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文學談

國語文學談

國語文學談

近年來國語文學的呼聲很是熱鬧,就是國語文學史也曾見過兩冊,但國語文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終於沒有能夠明了。國語文學自然是國語所寫的文學了,國語普通又多當作白話解,所以大家提起國語文學便聯想到白話文,凡非白話文即非國語文學,然而一方面界限仍不能劃得這樣嚴整,照尋常說法應該算是文言的東西裏邊也不少好文章,有點捨不得,於是硬把他拉過來,說他本來是白話;這樣一來,國語文學的界限實在弄得有點胡塗,令我覺得莫名其妙。據我的愚見這原是簡單不過的一件事,國語文學就是華語所寫的一切文章,上自典謨,下至灘簧,古如堯舜(姑且這樣說),今到郁達夫,都包括在內,他們的好壞優劣則是別一問題,須由批評家文學史家去另行估價決定。我相信所謂古文與白話文都是華語的一種文章語,並不是絕對地不同的東西:他們今昔的相互的關係彷彿與滿洲及中國間的關係相似。以前文言的皇帝專制,白話軍出來反抗,在交戰狀態時當然認他為敵,不惜用盡方法去攻擊他,但是後來皇帝倒了,民國成立,那廢帝的族類當然還他本來面目,成為五族之一,是國民的一部分,從前在檄文上稱我漢族光復舊物的人此刻也自然改變口氣,應稱我中華國民了。五四前後,古文還坐着正統寶位的時候,我們的惡罵力攻都是對的,到了已經遜位列入齊民,如還是不承認他是華語文學的一分子,正如中華民國人民還說滿洲一族是別國人,承認那以前住在紫禁城裏的是他們的皇上,這未免有點錯誤了。我常說國語文學,只是漢文學的新名稱,包含所有以漢文寫出的文學連八股文試帖詩都在裏邊,因為他們實在是一種特別文體的代表作品,雖然文藝的價值自然沒有什麼。近來日本京大教授鈴木虎雄博士刊行一冊《支那文學研究》,除詩文戲曲小說之外還有八股文一編,專論這種文體,可謂先得我心,不過我還沒有見到這部書,不能確說他是如何說法的。

我相信古文與白話文都是漢文的一種文章語,他們的差異大部分是文體的,文字與文法只是小部分。中國現在還有好些人以為純用老百姓的白話可以作文,我不敢附和。我想一國里當然只應有一種國語,但可以也是應當有兩種語體,一是口語,一是文章語,口語是普通說話用的,為一般人民所共喻;文章語是寫文章用的,須得有相當教養的人才能了解,這當然全以口語為基本,但是用字更豐富,組織更精密,使其適於表現複雜的思想感情之用,這在一般的日用口語是不勝任的。兩者的發達是平行並進,文章語雖含有不少的從古文或外來語轉來的文句,但根本的結構是跟着口語的發展而定,故能長保其生命與活力。雖然沒有確實的例證,我推想古文的發生也是如此,不過因為中途有人立下正宗的標準,一味以保守模擬為務,於是亂了步驟,口語雖在活動前進,文章語卻歸於停頓,成為硬冷的化石了。所以講國語文學的人不能對於古文有所歧視,因為他是古代的文章語,是現代文章語的先人,雖然中間世系有點斷缺了,這個系屬與趨勢總還是暗地裏接續着,白話文學的流派決不是與古文對抗從別個源頭髮生出來的。我們看見有許多民間文學的存在,但這實是原始文學的遺留與復活,講到系統乃是一切文學的長輩,並不是如大家所想的那樣是為革貴族文學之命而蹶起的群眾。我們要表現自己的意思,所以必當棄模擬古文而用獨創的白話,但同時也不能不承認這個事實,把古文請進國語文學裏來,改正以前關於國語文學的謬誤觀念。

我們承認了古文在國語文學裏的地位,這只是當然的待遇,並不一定有什麼推重他的意思,古文作品中之缺少很有價值的東西已是一件不可動移的事實。其理由可以有種種不同的說法,但我相信這未必是由於古文是死的,是貴族的文學。我們翻開字典來看,上面的確有許多不但不懂他的意義連音都讀不出的古字,這些確是死字廢語了,但古文卻並不是專用這種字湊成的,他們所用的字有十之八九是很普通,在白話中也是常用的字面,你說他死,他實在是還活着的,不過經作者特別這麼的一安排,成功了一個異樣的形式罷了。或者有人說所謂死的就是那形式——文體,但是同一形式的東西也不是沒有好的,有些東西很為大家所愛,這樣捨不得地愛,至於硬說他是古白話,收入(狹義的)國語文學史里去了。那麼這種文體也似乎還有一口氣。至於說貴族與平民,只在社會制度上才有好壞之可言,若思想精神上之貴族的與平民的,完全是別一回事,不能這樣簡單地一句話來斷定他的優劣。我在這裏又有一個愚見,覺得要說明古文之所以缺乏文學價值,應當從別一方面着眼,這便是古文的模擬的毛病。大家知道文學的重要目的是在表現自己的思想感情,各人的思想感情各自不同,自不得不用獨特的文體與方法,曲折寫出,使與其所蘊懷者近似,而古文則重在模擬,這便是文學的致命傷,盡夠使作者的勞力歸於空虛了。模擬本來並非絕對不行的事,在初學者第一步自然是只好模擬,但應當及時停止,去自辟塗徑才行,正如小兒學語,句句都是模仿大人的話,等到大略知道,便能自由運用,聯合若干習得的文句,組成一句新鮮獨立的話,表示自己的意思,倘若到了少年,還是一味仿效老太爺的口氣,如八哥學舌一般,那就是十足的低能兒,大家都要笑他了。你或者要問,既然如此,作不模擬的古文豈不就好了么?這自然是對的。但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古文,倘若你能創造出一種新古文體出來,那麼也大可以做,不過至少我自己實在沒有這樣自信,還只是做做我的白話文罷。

上文所說的古文的毛病如若是不錯的,我還有一句話想警告做白話文的朋友們。請諸位緊防模擬。模擬這個微生物是不僅長在古文裏面的,他也會傳染到白話文上去。白話文的生命是在獨創,並不在他是活的或平民的,一傳染上模擬病也就沒了他的命了。模仿杜子美或胡適之,模仿柳子厚或徐志摩,都是一樣的毛病。近來新文學界發生了這種病沒有,我不知道,只由於一片老婆心,姑預先警告一聲罷咧。

我洗手學為善士,不談文學,摘下招牌,已二年於茲矣。伏園囑我為紀念增刊作文,豫約已閱月余,終於想不出題材,不得已攘臂下車,寫了這一篇,既可笑矣,而所說的話又都只是極平凡的常談,更無謂了:伏園讀之得無亦將立而“笑我”乎?十四年,基督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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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藝術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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