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故事

第二百零五章 故事

因要避人耳目,散值后,霍奉卿、顧子璇與薛如懷三人分道而行,各自繞了不同路線出城。

戌時初刻,顧子璇與薛如懷先後抵達望瀅山雲氏祖宅。侍女將二人領到頂層門口后,便執禮止步,躬身退下。

已近夏秋的節氣,白晝的時長正一天天縮短,此時天光已然暗淡。

這頂層的內里卻燈火通明,四面落地見月窗全開,有夜風穿堂。

南窗畔靠牆避風處,擺着一尊足有五尺高的樹形連盞銅燈,鏤空流雲紋底座,四周高低錯落地伸出十五節樹枝,枝上托起足足三十盞燈盤,盡顯古雅華貴。

地榻正中,雲知意躋身而坐,面前的矮腳方几上、周圍地榻上都凌亂堆放着書冊。

她着一襲束袖窄腰的青玉碧袍,以素銀冠束髮,簡潔矜貴中透着幹練英氣。她時不時扭頭看向右手按着的那冊書,左手握着不必蘸墨的棗心筆,飛快地在紙上寫着什麼。那腰身筆挺、垂首執筆的專註模樣,宛如回到求學時。

“來了?”她停筆轉頭,神色平靜地對漸行漸近的二人道,“快過來坐穩,我給你們講個鬼故事。”

“什麼?”顧子璇蹙眉,走過去在她左手邊的位置落座。

薛如懷笑嗤一聲,隔桌坐到雲知意的對面:“快講,嚇不着我算你輸。”

昏黃的光搖擺輕曳,溫柔地在雲知意碧青的身影上攏出一層光暈,使她整個人看上去有些不真實,連帶她說出的每個字都像來自天外。“我推測,田嶺應該是在沅城私造兵器,借運鹽船偷運回來后,不知囤積在何處。此外,他還有勾結外敵的苗頭。”

顧子璇回神皺眉,語氣冷肅:“可有實證?!”

“只是我的推測,因為有太多巧合全湊到一處了。我急着找你們來,就是想集思廣益,商量一下之後如何配合搜集相關實證。若然查實,我們就必須在他行動之前將他按倒,”雲知意端起茶盞,“他……”

“等等,你倆等等,”薛如懷不可思議地咽了咽口水,惴惴望着雲知意,“是田嶺瘋了?還是你瘋了?田嶺好端端做着原州丞,怎麼會突然私造兵器?又為什麼會勾結外敵?!”

薛如懷生在一個家道中落的尋常市井人家,如今又才進工務署不久,還是個尚未進入原州權力核心的低階執事官,所知有限,因此在有些事上的印象與看法和尋常百姓沒多大差別。

“私造兵器,勾結外敵,這兩件事連在一起,你說能是為什麼?”雲知意奇怪地看着他,“自然是為了裂土自立。”

薛如懷倒吸一口涼氣,驚訝到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不是,你再等等。一個人若心生裂土自立這種‘志向’,總得有個足夠強烈的動因吧?田嶺再是位高權重,也不過只是個州丞。無緣無故的,怎麼會……”

“所以,他就不是無緣無故生出這種想法的啊。早知道你會這樣,喏,都給你準備好了。”雲知意將桌上攤開的那冊《女王本紀》拿給薛如懷。

“當年我們在庠學時,史學夫子常說,半部原州史其實都算我雲氏家史。那你想沒想過,另半部原州史算誰家的?”

薛如懷在史學上向來極差,書上有教的那些史實他都沒捋明白過,又怎麼會去想書上沒教的?

他聞言既驚且疑,顫巍巍接過那冊書,驚疑不定的目光在雲知意和顧子璇之間來回逡巡。“這《女王本紀》,講的不是列國爭霸時那位蔡國女王嗎?”

