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音系研究序
古音系研究序
建功將刊其所著《古音系研究》,不佞即答應為作序。但是,我怎麼可以給建功作序呢?蓋建功績學多才藝,而其所專攻者則為聲韻之學,在不佞聽之茫然,常與玄同建功戲語稱之為未來派者也。雖然,我與建功相識十年矣,自民六由中學教員混入大學,十七八年間所見海內賢俊不可勝數,但因同學的關係而相熟識,至今往來談笑通詢者才四五人耳,建功其一也。此諸公有所作述,我烏得不論懂得與否而題記之,故今日之事志在必寫,雖或建功力求勿寫而亦不可得也。
民國前四年曾在東京民報社從太炎先生聽講《說文解字》。那時我的志願只是想懂點“小學”罷了,而且興趣也單在形體訓詁一方面,對於音學就是那麼茫然。一九○一年我考進江南水師學堂,及讀英文稍進,輒發給馬孫(C.P.Mason)的英文法,我所得者為第四十版,同學多嫌其舊,我則頗喜其有趣味,如主(Lord)字古文為管麵包者(hlaford),主婦(Lady)字為捏麵包者(hlaefdige),最初即從此書中看來。一九○四年嚴復的《英文漢詁》出版,亦是我所愛讀書之一,其實即以馬孫為底本,唯譯語多古雅可喜耳。以後常讀此類書,斯威忒(H.Sweet)葉斯伯生(C.Jespersen)的文法,威克萊(E.Weekley)斯密斯(L.P.Smith)的英語諸書,近來還在看巴菲耳特(O.Barfield)的《英字中的歷史》以消遣。因此我與文字之學並不是全無情分的,不過我的興味蓋多在其與民俗學接觸的邊沿一部分,與純正的文字學故不甚相近也,日本《言語志叢刊》的發刊趣旨中雲,在言語的發達與變遷里反映出民族的生活。我所喜歡的就只是這一點,我最愛叢刊中柳田國男氏的《蝸牛考》,他說明蝸牛古名“都布利”(tsuburi)與草囤“都具拉”(tsugura)的關係,覺得很有意思,越中多以草囤暖茶,或冬日坐小兒,稱曰囤窠,這個製法的確與蝸牛殼是頗相像的。書中又講到水馬兒的名稱,這在所著《民間傳承論》第八章言語藝術項下說得更是簡要,今抄錄於下:
“命名者多是小孩,這是很有趣的事。多採集些來看,有好多是保姆或老人替小孩所定的名稱。大概多是有孩子氣的,而且這也就是很好的名字。例如東京稱為餳糖仔(amembō,即水馬兒)的蟲,各地方言不同,搜集來看就可明白命名者都是小孩,特別有意思的是並不根據蟲的外形或其行走的狀態,卻多因了它的味道或氣息給它取名字。賣鹽的(shiuri),賣鹽大哥(shiuritarō),鹽店老闆(shiya)這些名稱都因為放到口裏有點鹹味而起的。餳糖仔,賣糖的(ameüri),凝煎(gōsen,即地黃煎,一種藥糖),這大約因為蟲的氣味有點像餳糖吧。這樣的名字大人是未必會取的。水澄蟲(mizusumashi,即豉蟲)也有許多小孩似的方言名字。這又大抵是說寫或洗,多因蟲的舉動而加上去的,如寫字蟲(jikakimushi),伊呂波蟲(irohamushi,猶雲天地玄黃蟲,意即寫字),洗碗的(wanri),洗木碗的(gokirai),這些名稱分散在各地方,是可以注意的事。拌糍團的(kaimochikaki)的名字則蓋是由於蟲的右轉的運動而起的了。”《蝸牛考》中關於這個名稱有說明云:“從寫(kaku)這字,小人們的想像便直跑到糍團(kaimochi)去。實在這蟲的旋轉的確也有足以使他想起母姊那麼攪拌米食的手勢的地方。”
這是頗有趣味的例,只可惜經過重譯外國語便失了原有的香味,假如對於名物又稍生疏,那就更沒有什麼意思。在中國這種例原亦不少,我常想到那蠼螋,我們鄉間稱作“其休”,殆即原名的轉變,他處名錢串子,或雲錢龍,則是從形狀得來的名字。又如《爾雅》雲科斗活東,北京稱蝦蟆骨突兒,吾鄉雲蝦蟆溫,科斗與活東似即一語,骨突與科斗亦不無關係,至蝦蟆溫之溫是怎麼一回事我還不能知道。蝦蟆骨突兒這個字的語感我很喜歡,覺得很能表出那小動物的印象,一方面又聯想到夜叉們手裏的骨朵,我們平常吃的醬疙瘩和疙瘩湯,不倫不類地牽連出許多東西來。不過要弄這一類的學問也是很不容易,不但是對於民俗的興趣,還得有言語學的知識,這才能夠求其轉變流衍,從裏邊去看出國民生活的反映。我正是一個白吃現成飯的,眼看着人家火耕而水耨,種出穀子來時討來磨粉做糕吃,實在是慚愧得很。但是,我總是知慚愧的,知道這穀子是農夫所種而非出於蒲包,因此對於未來派之學術雖然有似敬畏卻亦實在未敢菲薄者也。
昔者建功作《科斗說音》,蓋可與程瑤田之《果臝轉語記》相比,唯深通言語聲音轉變之理者始能為之耳。《古音系研究》六篇,又建功本其多年攻治教學之所得,寫為一卷書,在音學上自成一家之言,而治方言考名物者亦實資此為鑰牡者也。我於聲韻之學不敢贊一辭,但願為建功進一言,理論與應用相得而益彰,致力於“聲明”願仍無忘“風物”之檢討,將來再由音說到科斗,則於文字學民俗學二者同受其惠施矣。是為序。
(中華民國二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記於北平苦茶庵中。)
附記
俞曲園先生《茶香室三鈔》卷二十九云:
“褚人獲《堅瓠集》雲,禽名山和尚,即山鵲也。滇中有蟲名水秀才。楊升庵《鷓鴣天》雲,彈聲林鳥山和尚,寫字寒蟲水秀才。水秀才狀如蚊而大,游泳水面,池中多有之。按此蟲所在皆有,不獨滇中也。”水秀才即取其寫字之意,但此非指豉蟲,乃是水馬耳。五月二十四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