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酒娘(八)

第二百一十六章 酒娘(八)

記得小學學習杜牧的《清明》時,老師秉承着填鴨式教育“背、寫、考”三大法則,要求學生熟練背誦默寫,第二天進行小考。

我寫完作業小十點了,背了幾遍眼皮子開始打磕絆,書本砸臉直接昏睡過去。

然後,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荒無人煙的野地,一眼望不到頭的墳包在雜草中若隱若現,寒風吹的枯樹枝瑟瑟抖動,烏鴉縮着脖子無精打采地“呱呱”叫幾聲,撲棱飛起,鑽進一處墳包的野洞,再出來時嘴裏叼着一塊枯骨……

我穿着古時的長袍,順着羊腸小路往前走着,綿綿細雨如同一層細紗,使得眼前一切變得目糊不清,唯有牧童吹奏的牧笛聲時斷時續。

我不知道要去哪裏,心裏一片混沌,只知道跟着笛聲前行。慢慢的,我身邊多了許多失魂落魄的行人,晃着肩膀、僵直雙腿加入追尋笛聲的隊伍。

有些人哭聲悲切,聞之垂淚;有些人低聲“嗚嗚”呻吟;有些人腳下打滑,摔倒在地;有幾個女子抱着襁褓,眼淚“簌簌”落在嬰兒臉上。

牧笛聲愈發凄涼,節奏分明是送葬時的喪樂。我打了個激靈,心頭一片清明,看清了周遭的事物。

那些行人的黃白色麵皮如同罩了一層喪布,兩隻眼睛只有白色瞳仁,透着慘白色的幽光,時不時有蛆蟲從眼角爬出,順着扁塌的鼻樑鑽進鼻孔,再從耳朵眼裏鑽出。摔倒的行人四肢彷彿沒有骨頭,反方向折斷,骨茬從淌着黃水的爛皮裏面頂出。那幾個女子聽到笛聲更是舉止怪異,雙手插進頭髮拚命撕扯,任由襁褓掉落,滾出一具具黑瘦的小小乾屍。

這時,遠處的墳頭向外拱着黃土,黑水“汩汩”冒出,一雙雙黏着一點點爛肉的骨手從墳里探出,摸索着墳沿,堅硬的土地又爬出無數具屍體,拍打着身上的泥水爛土,加入前行隊伍。

站在樹梢的烏鴉“呱呱”叫着,大片烏鴉像黑壓壓的烏雲從遠處飛來,啄食着這群行屍走肉。

我明知道這是噩夢,卻根本醒不了,彷彿現實般置身其中,甚至能聞到行屍的臭味。我試着張嘴呼叫,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拖着身體往前走。

這時,田間走來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身着蓑衣的牧童單手板着斷了半截的犄角,另一手舉着牧笛吹奏,默然注視着我們,牧笛指向樹林拐角一處破舊院落,門口插着一面破敗旗子,寫着“杏花村”三個大字。

一位風姿卓越的女人倚門而立,勾人的笑容讓人無法拒絕:“這裏有最好的刀削麵,還有上好的杏花村,客官們來啊。”

牧童,正是我和月餅在巷子遇到的小孩子;那個女人,正是酒娘!

“嗖嗖”兩道灰影破空劃過,釘住酒娘左右雙腳。一個身材瘦削的少年從人群眾掠出,半長頭髮斜斜蓋着眼睛,瞥了我一眼揚揚眉毛:“這是夢!我已經封住她陰氣陽走的泥丸宮,大家趕緊醒過來!”

兩道灰氣從酒娘腳背湧出,酒娘嘶嚎着現出那張恐怖的臉,身體漸漸模糊,終於化成一團灰氣隨風飄散……

空氣中飄蕩着她最後一句話——

“既然你們對《清明》有感應,遲早會來到這裏。”

我醒來的時候,出了一身透汗,大口喘着氣,夢境卻忘得一乾二淨。如果不是那個女子提醒,我根本想不起來曾經做過這個夢。

“對!我也做過這個夢!”

“他媽的快跑,今天中邪了。”

“我也做過……”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院子裏,食客們紛紛記起了這個夢,再也不顧張淑蘭衝出門出現的慘狀,一窩蜂地瘋狗般湧向門口。

我怔怔地盯着月餅,月餅也用同樣的表情看着我。

“南瓜,你曾經出現在我的夢裏?”

“月餅,你曾經出現在我的夢裏?”

