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堂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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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在堂全書》十年前購得一部,共一百六十本,堆放書架上,有望洋之嘆。不佞不懂經學,全書中精粹部分以是不能了解,以前陸續抽讀的只是尺牘隨筆雜抄筆記這一類,大都是曲園先生業餘遣興之作罷了。我向來很佩服曲園先生以一代經師而留心輕文學,對於小說故事做過好些研究,讀《右台仙館筆記》中黃土老爺諸篇,覺得是好文字,非一般說部中所有。近來閑居無事,拿出《雜文》來看,有許多文章看得甚喜歡,特別是序文一類,覺得在近代文章中極少有的。平常講詞章的人批評曲園先生的詩文總說是平庸,本來曲園詩自說出於樂天放翁,文也自認文體卑弱,似乎一般的批評也還不錯。但是,詩我不大懂今且慢談,文的好壞說起來頗有問題,因為論文的標準便有好些差異。有喜談義理者,不但主張言中有物,其物還必須是某一派的正統思想,所以如不是面紅耳赤的衛道,或力竭聲嘶的辟邪,便不能算是好文字。又有好講音律者,凡是文章須得好念,有如昔人念韓愈《送董邵南序》,數易其氣而後成聲,然後鏗鏘鏜鞳,各有腔調,聽之陶然。然而在此二派之外還可以有一種看法,即是不把文章當作符咒或是皮黃看,卻只算做寫在紙上的說話,話裏頭有意思,而語句又傳達得出來,這是普通說話的條件,也正可以拿來論文章。我就是這一派看法的,許多傳世的名文在我看去都不過是爛調時髦話,而有些被稱為平庸或淺薄的實在倒有可取,因為他自有意思,也能說得好,正如我從前所說有見識與趣味這兩種成分,我理想中好文章無非如此而已。《春在堂雜文》現在便可以給我做一個很好的例。

序文極是常見的東西,人們即使不從文集裏去找了來讀,無論看什麼書大抵前面總可見到一兩篇序文的。但是平常有誰看了覺得喜歡呢?我近二十年來才學會看書先看序,可是結果多是不滿意,難道真如鄭板橋所說敷衍的太多麼。其實倒還因為照程式做的多了的緣故,這些大都選得進《古文范》裏去,在我們想找平庸的說話看的人卻也就不免失望了。曲園先生的序文在書上常可見到,這不僅如章太炎先生所微諷,先生好以筆札泛愛人,《雜文》自序中也自己承認性好徇人之求,那麼這些序文一定多有敷衍的了。然而我們的經驗是,一部書上有幾篇序,其中如有曲園先生的在內,則其中最可讀的必定就是曲園先生的那一篇。在《天津征獻詩》,《槃薖紀事初稿》,《習苦齋畫絮》,《眉綠樓詞》等諸書中,都是這樣。為什麼緣故呢?作序即使同是敷衍,因為這多少總是賦得,但敷衍也有不同,有如寒暄,一種是照例的今天天氣哈哈哈,一種也是說今天天氣好或是冷,不過關於冷稍有發揮,說是早上見了霜,或是陰寒得很蕭寂,有些物理人情上的根據,這就覺得有點意味了。曲園先生的序便是關於這事物總有意見要說,說得又有誠意又有風趣,讀下去使人總有所得,而所說的卻大抵不是什麼經天緯地的大道理,此正是難能可貴的地方,近世一般文人所極不易及者也。

現在試舉幾個實例。《雜文》卷一《遜學齋詩集序》說風與雅的區別,說明後世的詩里也有這兩種不同的風格。《荔園詞序》論詩詞曲三者變遷之跡,即闡明其特色所在。三編卷三《王子安集注序》論駢散文甚有精義,最可佩服,以駢儷為文之正軌,真通文章體例者之言。又雲宋人以八代為衰,奉昌黎為鼻祖,自此以往遂有語言而無文字。此與鄙意甚相合。《秦膚雨詩序》引楊子云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論詩中有偏麗偏則兩派,《擊壤》遺音,《香奩》流弊,均所不取。《玉可盦詞序》論詞之正宗貴清空不貴餖飣,貴微婉不貴豪放,與《荔園詞序》可互相發明。四編卷六《眉綠樓詞序》論詩詞分類編年之是非,謂詩宜編年,可以考定其生平,詞則以分類為宜。蓋詞之體率婉媚深窈,或言及出處,亦以微言托意,不如詩之顯明,依年編錄未必足供考證,故不如分類讀之,窺見其性情之微,轉足以想見其為人。又《槃薖紀事初稿序》對於艱深之文微致諷詞,五編卷七《可園詩鈔序》自述詩宗香山劍南,亦即是此意。有雲,“詩固所以寫性情也,雕斲性情而為詩,其猶戕賊杞柳以為杯棬乎。”此語亦甚佳,與上文文崇駢儷之說似兩岐,而實俱有至理。曲園先生著作未有專篇論文學者,僅散見於《雜文》中,序類中為最多,雖只是散金片羽,而言簡意賅,往往與現代意見相合,實蓋為之先導,此則甚可貴也。

