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試帖
再談試帖
近來搜集一點試帖詩,成績不算很好,石印洋板不要,木板太壞的也不收,到現在一總還不過一百種左右而已。偶閱楊雪滄的《孤居隨錄》,—我有一冊誦芬堂本的《小演雅》題觀頮道人編,後來知道即是楊浚,所以找他的筆記來翻閱,別無什麼可看,但《續錄》卷七是論試帖的,其內容如下:
一,毛西河先生《唐人試帖》序(節錄)。
二,紀文達公《唐人試律說》序(同上)。
三,李守齋試帖七法。(注,原系八法,詩品未采,所選各聯並全首見《分類詩腋》。)
四,梁芷林中丞《試律叢話》選。(只採緒論,其詩見原書。)
五,張薌濤學使《楢軒語》。(語試律詩四宜六忌全錄。)
這裏所引的書我都有了,那麼理論方面的材料大抵已不愁缺乏,所應當注意的還是在別集總集吧。又閱《越縵堂日記補》,咸豐十年九月十四日條下云:
“夜偕叔子看陳秋舫殿撰《簡學齋試律》,頗有佳句。此雖小道,然肇自有唐,盛於當代,其流傳當遠於制義。制義數十年來衰弱已極,不復成文字,而試律猶有工者,故制義竊謂不久當廢,試律法度尚存,其行未艾,即或為功令所去,人必有嗜而為之者。同人中叔子珊士孟調蓮士皆工此體,叔子為尤勝也。”又十一月初五日讀杜登春《社事始末》條下云:
“予嘗謂時文不出二十年必為功令所廢,即此可知也。”李君在七十餘年前能預言八股文之當廢,可謂有識,但他思想本舊,並不是識時務,實只是從文章上論,亦能看出興衰之跡。所云試律將有嗜而為之者,此語未確,唯文詩優劣卻說得很有道理,蓋雖同是賦得體,而一說理易陳腐,一詠事物尚可稍有情味也。陳秋舫簡學齋詩今在七家試帖中,《試律叢話》卷五極稱道之,有云:
“殿撰試帖於詠史尤為擅長。文姬歸漢全首云:女有才如此,千金贖亦宜。存孤全友誼,忍死得歸期。一騎東風快,雙雛朔雪飢。身如焦尾在,心豈左賢知。大漠回看慘,陳留再到疑。經溫刊石本,笳補入關詞。兵燹余悲憤,門楣系孑遺。可憐書未續,無命作班姬。直是一篇文姬小傳,而情韻隱秀,居然班范之間,此豈尋常筆墨耶。”吳穀人的《有正味齋試帖》中詠史數詩亦均佳,如殷浩書空云:
“咄咄嗟何益,茫茫恨不窮。一生投熱惱,幾字畫虛空。懸腕書防脫,看天問豈通。光陰斜日後,心緒亂雲中。遠勢能飛白,慚顏莫洗紅。肯教遺迹在,翻訝覆函同。高閣宜君輩,蒼生誤此公。西風回筆陣,渺渺羨煙鴻。”此詩刻畫書空,唯六七聯講到殷深源,與陳作不同,卻也寫得很精緻。九家詩第一卷即有正味齋,咸豐中魏滌生又有選注本,與王惕甫芳草堂詩合刻,稱“二家詩鈔箋略”。魏君曾撰《駢雅訓纂》,為世所知,此箋精要,刻板亦佳,與普通坊本不同,其視試律殆與越縵有同意耶。自序中云:
“夫賦得詩不足存,矧為之作注,紀文達公《庚辰集》固有哂之者矣。顧吾觀今之類書踳駁舛盩,展卷即是,遞相抄撮,幾同杜撰,得如《庚辰集》之本本原原,伐山自作,不由稗販者,有幾人哉。惜其不為類書而為此注,使推其例以為之,當益為後學津逮,顧林猶幸其有是書以示後人,使后之為類書者知所取則,其沾丐後人亦正未有涯也。”后又云:
“后之讀二家詩者不知視《庚辰集》何如,而注則不逮遠甚,要之與抄撮影撰,沿訛踵謬,浮談無根者,固有間矣。”說的很不錯,如上文所引詩中末聯筆陣注除引《法書要錄》筆陣圖外,又云:
“又按此陣字借作雁陣解,蓋以雁為書空匠者意關合,見陶穀《清異錄》上禽名門。”不單呆引出典,卻就本詩用意上說明,這注便活了,嘉慶中有九家詩選注,不能如此也。又如蒼生句別家注只引王戎傳,卻不知其更包有本傳的“深源不起當如蒼生何”在內。《試律叢話》卷五論李伯子的《西漚試帖》有云:
“又《鶴子》句雲,閱世應無紀,傳家別有經。上句用《瘞鶴銘》鶴壽不知其紀也,下句用浮丘公《相鶴經》,而為之注者皆不之及,則何用注之有哉。”(案,光緒中刊七家詩注均已補入。)嘗閱黎覺人《六朝文絜箋注》,在《蕩婦秋思賦》題下有注云:“《說文》曰,秋,禾穀熟也。”不覺失笑。由此觀之,魏滌生誠不易得,雖是賦得詩的注亦何害哉。魏君還有別的書如《同館詩賦題解》等,惜均未能得到。
寒齋目下所有唐人試律的書共只十三部,其中卻有一種很有意思,乃是王錫侯的《唐詩試帖課蒙詳解》十卷,卷首題作“唐詩應試分類詳解”,書籤上雲“應試唐詩分類詳解”,禁書目錄上卻又雲“唐詩試帖分類詳解”。王錫侯《字貫》一案是清朝文字獄中很苛刻的一例,《心史叢刊》中記其本末頗詳,所禁諸書我只見過《書法精言》,其次是這《唐詩試帖》。前有乾隆戊寅(一七五八)自序,蓋因丁丑新定鄉會試均用試帖,亦是投機的書,唯例言八則及論作詩法中案語六則均尚可讀,不似《書法精言》之庸腐。如例言一云:
“雜體之詩驅題就我,試帖之作束我就題,稍或縱放,語雖奇麗,與題無着矣。是天下詩之難作未有過於試帖者,試帖一工,何所不可。試帖之詩與八股文字無異,必須句斟字酌,與題相湊,精力有所不及,行間便少光采。然則西河毛氏謂八股文字起於試帖之詩,其信然也。”這書里還有一個特色,便是在有些詩的後面附有王氏自己的擬作,十卷中共有二十六首,蓋亦是模仿西河而作。詩雖不甚佳,唯王錫侯身被阬書被焚,灰揚跡滅之後,尚能於此破冊中保存着他的若干創作,亦可以說是吉光片羽矣,此其價值蓋在於試帖以外而屬於別一範圍者也。
(二十六年二月十八日,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