句就下車走人了。
關上車門后,司機師傅倒是哼哼地說,“神神叨叨,裝神弄鬼,你要是真神仙,你就御劍飛行啊你,搭個雞毛的出租車。”
道士匆匆離去,消失在警察局的入口,出租車沒急着走,似乎對下一站要去哪裏還沒什麼打算。
司機師傅看了一眼儀錶盤上的油量,紅色的指針將近觸底。
要不回家吧?
他在心裏盤算。
中途去一趟加油站,然後回家,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明兒一早起來,就會天晴了吧?
他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心情放鬆,眼神格外平靜,沒有任何惱怒。
彷彿轉眼間就忘掉了那個暴躁的道士,忘了剛剛對罵他的那些氣話。
沒有什麼道長不道長的,他只不過是在高鐵站接了一位乘客,乘客的衣服看起來有些許奇怪,就像是拍電視劇里的道士。
但這沒什麼緊要的,乘客就是乘客,無論身份是乞丐,還是國家領導人,只要客人選擇乘坐他的車,那便是他的乘客。
當然,也就只是乘客而已。
油門鬆開,出租車在雨中揚長而去,警察局內燈火通明,身穿制服的警官們加班加點,在走廊過道里來來往往。
叮鈴叮鈴的電話鈴聲不絕於耳,連綿如大門外的密雨。
大家都在忙,不是在低着頭寫材料,就是在吼來吼去地打電話。
似乎信號不太好,無論怎麼說,怎麼表達,電話對頭的那個傢伙也還是一知半解,傻愣愣的樣子。
空中飄蕩的這場大雨,無形無影地干擾着這座城市的信號傳遞。
水泥墩上的信號基站,無聲無息地淌過一波又一波的流水。
每個人的手頭都有放不開事務,着急要在今晚之內處理,以至於偌大的警察局內,竟然沒有多餘的人手接待道長,也沒有人能夠騰得出空餘的時間,來問問這個穿着黃色長袍的古怪男人,你來這裏要幹什麼?
對此,道長並不在乎,他慢慢地穿過警察局,如若事先預知一般,來到一處隱蔽的後院,十幾位警察早已按照他的吩咐,在雨棚下臨時搭建出一個簡易的法場。
局長先生守候在此地多時,一看見道長走進來,連忙迎過來,親切地握住他的手,進行友好且熱情的寒暄。
但道長沒有搭理他,甩開他的手就往祭台那邊走去,絲毫不給這位高官半點面子。
“收人錢財,替人消災,”他說,“這是本座職責,你們不必感謝。”
...
百葉窗外面的光影照了進來,時明時暗,如夢境般幻滅。
少年坐在一張木凳子上,雙手被鐵鏈捆在凳子的背部,血溢出新開的傷口,流經鏈條的環扣,緩緩地滴下來。
就像是計算時間的沙漏。
憤怒的黃昏消散了,山丘的影子投映在鹽鹼地上,晝短夜長。
在日月變更之間,影子如時針一樣環繞着根部,緩緩走動。
一天就是一圈,兩天就是兩圈...
依此類推。
在這裏,山就是山,土就是土,沒那麼多的手法修辭,沒那麼多的分門別類。
他忽然有點迷戀上這個地方。
走過了不知多少圈,眼皮越發地沉重,呼吸越放越緩,喉間漫溢着鐵鏽和干沙,毀滅的黑暗降臨下來,生的氣息節節敗退。
好像最後的一個白天馬上就要走盡了,接下里接納他的...
會是永不破曉的黑夜。
張小文,你還好么?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但聲音卻不明顯,彷彿隱藏在百葉窗的影子裏。
那是間隔光明的黑暗,但他還是試着再抬起眼皮,努力地看清眼前的現實。
間隔的光紋中央,浮現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不是她的眼睛,但多少與她有些相似,好像本就是她的哥哥來着。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發生了。
現在的他,已被埋在鹽鹼地的荒蕪里,枯死的野草低垂着脊柱,臉皮貼着大地,嘶啞地跟埋在墳墓里的他說,快醒來,世界需要你,你也離不開世界。
是么,我還能被...被需要麼?
他的聲音低若流沙。
別搞笑了,我是廢物,我是垃圾,我是死了也沒有人會覺得悲哀的...
一條可憐蟲而已。
他無力地發笑。
但笑聲卻被干沙和鐵鏽堵的死死的,他笑着笑着,然後在夢裏哭出來,擠幹了身體裏最後殘存的那點水分。
於是,他的淚腺就這樣死了,在夢裏,在現實里,就這樣...死去。
“是的,我們需要你,”那一雙浮動在光縫裏的眼睛說,“此前的冒犯,實在迫不得已,我們...”
“急需證實你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