在大縉一統天下前,大小諸侯割據林立,混亂局面持續近兩百年。當時與縉國實力相近的還有四國,其中之一便是蔡國。

天命十七年,蔡國上將軍卓嘯弒君竊國,一夜之間血洗王都儀梁,將蔡王室男子屠戮殆盡,有位封號為“貞”的蔡國公主僥倖逃生。

貞公主召集忠於蔡王室的臣屬舊部,厲兵秣馬數年後殺回儀梁,誅滅叛臣、重扶國祚,之後被臣民擁戴,成了世間第一位女王。

但遭此大亂,蔡國元氣大傷,很快跌出了五大國之列,最終在後世史書上就很不起眼了。

不過,蔡國雖不起眼,後世史家對這位蔡女王卻很重視,不但為她單列本紀,還刻意不注前綴國號,以此突出她是“天下首位女王”的史學地位。

就連薛如懷這種在史學上一問三不知的後世學子,雖對《女王本紀》只聞其名,從未閱覽過內容,卻也知道記的是幾百年前那位蔡女王。

“蔡女王和如今的原州丞田嶺,這中間能有什麼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薛如懷腦子都快炸了,“又關咱們原州什麼事?”

顧子璇忍不住翻了個小白眼:“蔡女王姓田,單名一個姝字,你說她和田嶺什麼關係?”

雲知意補充道:“現今的原州版圖與古時不同。從前這裏是縉、蔡兩國交界之處,大縉開國后才逐漸合為一州。你說關我們原州什麼事?”

薛如懷整個人已陷入混亂,一張嘴開開合合半晌才憋出話來,卻連自己都不懂到底要說什麼。

“所以,田家竟是前朝諸侯蔡國王室的後裔嗎?可,朝廷、朝廷不知田家是那個田家嗎?這道理不通啊,既然……”

“朝廷知道,道理都通,只是說來話長,”雲知意打斷他,“你喝口茶壓壓驚,我從頭捋給你聽。”

*****

天命二十四年,也就是蔡女王田姝登基次年,諸侯苴、薛兩國裹挾蔡國、拉攏臨海的仲山國,兵分三路合圍縉國。

恰是那時,蔡、縉交界的原州有異族吐谷契越山入侵,妄圖漁翁得利。

為了避免多線作戰,縉王李恪昭的王后歲姬匿跡千里奔赴儀梁,對蔡女王且詐且誘,最終使她退出四國聯盟,率臣民歸順縉國。

雲知意抿了一口熱茶,接着講下去:“做為歸順條件,縉王李恪昭命我先祖青山君改藩鄴城以南,將原屬雲氏的鄴城以北劃為田姝藩地,允她收容、安置故蔡國遺民。槐陵見龍峰下那座小通橋,就是我先祖遷往新藩地之前,留給故地的紀念。”

薛如懷手捧茶盞,震驚到目光渙散:“後來呢?”

雲知意伸手點了點他面前的《女王本紀》:“後來,開國主登基后,又封田姝為‘恭義王’。但,此王爵不世襲。”

“本是前朝諸侯蔡國王室血脈,開國時也被封了王爵,卻因爵位不世襲,後代就沒了貴族身份和藩地,只能像尋常人一樣,最多就是個官員,”顧子璇笑睨薛如懷,“現在你明白田嶺強烈的動因從何而來了吧?”

薛如懷獃滯地點了點頭,卻又有了新的疑問:“照你們這麼說,開國主那時,蔡女王的藩地上聚集着許多故蔡國遺民,那多少也還有點實力吧?面對‘王爵不世襲’這種卡脖子的條件,她竟不反?”

“如今由顧總兵坐鎮的軍尉府,前身是我先祖青山君的府兵,”雲知意笑笑,“先祖當時擔負著‘防禦外敵’和‘防田姝造反’雙重職責,麾下除常備精銳官軍二十萬之外,還有春耕秋練的屯田軍戶三十萬。”

彼時田姝藩地上的故蔡國遺民老老小小加起來,總共也就七八十萬。

顧子璇不愧是將門之女,一聽就明白了蔡女王為何不反:“有總共五十萬的兵力蹲在鄴城以南,她若敢反,那就是老壽星上吊,活膩了。”

“原來如此,”薛如懷是初次了解這些古老掌故,大為震驚,到這會兒才慢慢緩過勁,“那再後來呢?怎麼不繼續壓制了呢?”

