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茶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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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岩波文庫里得到一本中勘助(NakaKansuke)的小說《銀茶匙》(GinnoSaji),很是喜歡。這部小說的名字我早知道,但是沒有地方去找。在鈴木敏也所著文藝論抄《廢園雜草》中有一篇《描寫兒童的近代小說》,是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暑期講習會對小學教員所講的,第六節曰幼時的影,這裏邊說到《銀茶匙》,略述梗概之後又特別引了後篇的兩節,說是教員們應當子細玩味的部分。鈴木氏云:

“現今教育多注全力於建立一種偶像,致忘卻真實的生命,或過於拘泥形式,反不明了本體在於那邊,這些實是太頻繁的在發生的問題。總之那珂氏(案此系發表當時著者的筆名,讀音與“中”相同)這部著作是描寫兒童的近代小說中最佳的一種,假如讀兒童心理學為現在教員諸君所必需,那麼為得與把握住了活的心靈之現實相去接觸,我想勸大家讀這《銀茶匙》。”

但是《銀茶匙》我在以前一直未能找到,因為這原來是登在東京《朝日新聞》上的,後來大約也出過單行本,我卻全不清楚。關於中勘助這人我們也不大知道,據岩波本和辻哲郎的解說云:

“中氏在青年時代愛讀詩歌,對於散文是不一顧視的。最初在大學的英文學科,後轉入國文學科畢業。其時在日本正值自然主義的文學勃興,一方面又是夏目漱石開始作家活動的時候。但中氏毫不受到這兩方面的影響,其志願在於以詩的形式表現其所獨有的世界,而能刺激鼓動如此創作欲的力量在兩者均無有也。中氏於是保守其自己獨特的世界,苦心思索如何乃能以詩的形式表現出來。可是末了終於斷念,以現代日本語寫長詩是不可能的事,漸漸執筆寫散文,雖然最初彷彿還感着委屈的樣子。這樣成功的作品第一部便是《銀茶匙》的前篇。時為明治四十五年(一九一二)之夏,在信州野尻湖畔所寫,著者年二十七歲。

最初認識這作品的價值的是夏目漱石氏。漱石指出這作品描寫小孩的世界得未曾有,又說描寫整潔而細緻,文字雖非常雕琢卻不思議地無傷於真實,文章聲調很好,甚致讚美。第二年因了漱石的推薦,這篇小說便在東京《朝日新聞》上揭載出來。在當時把這作品那麼高的評價的人除漱石外大約沒有吧。但是現在想起來,漱石的作品鑒識眼確實是很透徹的。

《銀茶匙》的後篇是大正二年(一九一三)之夏在比睿山上所寫。漱石作了比前篇還要高的評價,不久也在同一新聞上揭載出來了。”查《漱石全集》第十三卷續書簡集中有幾封信給中氏的,其中兩三封關於他的小說,覺得頗有意思,如大正二年三月二十一日信云:

“來書誦悉。作者名字以中勘助為最上,但如不方便,亦無可如何。那迦,奈迦,或勘助,何如乎?鄙人之小說久不結束,自以為苦,且對兄亦甚抱歉,大抵來月可以登出亦未可料。稿費一節雖尚未商及,鄙人居中說合,當可有相當報酬,唯因系無名氏故,無論如何佳妙,恐未能十分多給,此則亦希豫先了知者耳。”又大正三年十月二十七日信云:

“病已愈,請勿念。前日昨日已將大稿讀畢,覺得甚有意思。不過以普通小說論,缺少事件,俗物或不讚賞亦未可知。我卻很喜歡,特別是在病後,又因為多看油膩的所謂小說有點食傷了,所以非常覺得愉快。雖然是與自己隔離的,卻又彷彿很是密合,感到高興親近。壞地方自然也有,那只是世俗所云微疵罷了。喜歡那樣性質的東西的人恐怕很少,我也因此更表示同情與尊敬。原稿暫寄存,還是送還,任憑尊便。草草不一。”這一封信大約是講別的作品的,但是批評總也可以拿來應用。中氏是這樣一個古怪的人,他不受前人的影響,也不管現在的流行,只用了自己的眼來看,自己的心來感受,寫了也不多發表,所以在文壇上幾乎沒有地位,查《日本文學大辭典》就不見他的姓名,可是他有獨自的境界,非別人所能侵犯。和辻氏說得好:

“著者對於自己的世界以外什麼地方都不一看,何況文壇的運動,那簡直是風馬牛了。因此他的作品也就不會跟了運動的轉移而變為陳舊的東西,這二十五年前所作的《銀茶匙》在現今的文壇上拿了出來因此也依然不會失卻其新鮮味也。”

《銀茶匙》前篇五十三章,後篇二十二章,都是寫小學時代的兒童生活的,好的地方太多了,不容易挑選介紹,今姑且照鈴木氏所說,把那兩節抄譯出來。這都在後篇里,其一是第二章云:

