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酒娘(九)
唐朝,開元盛世,正是“紙香墨飛,詞賦滿江”的文豪輩出年代,文人都以能寫出一首傳世名詩為榮。酒館、客棧、青樓更是留出一面白壁,供詩人即興揮墨。若詩寫得好,不僅酒肉白吃、客棧白住,青樓女子也會青睞有加,共度良宵,詩人在溫柔鄉纏綿數日,臨別時賦詩一首,不但使青樓女子身價倍增,更是一段纏綿悱惻的千古佳話。
酒娘本姓曹,生於遼東苦寒之地。曹父有一手家傳的釀酒手藝,倒也家境殷實,收入頗豐。按說這日子過得不錯,可是曹父偏是個有匠心的釀酒師,總是對所釀美酒不滿意。遼東雖說物產豐實,釀酒材料應有盡有,可是天氣極寒,釀酒周期太短,水質又冷,釀出的酒漿烈而不醇,濃而不香。
曹父索性變賣家產,帶着妻兒走南闖北,尋找釀酒佳地。他們路過汾州(今山西汾陽),發現此地四季分明,糧食豐厚,水肥土沃,正是絕佳的釀酒場所,於是定居此處,專心釀酒。
靠着多年釀酒所得家產,曹家收糧買料,釀了五年酒,卻不賣一兩半錢。鄰里不解,這樣光買不賣,再大的家產也撐不住幾年。曹父總是摸着封酒的陰窖,笑而不語。
直到五年後的農曆四月二十一,子夜時分,曹父突然驚醒,探着鼻子聞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喊了一聲“成了”,匆匆披了件套褂直奔酒窖,捻起一撮牆根土,用舌尖舔了舔,仰天大笑:“曹家古法釀酒,失傳百年,今日終於讓我破解,無愧列祖列宗!”
第二日,曹父鄭重地打開一封木盒,取出黃豆大小的五粒藥丸,埋於酒窖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留一粒放在手中,對着窖門三叩九拜,念叨着祭祀酒神的敬語,這才開窖取酒。
泥土密封的窖門打開,頓時酒香撲鼻,隨風四散,方圓十里都能聞到這股異香。窖子裏的酒罈原是陶土罈子,經過酒漿的多年浸淫,竟然晶瑩剔透,宛如琥珀。
圍觀鄰里肚子裏的酒蟲早就蹦躂不停,起鬨請曹父快快開壇,否則就動手搶走了。鄰里玩笑雖說粗俗,可也是對曹家美酒的認可。曹父笑吟吟地擺擺手,把藥丸捻碎倒進小竹筒,鄭重地交到酒娘手中:“此為曹家傳下來的千年酒引,凡酒灑進一點兒小沫,立成佳釀聖品。咱們曹家的酒,那可就是能位列王母娘娘蟠桃會的仙品。為了不讓酒有污濁之氣,需由處子之身進窖調入酒中。去吧,每壇倒入一丁點兒即可。”
酒娘年級尚小,哪懂得什麼是“處子之身”?鄰里粗俗的笑聲讓她多少有些明白,紅着臉進了酒窖。眾人伸長了脖子眼巴巴等着,曹父更是搓着手面色緊張。足足過了三炷香時間,酒窖里忽然酒香大盛,只是聞聞就滿口生津,唇齒留香。
幾個酒量差的滿臉通紅,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胡亂說著醉話“好酒”,引得眾人哄然大笑。
酒娘頂着滿頭塵土怯生生地鑽出來,曹父一把抱起她,拋在空中穩穩接住,轉身對眾人說道:“今天曹家美酒開窖,誠邀鄰里鄉親品嘗。”
此話一出,幾個精壯小伙跑進酒窖,抬出幾壇美酒,分與眾人開懷暢飲。
村裡教書的老秀才砸吧着嘴:“曹師傅,這麼好的酒,該有個好名字啊。”
“曹某才疏學淺,還望先生賜教。”
老秀才指着遠山一片杏樹:“此時杏花剛開,依在下愚見,就叫‘杏花村’,如何?”
“好!就叫杏花村。”曹父舀了一碗酒遞給酒娘,“把酒喝了。”
酒娘絞着衣角,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辣……我不喝。”
“你還要繼承為父手藝,怎能不會喝酒。”
酒娘捧着碗抿了一小口,霎時間嫩臉通紅,劇咳不止。
“哈哈……”眾鄰里和曹父捧腹大笑。
如此過了幾年,“杏花村”的名號越來越響,曹家成了遠近聞名的富戶,酒娘也出落成明眸皓齒的美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聞名十里八鄉,還奪得當地的“花魁”。
酒娘把花魁獎勵的錢財,全都捐與私塾,供貧苦孩子識字讀書。鄉間鄰里提起酒娘和曹家,無不豎起大拇指。提親的媒婆快把曹家門檻踏破了,偏偏無論是官宦子弟還是秀才商賈,酒娘都看不上。曹父疼愛女兒,也由得她性子,曹母反倒是經常嘮叨:“再嫁不出去,就在家裏成了老姑娘,看誰要你?”
酒娘嘟着小嘴撒嬌:“那就陪在爹媽身邊一輩子好了。”
這年清明,酒娘在酒鋪賣酒,進來一個身材高大、風塵僕僕的書生,打了一壺酒仰脖灌下,大呼“好酒”,解開包裹取出文房四寶,在白壁上揮毫而就——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酒釀默念這首詩,心中一動,看書生的眼神多了一絲別樣情愫。
書生寫罷詩,扔下毛筆,又打了幾壺酒,轉身離去。
酒娘急忙追出:“你……你還沒給錢呢。”
書生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牆上的詩:“傻丫頭,單憑這首詩,每天就能多很多顧客,區區幾瓶酒錢算得了什麼?我的腦袋就是錢,我就在這裏住下了,以詩換酒如何?”
“原來是個獃子。”酒娘心中暗嗔,再讀那首詩,愈發覺得情景、韻味、平仄、韻腳恰到好處,實屬佳作,忍不住心生歡喜。
再看書生已經走至街頭,酒娘跺腳喊道:“你叫什麼名字?你還會來么?”
“我姓羊,羊肉的羊。”書生喝了一大口酒,衣袖擦着嘴角,“我本浪蕩笑天涯,日月做馬夜為家。你們家的酒好喝,我就不走啦。”
酒娘的俏臉沒來由飛起一抹紅暈,心頭小鹿亂撞,痴痴望着書生背影。
“哦,對了!丫頭,我喜歡你。待你長發及腰,待我功成名就,娶你可好?”
“啊!”酒娘哪曾見過這等莽撞之人,捂着臉回了酒鋪。
那一日,酒娘心思紛亂,總出現書生依壁寫詩的幻覺,幾次酒錢都算錯了,只是盤弄着頭髮,心中暗自思量:“還差兩寸就長到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