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苦
訴苦
半農兄:
承你照顧叫我做文章,我當然是很欣幸,也願意幫忙,但是此刻現在這實在使我很有點為難了。我並不說怎麼忙,或是怎麼懶,所以不能寫東西,我其實倒還是屬於好事之徒一類的,歷來因為喜歡鬧事受過好些朋友的勸誡,直到現今還沒有能夠把這個脾氣改過來,桌上仍舊備着紙筆預備亂寫,—不過,什麼東西可以講呢?我在“酒後主語”的小引里這樣的說過:
“現時中國人的一部分已發了瘋狂,其餘的都患着痴呆症。只看近來不知為著什麼的那種執拗兇惡的廝殺,確乎有點異常,而身當其沖的民眾卻似乎很是麻木,或者還覺得頗舒服,有些被虐狂(Masochism)的氣味。簡單的一句話,大家都是變態心理的朋友。我恐怕也是痴呆症里的一個人,只是比較地輕一點,有時還要覺得略有不舒服;憑了遺傳之靈,這自然是極微極微的,可是,嗟夫,豈知就是憂患之基呢?這個年頭兒,在瘋狂與痴獃的同胞中間,那裏有容人表示不舒服之餘地。你倘若……”
是的,你倘若想說幾句話舒服舒服,結果恐將使你更不舒服。我想人類的最大弱點之一是自命不凡的幻想,將空虛的想像蓋住了現實,以為現在所住的是黃金世界,大講其白晝的夢話,這也有點近於什麼狂之一種罷。我對於這種辦法不能贊成,所以想根據事實,切實的考慮,看現今到底是否已是三大自由的時代,容得我們那樣奢華地生活。我這個答案是“不”。最好自然是去標點考訂講授或誦讀《四書味根錄》一類的經典,否則嫖賭看戲也還不失為安分,至於說話卻是似乎不大相宜。老兄只要看蔡胡丁張陳諸公以及中國的左拉法朗西等公正而且“硬”的人物都不哼一聲了,便可以知道現在怎樣不適於言論自由,何況我們這些本來就在水平線下的人,其困難自然更可以想見了。
“莫談國事”這個禁戒,聽說從民國初年便已有了,以後當然也要遵行下去。在輦轂之下吸過幾天空氣的公民大都已了解這個憲諭的尊意,萬不會再在茶館躺椅上漏出什麼關於南口北口的消息來,而且現在也並無可談的國事,即使想冒險批評一兩句,不知那一條新聞可靠,簡直是“不知所談”。據說中國人酷愛和平,那麼關於止戈弭兵這些事似乎可以大放厥詞了,然而“而今現在”彷彿也不適宜,因為此刻勸阻殺人是有點什麼嫌疑的,觀於王聘老等諸善士之久已閉口,便可瞭然:那麼這一方面的文字也還以不寫為宜。熊妙通水災督辦在南方演說,雲反對赤化最好是宗教,准此則講宗教自然是最合式的事了,而且我也有點喜歡談談原始宗教的,雖然我不是宗教學者或教徒。—可是我不能忘記天津的報館案,我不願意為了無聊的事連累你老哥挨揍,報社被搗毀,這何苦來呢?這個年頭兒,大約是什麼新文化運動的壞影響吧,讀一篇文章能夠不大誤解的人不很多,往往生出“意表之外”的事情,操觚者不可不留神。罵人吧,這倒還可以。反正老虎及其徒黨是永遠不會絕跡於人世的,隨時找到一個來罵,是不很難的事。反正我是有仇於虎類的人,拼出有一天給它們吃掉,此刻也不想就“為善士”。但是,我覺得《世界日報》副刊的空氣是不大歡迎罵人的,這或者是我的錯覺也未可知,不過我既然感到如此,也就不敢去破壞這個統一了。的確,我這個脾氣久已為世詬病,只要我不同……的正人君子們鬧,我的名譽一定要好得多,我也時常記起祖父的家訓里“有用精神為下賤戲子所耗”之誡,想竭力謹慎,將不罵人一事做到與不看戲有同一的程度,可惜修養未足,尚不能至,實是慚愧之至。現在言歸正傳,總之這種罵人的文章寄給報社是不適宜的,而且我已說過此後也想謹慎一點少做這樣傻事呢。餘下來的一件事只是去托古人代勞了。這卻也並不容易。給人叫作“扒手”倒還沒有什麼,我實在是苦於無書可翻,沒有好材料,—王褒的《僮約》總不好意思拿來。說到這裏,已是無可說了,總結一句只是這樣:
“老哥叫我做文章,實在是做不出,如有虛言,五雷擊頂!千萬請你老哥原諒,(拱手介)對不起,對不起。”
(十五,七,二八,豈明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