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貞女
·關於貞女·
前日買到一本小書,名曰“山陰姚貞女詩傳冊”,道光辛丑年刻本。平常這種書如標價一兩角錢擱在地攤上,也不會有人過問,我卻去花錢買了來,似乎很有點冤。我買這書的理由是因為關於山陰,裏邊有些鄉先生做的詩一應酬詩,這也在我搜集的範圍之內,不論廢銅爛鐵都是要的。但是其題材與內容都不是我所喜歡的,詩亦自然無佳作。據云姚姑許字同里金氏子,金旋卒,越兩載姑不食而死,年甫十五。山陰平正書後云:
“考越郡志乘,節烈卷帙最多,女之以守貞聞者亦疊見簡編,未有嫁殤而殉烈者,今於姚貞女見之。”老實說,平君的文章本來寫得不高明,我這裏更覺得有感慨的乃是別一句話,即雲志乘中節烈卷帙最多,此實非我民族之好消息也。總之這是變態的道德,雖雲道德而已是變態,又顯然以男系的威權造成之,其為禍害何可勝言。錢振鍠在《星影樓雜言》中有論貞節的幾條說得很好:
“女子許嫁,婿死而願為之守為之死,歸氏非之,趙氏又以歸說為非。此事議者甚多,几几乎家家文集中都備一辨,汪容甫伸歸說最明快,最後德清俞氏力主守議最少理。余謂可守與死之道亦有二,一則素所屬意,如乾隆間仁和高達姑之事是也,一則素所仰慕,如溫超超之於東坡是也。身未分明,事忽中變,然且為之死,況已經許約者耶。舍此二者,無守與死之道也。余此語必為言禮家所呵,然忠厚人必能諒之。”錢君又嘗作《貞女辨》,有云:
“夫婦之道曷重乎爾?重情與義也,委禽納幣其小焉者也。夫婦居室,情也。夫死不再適,義也。女未嫁,男子死,女別字於人,此常道也。女子未嫁,安所為情,情且無之,義於何有。”此與上文可相發明,可為平允之論。《雜言》又云:
“魏叔子《義夫傳》,俞理初《節婦說》,皆言男子無再娶禮。俞氏之言曰,男子理義無涯涘,而以深文網婦人,是無恥之論也。余因思古婚禮用雁,以其不再匹而已,用茶以其一植不再移而已,何嘗分別男女乎。範文正義田規條,再娶與再嫁並稱,又考古書男子再娶亦稱再醮,再醮一也,出於女子則非禮,出於男子則固然,真不通之說也。明海沂子言制禮皆男子,故不無所偏,誠中世病。”《雜言》刻於光緒丁酉,錢君年二十三,癸亥刻《謫星筆談》,此則亦收入卷一中,可知其在晚年仍是如此思想也。《妒記》述謝太傅欲立妓妾,使兄子外生等微諷劉夫人,言《關雎》《螽斯》有不忌之德,乃問誰撰此詩,答雲周公。夫人曰:
“周公是男子,相為爾。若使周姥撰詩,當無此也。”此雖小說,但指出男女間的二重道德最為直截,只可惜世間缺少有膽識的人,如海沂子俞理初等昌言攻擊,大多數男子則渾渾噩噩,殆無不奉此種無恥之論不通之說為天經地義也。錢君老矣,尚能有如此定見,至為可喜,在並世賢豪中亦屬難得。中國古今多姬妾,故亦重貞節,蓋兩性不平等道德在男系社會皆然,唯以在多妻制國為最,中國正是好例。不佞抱殘守闕,搜鄉曲遺文,似於此事無關,唯遇見貞節頌歌,姬妾行述,如《趙似升長生冊》等,輒不禁牽連想到而感慨系之。本來國難至此,大可且慢談這些男女間的問題吧,但是這種卑劣男子他擔得起救國的責任么?我不能無疑。
(廿五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