“天下一統已是大勢底定,那些遺民便漸漸開始與縉人融合,到田姝薨逝之後,這些遺民對朝廷來說已不足為患。為示恩寬,開國主以口諭允田氏後裔可考官入仕,但最高只能做到原州丞,”雲知意頓了頓,“同時,又命雲氏舉族遷往京城,將本地雲氏府兵交軍尉府,屯田軍就地解散轉民籍。再後來就是現在這樣了。”

終於捋清了來龍去脈,薛如懷撓了撓頭,偷覷顧子璇一眼。“可是,如今就算田嶺有野心,他也沒兵啊。顧家與他又不是一路人……吧?”

顧子璇惱火地瞪他:“你看什麼看?吧什麼吧?我家與他當然不是一路人!”

之前田嶺幾次三番對她設套,想通過圈住她來動軍尉府,都沒成功。霍奉卿提點過她之後,她回去與父母兄姐說得一清二楚,如今顧家對田嶺可防備得很。

薛如懷自知理虧,縮了縮脖子。

顧子璇這才斂了火氣,扭臉看向雲知意:“不過我也挺好奇一件事。田家名下所有能打的家丁護衛加起來,總數不過就三千,而軍尉府麾下卻有二十萬大軍。實力懸殊至此,田嶺準備怎麼反?鹽鐵都是官營,能流入黑市的鐵礦微不足道,他就算私造兵器,又能造多少?”

*****

“你們還記得兩年前,槐陵北山那樁‘匪幫衝突’案嗎?”雲知意左右看看兩位同窗,見他們點頭,便接着道,“當時從裏面跑出很多孩子。若我沒猜錯,槐陵北山裏有不為人知的鐵礦,那些孩子中的一部分,應該是被驅使進小礦洞採礦了。”

薛如懷蹙眉:“你為什麼這麼猜?”

“當初我隨欽使沈競維在外巡察時,曾在陶丘縣遇到過一起小型礦難,”雲知意喝了口茶,接着道,“礦主提過,其實只要將礦洞開得再小些,就能進一步減少礦洞坍塌的風險。但礦洞太小的話成年礦工難以出入,而現今大縉律又嚴禁使用十五歲以下的孩童採礦,所以正經礦主們都不敢這麼做。”

而田嶺若要不引人注目地在北山採礦,就可以將礦洞開到最小,驅使孩子下礦,即便意外坍塌動靜也不至於大到引發外間側目。

“還有,我推測槐陵北山不但有礦,應該還是罕見的隕星礦。”

雲知意又從桌上凌亂的書冊中翻出一本《上古神異志》,指着書頁上一夜略顯模糊的字。

“看這裏:‘秋,見龍,北有墜星,天地轟然’。通常隕鐵落地時,先是天現長光,然後地動山搖,所以古人以為是有龍擺尾掃落星辰。”

這段記載是上古時期的一則神跡傳說,也是槐陵那座“見龍峰”的地名由來。

這傳說的事發年代實在過於久遠,久遠到連諸侯列國都還不存在,那時的槐陵根本是個連地名都沒有的不毛之地,被後世人遺忘也在情理之中。

況且,原州人進學識字的人正在逐年減少,除了雲知意這種家學淵源者、正史野史都願涉獵者,尋常人真沒幾個會從故紙堆中發現,偏遠的槐陵在上古時期曾有隕星墜落。

薛如懷畢竟是工務署官員,工務署除建造事務之外還兼管冶鑄,這些日子他或多或少也在接觸冶鑄的門道。

“隕星為天外之物,從隕星礦中提煉出的鐵,其精純度超乎想像。若冶鍊得當,以隕鐵鍛造兵器,是真能做到書上說的削鐵如泥、吹髮斷絲。”

他稍頓,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好在沅城一帶的金石冶鍊,整體技藝水平與臨川相差不遠,並未聽說有什麼了不起的金冶巨匠。”

顧子璇聞言也稍稍鬆了口氣:“那還好。就算槐陵北山真有隕星礦,田嶺偷運去沅城,想來也鍛不出絕世神兵。”

雲知意神色嚴峻地搖搖頭,“不,他在沅城有個外室,名下經營着一家珍寶閣和一家規模普通的金石冶鍊工坊。搞不好,那女子正好就是個藏而不露的金冶巨匠。”

薛如懷與顧子璇對視一眼,兩人都覺有些這推論有些牽強了。

薛如懷道:“天下哪有那麼多不為人知的金冶巨匠?她只是剛巧經營着一家金石冶鍊工坊而已,不至於這麼巧吧?”

