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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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又滿樓叢書中有沈赤然著《寒夜叢談》三卷,頗有妙語。如卷二談禮中云:

“行吊之日不飲酒食肉,後世恐無此人。蓋其吊時本無哀心,即有哀心,吊畢忘之矣。當求之眼不識杯鐺而又能長齋綉佛者。”

“婦人及五十無車者皆不越疆吊人,今時皆然。非守禮也,蓋無車者則懶於行路,婦人則惜舟車費耳。”

我覺得這個人很有點意思,便想搜求他別的著作來看,總算得到了幾種,有《寄傲軒讀書隨筆》十二卷,《續筆》《三筆》各六卷,《五硯齋文鈔》十卷,據《叢書舉要》四五說還有《詩鈔》二十卷,不能得到雖是可惜,但是我是不大懂得詩的,所以也就罷了。《文鈔》卷四《名字釋誤》云:

“予初名玉輝,字韞山,后應童子試,更名赤熊,而字則如故。甲申歲試入德清縣學黌,案發乃誤熊為然。”卷二《更生道人自序》中云:

“予平生有硯癖,有書畫癖,皆以貧故其癖得不甚。性好游,聞佳山水輒神往,苦無濟勝具,遇嶔崟歷落則止,遇林木叢密則止,故敗意時常多。又好酒,苦不能卯午飲,不能長夜飲,有公事不飲,無佳醞不飲,對俗人不飲,故不醉日常多。”又云:

“所為詩古文及行草書皆無師,師古人,雖十不得一,視竊今人面貌者謬自謂過之。”卷五《答吳穀人論文書》云:

“仆亦有所不為者三焉。一曰,故為艱澀以托於古奧。二曰,摭拾浮艷以破壞法度。三曰,刻意規模以失吾本真。故仆之為文詞達而已矣,不鄙俚,不失體裁,即已矣。”這幾節關於自己的表白都很有意義。論文書末尾又有云:

“近時為古文詞者,唯同年友山陰章君學誠,擇精語詳,神明於法,海內作者罕有其比。”很足以證明他自己的立場。卷三有《與章實齋書》云:

“比示《文史通義》一書,內論六經皆史云云,初謂詞勝於理,反覆讀之,乃嘆漢唐以來未有窺此秘者,足使大師結舌,經生失步矣。志乘諸論議亦足補劉子元《史通》所不逮,然見少多怪,恐急索解人不得耳。又雲,講韓歐之法者不可以升馬班之堂,深馬班之學者豈復顧韓歐之筆,初亦不能無疑,及讀至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於己數語,又聞所未聞,何論之奇而確也。夫人情貴遠而賤近,此書一出,譏彈者必多,然天下大矣,安知無如桓譚其人者在乎。仆近著《讀書隨筆》十卷,中論經子百餘條,頗有創解,然自信未堅,他日得就政足下,或不叱其病狂,此外雖有笑我罵我者,亦聽之而已。”查劉氏刻《章氏遺書》,未見有答書,唯《文史通義》外篇二王穀塍編目中有《評沈梅村古文》,有目無文,后始刻入《章氏遺書補遺》中,其起首數語云:

“同年友梅村沈君(名赤然,錢塘人)雜抄前後所著古文詞為一卷,示余辱問可否。君志潔才清,識趣古雅,所撰皆直舒膺臆,無枝辭飾句,讀其書可想見其為人。”《讀書隨筆》共三集二十二卷,皆讀經史的札記,多有好意思,我覺得這乃是他的傑作,比文章更有價值,惜章實齋不及評,想或未及見也。《隨筆》卷六有二則云:

“梁蔡樽為郡,不飲郡井。非不飲也,蓋齋前既自種白莧紫葵以為常餌,不能不鑿井澆灌,衙齋既有井矣,故不須更汲於外。若在官以飲水為嫌,是固蚓之所不能也,而況於人乎。”

“到溉冠履十年一易,朝服或至穿補。嘗疑一冠十年事或有之,履不應耐久若是,至朝服穿補尤非致美黻冕之道。凡若此者,未可信也。”所說皆有理,而又富於情趣,故不易企及。卷七云:

“後唐趙在禮在宋州時人苦之,及罷去,宋人喜私相謂曰,眼中丁今拔矣。尋復受詔居原職,乃籍其部內口率錢一千,曰拔丁錢。此與鄭文寶《江表志》載張崇之徵渠伊錢捋須錢極肖,正如乞兒強丐,任爾唾罵,不得殘羹冷飯終不去也,可奈何。”又云:

