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問題與東方文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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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女問題是全人類的問題,不單是關於女性的問題。英國凱本德(E.Carpenter)曾說過,婦女運動不能與勞工運動分離,這實在是社會主義中之一部分,如不達到純正的共產社會時,婦女問題終不能徹底解決。無論政治改革到怎樣,但如婦女在妊孕生產時不能得政府的扶助,或在平時尚有失業之慮,結果不能不求男子的供養,則種種形相的賣淫與奴隸生活仍不能免,與資本主義時代無異。蘇俄現任駐諾威公使科隆泰(A.Kollontai)女士在所著小說《姊妹》一篇里描寫這種情形,很是明白。在舉世稱為共產共妻的俄國,婦女的地位還是與世界各國相同,她如不肯服從那依舊專橫的丈夫,容忍他酗酒或引娼女進家裏來,她便只好獨自走出去,去做那娼女的姊妹,因為此外無職業可就。這樣看來,婦女問題的根本解決在此刻簡直是不可能,而所謂純正的共產社會也還只好當作烏托邦看罷了。

這個年頭兒,本來也不必講什麼太理想的話,太理想容易近於過激,所以還是來“卑之,無甚高論”罷。在此刻講婦女問題,就可講的範圍去講,實在只有“縫窮”之一法,這就是說在破爛的舊社會上打上幾個補釘而已。女子的職業開放,權利平等,(選舉及從政權,遺產承受權等,)這自然都是很好的,一面是婦女問題的部分的改造,一面也確可以使婦女生活漸進於自由。但我所想說的,卻在還要抽象的一方面,雖是比較地不切實,其實還比較地重要一點,因為我覺得中國婦女運動之不發達實由於女子之缺少自覺,而其原因又在於思想之不通徹,故思想改革實為現今最應重視的一件事。這自然,我的意思是偏於智識階級的一邊,一切運動多由他們發起煽動,已是既往的事實,大眾本是最“安分守己”的,他的理想世界還是在辛亥以前,如沒有人去叫他,一直還是願意這樣睡下去的:智識階級無論是否即將被“奧伏赫變”的東西,總之這是他們的責任去叫醒別人,最初自然須得先使自己覺醒。我所說的便是關於這自己覺醒的問題,也即是青年的思想改革。

第一重要的事,青年必須打破什麼東方文明的觀念。自從不知是那一位梁先生高唱東方文明的讚美歌以來,許多遺老遺少隨聲附和,到處宣傳,以致青年耳濡目染,也中了這個毒,以為天下真有兩種文明,東方是精神的,西方是物質的,而精神則優於物質,故東方文化實為天下至寶,中國可亡,此寶永存。這種幼稚的誇大也有天真爛漫之處,本可以一笑了之,唯其影響所及,不獨拒絕外來文化,成為思想上的閉關,而且結果變成復古與守舊,使已經動搖之舊制度舊禮教得了這個護符,又能支持下去了。就是照事實上說來,東方文明這種說法也是不通的。他們見了佛陀之說寂滅,老莊之說虛無,孔孟之說仁義,與泰西的艦堅炮利很是不同,便以為東西文化有精神物質之殊;其實在東方之中,佛老或者可以說是精神的,(假如這個名詞可通,)孔孟則是專言人事的實際家,其所最注意的即是這個物質的人生,而西方也有他們的基督教,雖是猶太的根苗,卻生長在希臘羅馬的土與空氣里,完全是歐化了的宗教,其“精神的”之處恐怕迥非華人所能及,一方面為泰西物質文明的始基之希臘文化則又有許多地方與中國思想極相近,亞列士多德一路的格致家我們的確慚愧沒有,但如梭格拉第之與儒家,衣壁鳩魯之與道家,畫廊派(Stoics)之與墨家,就是不去徵引蔡孑民先生的話,也可以說是不少共通之點。

其實這些議論都是廢話,人類只是一個,文明也只是一個,其間大同小異,正如人的性情支體一般,無論怎樣變化,總不會眼睛生到背後去,或者會得貪死惡生的吧?那些人強生分別,妄自尊大,有如自稱黃種得中央戊己土之顏色,比別的都要尊貴,未免可笑。又從別一方面說,人生各種活動大抵是生的意志之一種表現,所以世間沒有真的出世法,自迎蛇拜龜,吐納靜坐,以至耶之永生,佛之永寂,以至各主義者之欲建天國於此穢土之上,幾乎都是這個意思,不過手段略有不同罷了。講到這裏,便有點分不出那個是物質的,那個是精神的,因為據我看來,佛教對於人生之奢望過於耶教,而耶教的奢望也過於共產主義者,共產主義者自然又過於普通政治家:但是這未必可以作為精神文明的等級罷?總之,這東方文明的禮讚完全是一種謬論或是誤解,我們應當理解明白,不要人云亦云的當作時髦話講,否則不但於事實不合,而且謬種流傳,為害非淺,家族主義與封建思想都將興盛起來,成為反動時代的起頭了。

其次也就是末了的一件事,即是科學思想的養成。我們無論做什麼事情,科學思想都是不可少的,但在婦女問題研究上尤其要緊。我嘗想,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不過是據他的觀察而論事實,只要事實改變,這便成了虛論,不若佛道教的不凈觀之為害尤甚,民間迷信不必說了,就是後來的禮教在表面上經過儒家的修改,彷彿是合理的禮節,實在還是以原始道教即薩滿教Shamanism(本當譯作沙門教,恐與佛教相混,故從改譯)為基本,凡是關於兩性間的舊道德禁戒幾乎什九可以求出迷信的原義來。要破除這種迷信與禮教,非去求助於科學知識不可,法律可以廢除這些表面的形跡,但只有科學之光才能滅它內中的根株。還有,直視事實的勇氣,我們也很缺乏,非從科學訓練中去求得不可。中國近來講主義與問題的人都不免太浪漫一點,他們做着粉紅色的夢,硬不肯承認說帳子外有黑暗。譬如談革命文學的朋友便最怕的是人生的黑暗,有還是讓它有着,只是沒有這勇氣去看,並且沒有勇氣去說,他們盡嚷着光明到來了,農民都覺醒了,明天便是世界大革命!至於農民實際生活是怎樣的蒙昧,卑劣,自私,那是決不準說,說了即是有產階級的詛咒。關於婦女問題也有相似的現象,男子方面有時視女子若惡魔,有時視若天使,女子方面有時自視如玩具,有時又視如帝王,但這恐怕都不是真相吧?人到底是奇怪的東西,一面有神人似的光輝,一面也有走獸似的嗜好,要能夠睜大了眼冷靜地看着的人才能了解這人與其生活的真相。研究婦人問題的人必須有這個勇氣,考察盾的兩面,人類與兩性的本性及諸相,對於什說都不出驚,這才能夠加以適當的判斷與解決。關於戀愛問題尤非有這個眼光不可,否則如科隆泰女士小說《三種戀愛》中所說必苦於不能理解。不過,中國現社會還是中世紀狀態,像書中祖母的戀愛還有點過於時新,不必說別的了;總之,即使不講太理想的話,養成科學思想也仍是很有益的事吧?——病後不能作文章,今日勉強寫這一篇,恐怕很有些胡塗的地方。

(十七年六月二十六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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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永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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