我們同時說著,又同時收聲。

那個時候,我們根本不認識,為什麼會出現在彼此的夢裏?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讓我先出去,我是女人。”

“我歲數大,讓一下。”

“老不死的搶着投胎啊。”

“聽我說,排隊出去,要不然一個都走不了。”

食客們堵在門口,演繹着最醜陋的世間眾生相。誰也沒有注意到躺在地上捧着腳慘嚎的張淑蘭,無數只腳在她的身體踩來踩去。張淑蘭起初還能“哼哼”幾聲,隨着身體裏骨骼斷裂的聲音響個不停,嘴裏嘔出幾口黑血,再沒了聲息。只剩顫巍巍的左手半懸在空中,隨即被一雙紅色高跟鞋根穿透,釘在泥血混雜的土裏。

踩着張淑蘭的女子穿着極為暴露,黑色蕾絲襪早被扯得如同抹布,挺着誇張的胸部往人縫裏鑽:“女士優先!”

“臭貨別擋老子。”人群中橫起一腳,身材壯碩的大漢把女子一腳踹飛,扒拉着食客吼着,“都他媽的滾開。”

女子僅能包住臀部的短裙“刺啦”撕裂,她尖嚎着沖向大漢,黑色指甲對着大漢的臉就是一頓亂撓。大漢臉上登時多了幾條血印,甩手就給了女子幾記耳光。女子“滴溜溜”轉了個圈,退到門口,又被大漢一腳踹中肚子,蜷着身體飛出門口。大漢趁着這個空當,也沖了出去。

突然,大漢和女子如同被沸水潑過,渾身冒着青煙,兩人摔倒在門外齊聲慘呼,捂着臉滿地打滾,陣陣灰煙從指縫中冒出,大片膿水滲出衣服,結成一塊塊噁心的黃痂。

再無人敢動,靜立着像一群待死的俘虜。

我查閱歷史資料的時候有個問題一直很不解——為什麼戰爭俘虜面對人數比自己少數倍的敵人,沒有一個人敢於反抗,放棄求生希望,任由敵人用各種殘忍的方式處死?其實只要有人振臂高呼,率先沖向敵人,下場可能是立刻被敵人射殺,卻能激起俘虜們的求生慾望,繼而暴動反抗。

當下的場面,我有些懂了。誰都怕死,尤其是看到同伴慘死,這種情況完全能摧毀一個人最後的反抗意志,只是乞求比同伴晚死一會兒,誰也不會做那隻“殺雞儆猴”的雞。

面對死亡,人性自私,莫過於此。

“大家不要慌,”月餅摸出幾枚桃木釘,“我們一定能解決。在此之前,誰都不要亂動。”

月餅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讓人信服的魔力,食客們稍微平靜,眼巴巴地望着我們。

我長這麼大,除了在全校升國旗的時候念檢討,在蘇州做講座簽售,還從來沒被這麼多人圍觀過,手腳立馬不知道往哪裏放了。不過月餅都放話了,我不跟幾句不太合適,也是一時腦子亂糟糟口不擇言,脫口而出:“相信黨!相信國家!”

這句話算是捅了馬蜂窩,眾人又聒噪起來。

“兩個毛頭小伙能幹什麼?”

“呵呵,想出名想瘋了吧?”

“你看他倆弔兒郎當的樣子,不靠譜。”

“現在的年輕人,唉……”

我懵了。

我們明明是想救他們,而這些人極盡嘲諷之能事,挖苦着我們,辱罵著我們,完全忘記了即將面臨的死亡威脅。

這他媽的算怎麼回事?

“進了陰宅,吃了冥宴,即是陰人,”酒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戴上了美貌面具,手指對着我們點了點,“只有看了陰戲,由他們倆破解其中蹊蹺,才能脫身。”

眾人又是驚恐,又是疑惑,注視我們的目光,更是多了幾分仇恨。

“他們肯定是一夥的!”

“我看到了,他們倆沒有吃任何東西,早就知道這些事。”

“對!別相信那個臭娘們兒說的話。”

“說不定這倆小伙和她早就有一腿。”

“弄死他們!”

眾人漸漸靠攏我們圍成個圈,眼中都是野獸般兇狠的目光,卻沒有人敢動手。

月餅臉上閃過一絲怒色,使勁吞了口氣,仰頭長長呼出:“南瓜,這些人值得救么?”

我的頭都要炸了!這麼短短几分鐘的時間,我經歷着世間所有最醜陋的人性。偏偏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們怎麼能夠見死不救?

可是,我真得很想不管不顧,利用我們倆的能力,一走了之不是什麼難事。

很矛盾!

“你們懂了么?”酒娘微微閉目,眼皮顫動,眼角凝着淚珠,“千年前,他們就是這樣。看戲吧,看完了,就懂了。”

“梆”!梆子聲響起,嗩吶、喇叭、鑼鼓聲喧鬧起來,店夥計們早已換上唐朝服飾,眉飛色舞吹奏着樂器。那兩個從屋裏爬出的無臉人,站在屋前空地,“咿咿呀呀”唱着,演繹了一段千年前不為人知的驚天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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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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