“宋既南渡,江淮以北悉非所有,然數十年後,戶亦有一千一百七十萬五千六百有奇,視宣和前僅減七百萬,固由從龍而南者實蕃有徒,然休養生息亦不可謂非和議之力。”此則本平凡無奇,唯查三集對於南宋時大家所喜談的和戰問題並不提及,只此處間接說著,其見解似亦有獨異處。卷八云:

“歐陽公自言,平生作文構思多在馬上枕上廁上。錢思公亦言平生唯好讀書,坐則讀經史,卧則讀小說,廁上則讀小詞。然廁上構思古今文人通病,若展卷其間,無乃太褻乎。因憶左太沖作《三都賦》,溷處亦置紙筆,不知有底忙,卻拋不下此片刻工夫耳。”卷九云:

“士生秦漢后,佛固不必佞,亦正不必辟,蓋立身自有本末,非僅撒糞佛頭即可上儕顏孟也。昔司馬溫公不好佛,謂其微言不出儒書,而家法則曰十月齋僧誦經,可見溫公亦未嘗盡排斥也,況遠不及溫公者乎。”又云:

“洪景盧謂退之潮州上表與子瞻量移汝州上表同一歸命君父,而退之頗有摧挫獻佞語,子瞻則略無佞詞云云。此論固當,然退之豈好為諂諛者,唯生死看得太重,不覺措詞過於乞憐,如游華山不得下,便痛哭作書與家人訣,亦只是怕死耳。子瞻深於禪理,故能隨在洒然,然獄中二詩何嘗不哀迫怕死耶。”前兩篇都是很好的小文章,末篇說穿韓退之的毛病,大是痛快,這樣一個可笑人而舉世奉為聖賢,何耶。《續筆》卷三云:

“臧洪殺愛妾食將士,將士咸流涕。夫婉孌之肉區區幾何,乃忍解割於刀椹之上,烹燔於鼎鑊之中,以求堅眾心而作士氣,豈仁人君子之用心乎。吾讀史至此等事,未嘗不笑其愚而憎其很也。”卷四云:

“昭成帝嘗擊賊,為流矢所中,后得射者,釋不問,曰各為其主也。石勒擢參軍樊坦為章武內史,入辭,衣服弊甚,勒問之,坦率然對曰,頃遭羯賊無道,貨財盪盡。勒笑曰,羯賊乃爾耶?今當償卿。坦悟,大懼叩頭謝。勒曰,孤律自防狡吏,不關卿輩老書生也。竟厚賜之去。此等大度尤人所難。天生豪傑豈限華夷,彼蒂芥睚眥以語言罪人者,視此不適成蟣肝蠅腹耶。”沈君生於乾隆十年乙丑(一七四五),序《續筆》時為嘉慶十年乙丑,蓋年已周甲矣,語言文字之獄見聞必多親切,今為此言,讀了更令人感嘆,想見著者意識下很有不平的塊磊在也。《三筆》卷一有讀經的一則云:

“《論語》,子路曰不仕無義一節,皆以為子路為丈人家人言之,然朱注言嘗見福州國初時寫本,子路下有反字,曰字上有子字,蓋子路既反而夫子言之也。余謂丈人既行,其家止有村妻稚子,更有何人能理會得此段說話,其為今本脫去二字無疑。”這裏說子路在丈人家裏大發勞騷為未必有,固然不錯,照朱注這樣一改,就講得過去了,可是這回未免有點使得孔子為難,因為孔子對了子路大發勞騷也可笑,而且情形也不像,孔子平時對於這些隱逸不大這樣的發脾氣,如長沮桀溺楚狂接輿可以為證。我引《三筆》的這一則,只為他說得有意思,若論解釋則未能恰好,本來丈人一章的文章很不好講也。

沈梅村的著作近來頗不易得,蓋嘉道間刊本經太平天國之亂多毀於兵火,大抵如此,覺得也就可以珍重,而其文章思想亦均有特色,因抄錄數則為之紹介。讀史的札記大都易犯一種毛病,即是陳舊偏狹,沈君卻正相反,甚為難得,讀去常有新的氣味,不像是百年前人所說的話,有時實在比今人還要明白有理解也。

(二十五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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