《雜文》續編卷二有文數篇,皆關於金石文字者,如《慕陶軒古磚圖錄序》,《問禮盦彝器圖序》,《兩罍軒彝器圖釋序》,《畫余盦古錢拓本序》,《百磚硯齋硯譜序》,文章議論均可喜。《古磚圖錄序》有云:

“余經生也,欲通經訓必先明小學,而欲明小學則豈獨商周之鐘鼎,秦漢之碑碣,足資考證而已,雖磚文亦皆有取焉。”此數語可以包括諸文大意,簡單的文句里實具有博大的精神。中國學者向來多病在拘泥,治文字者以《說文解字》為聖經,鐘鼎碑碣悉不足取,磚瓦自更不必論矣。太炎先生曾謂古代日用食器且少見,獨多鐘鼎,大是可疑,龜甲獸骨則是今人偽作,更不可信。曲園先生乃獨能有此創見,如在金石學家本亦無奇,以經師而為此言,可謂首開風氣者矣。此外文章隨便舉例如六編卷八《唐棲志序》,《徐淡仙百蘭稿序》,卷九《東城記余序》,並無特殊意見可說,而就題寫去,涉筆成趣,不費氣力,不落蹊徑,自成一篇可讀之小文。《雜文》補遺即七編卷二有《外弟姚少泉所著書序》,則又亦莊亦諧,姚君喜談道與兵與醫,曲園先生稱其談道之書明白曉暢,又謂惜余鈍根仍茫乎未得其門徑,與之論兵則只取其兵貴藏鋒一語,其論醫亦多心得,余固執廢醫之論者,姑勿論也。微詞托諷,而文氣仍頗莊重,讀之卻不覺絕倒,此種文字大不易作,遊戲而有節制,與莊重而極自在,是好文章之特色,正如盾之兩面,缺一不可者也。壽序與記各類中尚有佳文,茲不具論,只以序文為限,亦不及詳舉也。

讀曲園先生的序文,有時覺得與讀歐羅巴文書籍時的感覺有點相似。有些正論學術文藝,有如導言,但少簡短耳,有些抒情說理,筆致如隨筆小品,雖是七八十年前著作,而氣味新鮮,一似墨色未乾者,此可異也。我們平日寫文章,本來沒有一定寫法,未必定規要反古,也不見得非學外國不可,總之只是有話要說,話又要說得好,目的如此,方法由各人自己去想,其結果或近歐化,或似古文,故不足異,亦自無妨。《春在堂雜文》中有些與新文學相通即以此故,若我輩寫序雖力或未逮,用意則固不謬,今見曲園先生序文有相近者,此又我們之大幸也。朋友相語,常苦沒有適宜的文章可以給學生讀,《左傳》《史記》非無名篇,不過那隻可當文學賞鑒,不能作自己寫作的參考,若要勉強去學,勢必畫虎類狗,做成爛調古文而後已。如今看見曲園先生的許多序文,很是喜歡,覺得這頗足供啟蒙之用,雖然一時不能指定那幾篇最合用,但總之在這中間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出很好的資料來,使青年學子讀了得到益處。近來長久不寫文章,覺得荒疏了,夏天讀《春在堂雜文》很想寫一篇小文,但是不敢下筆,一半也因為怕說得不對,唐突先賢,到現在才決心來寫,蓋我深信此類雜文甚於學子有益,故仍來饒舌一番,不管文章的好壞,若是為個人計最好還是裝痴聾到底,何苦費了工夫與心思來報告自己所讀何書乎。

(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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