“你還別不信,偏就這麼巧,”雲知意亮出自己先前寫在紙上的東西,“首先,槐陵北山疑似有隕星礦。其次,藺老爺子同我講過,原州鹽商從不單邊跑空,各家運鹽船從原州離開時是會帶貨物出去賣的。可田家的運鹽船隊每次到了沅城都不做撂地生意,那船上帶的是什麼?”

她稍頓換氣,又道:“第三,田嶺將那女子密藏在沅城十幾年,她名下又恰好有一家冶金工坊。”

這次薛如懷沒再反駁,雙唇抿成直線。顧子璇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耐心等待雲知意的下文。

“當然,如果只是這幾點巧合,當然不夠。”雲知意以目光掃過面前的二人,繼續條理分明地抽絲剝繭。

“但那女子被人敬稱為‘素合先生’。若素合二字是她的姓名,那她在金石冶鍊上的真正造詣,就真的很可能深不可測了。”

顧子璇與薛如懷大驚,面面相覷后,神色漸變。

顧子璇小心發問:“素合二字若是姓名,怎麼就說明她在金石冶鍊上深不可測?”

雲知意又拿起另一本史書,推到他倆面前:“看這裏。”

【天命十六年,苴公子循暴病,歿。妻衛姬攜庶子瑒扶靈歸國。道遇水匪,衛姬溺亡。素跪於舷,號哭曰,‘素瑒無能,未能護嫡母周全’。】

列國爭霸時期,苴國公子素循在蔡國為質多年,天命十六年突然病死在蔡國。素循的妻子衛姬在扶靈歸苴時遇水匪,也不幸身亡,只留下一個年幼的庶子叫素瑒。

待他倆看完,雲知意便娓娓道來:“這個素瑒回到苴國后,因父親和嫡母雙亡,無人護持,雖是王孫,在苴國朝堂卻幾乎沒有立足之地。但苴國當時是金石冶鍊技術最頂尖的諸侯國,我們大縉的開國祖一統天下后,有一批苴國最頂尖的金石冶鍊巨匠不願歸順,跟着素瑒一起消失了。”

顧子璇後背一涼:“素這個姓,在如今的大縉可不多見。”

她是將門出身,正史上的學養不及雲知意,但對戰史卻如數家珍。

當初大縉一統天下時,蔡國是蔡女王率臣民主動歸順的,雙方並未動刀兵;而苴國卻頑抗到底,最終被大縉開國名將司金枝所滅。

司金枝諢號“殺神”,她率兵打的滅國之戰,那就真的是“滅國”之戰。苴國王室那群姓“素”的被她追殺到膽寒,僥倖活下來的紛紛改姓,或隱匿於市井,或逃遁山野,之後這幾百年,很少有素姓者現世。

雲知意抿了抿唇:“而且太巧了,那素合又剛好是金石冶鍊的行家。”

所以,若素合二字是她的姓名,那就很可能就是素瑒的後人。

“也就是說,田嶺手中疑似有隕星礦,還有個外室疑似是深藏不露的金石冶鍊巨匠?!”薛如懷聽得快要窒息了,“但、但顧子璇方才不是說了,他家能打的總共還不到三千人!就算鍛造出再多絕世兵器,那也只有三千人。事情還不算太棘手,是吧?”

“正相反,非常棘手,”雲知意深吸一口氣,“你忘了?先前你倆剛坐下時我就說過,他還有勾結外敵的苗頭。”

薛如懷面色刷白,總算想起這茬了。

“有什麼線索?”顧子璇緊緊盯着雲知意,後背繃緊,如臨大敵。

雲知意無奈輕哂:“這就又要說回槐陵北山那樁匪幫衝突……”

正說到一半,姍姍來遲的霍奉卿進來了。

“什麼匪幫衝突?”霍奉卿緩步行來,極其自覺地坐在了雲知意身旁,又看看對面神色的薛如懷,“你們在談什麼事?”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雲知意講了個鬼故事,”薛如懷雙手抱頭,崩潰地喃喃道,“她說田嶺要造反自立,手裏疑似已有隕星礦、有神秘的冶鐵巨匠,還勾結外敵不缺人!”

這個鬼故事真的很恐怖,閉上眼都能看到原州血流成河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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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她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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