“那時戰爭開始(案即甲午年中日之戰)以來,同伴的談話整天都是什麼大和魂與半邊和尚(案此為罵中國人的話)了。而且連先生也加在一起,簡直用了嗾狗的態度,說起什麼便又拉上大和魂與半邊和尚去。這些使我覺得真真厭惡,很不愉快。先生關於豫讓或比乾的故事半聲也不響了,永遠不斷的講什麼元寇和朝鮮征伐的事情。還有唱歌也單教唱殺風景的戰爭歌,又叫人做那毫無趣味的體操似的跳舞。大家都發了很,好像眼前就有不共戴天的半邊和尚攻上來的樣子,聳着肩,撐着肘,鞋底的皮也要破了似的踹着腳,在蓬蓬上卷的塵土中,不顧節調高聲怒號。我心裏彷彿覺得羞與此輩為伍似的,便故意比他們更響的歌唱。本來是很狹小的運動,這時碰來碰去差不多全是加藤清正和北條時宗,懦弱的都被當作半邊和尚,都砍了頭。在街上走時,所有賣花紙的店裏早已不見什麼千代紙或百囡囡等了,到處都只掛着炮彈炸開的齷齪的圖畫。凡耳目所遇到的東西無一不使我要生起氣來。有一回大家聚在一處,根據了傳聞的謠言亂講可怕的戰爭談,我提出與他們相反的意見,說結局日本終要輸給支那吧。這個想不到的大膽的豫言使得他們暫時互相對看,沒有話說,過了一會兒那雖可笑卻亦可佩服的敵愾心漸漸增長,至於無視組長的權威,一個傢伙誇張的叫道:

‘啊呀啊呀,不該呀不該!’

另一個人捏了拳頭在鼻尖上來擦了一下。又一個人學了先生的樣子說道:

‘對不起,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我用了更大的反感與確信單獨的擔當他們的攻擊,又堅決的說道:

‘一定輸,一定輸!’

我在這喧擾的中間坐着,用盡所有的智慧,打破對方的缺>少根據的議論。同伴的多數連新聞也不跳着看,萬國地圖不曾翻過,《史記》與《十八史略》的故事也不曾聽見過。所以終於被我難倒,很不願意的只好閉住嘴了,可是鬱憤並不就此銷失,到了下一點鐘他們告訴先生道:

‘先生,某人說日本要輸!’

先生照例用那副得意相說:

‘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於是又照平常破口大罵支那人。這在我聽了好像是罵著我的樣子,心裏按納不下,便說:

‘先生,日本人如有大和魂,那麼支那人也有支那魂吧。日本如有加藤清正和北條時宗,那麼在支那豈不也有關羽和張飛么?而且先生平常講謙信送鹽給信玄的故事,教人說憐敵乃是武士道,為什麼老是那樣罵支那人的呢?’我這樣說了把平日的牢騷一下子都倒了出來之後,先生裝起臉孔,好久才說道:

‘某人沒有大和魂!’

我覺得兩太陽穴的筋在跳着,想發脾氣了,可是大和魂的東西又不是可以抓出來給人家看的,所以只能這樣紅了臉沉默着了。

忠勇無雙的日本兵後來雖然把支那兵和我的乖巧的豫言都打得粉碎,但是我對於先生的不信任與對於同輩的輕蔑卻總是什麼都沒有辦法。”其次是第十章云:

“我比什麼都討厭的功課是一門修身。高小已經不用挂圖,改用教科書了,不知怎的書面也齷齪,插圖也粗拙,紙張印刷也都壞,是一種就是拿在手裏也覺得不愉快的劣書,提起裏邊的故事來呢,那又都是說孝子得到王爺的獎賞,老實人成了富翁等,而且又毫無味道的東西。還有先生再來一講,他本來是除了來加上一種最下等意味的功利的說明以外沒有別的本領的,所以這種修身功課不但沒有把我教好了一點兒,反會引起正相反對的結果來。那時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孩,知識反正是有限的,可是就只照着自己一個人的經驗看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是不能就此相信的。我就想修身書是騙人的東西。因此在這不守規矩要扣操行分數的可怕的時間裏,總是手托着腮,或是看野眼,打呵欠,哼唱歌,努力做出種種不守規矩的舉動,聊以發泄難以抑制的反感。

我進了學校以後,聽過孝順這句話,總有一百萬遍以上吧。但是他們的孝道的根基畢竟是安放在這一點上,即是這樣的受生與這樣的生存着都是無上的幸福,該得感謝。這在我那樣既已早感到生活苦的味道的小孩能有什麼權威呢?我總想設法好好的問清楚這個理由,有一回便對於大家都當作毒瘡似的怕敢去碰只是囫圇吞下的孝順問題發了這樣的質問:

‘先生,人為什麼非孝順不可呢?’

先生圓睜了眼睛道:

‘肚子餓的時候有飯吃,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有葯喝,都是父母的恩惠。’我說道:

‘可是我並不怎樣想要生活着。’

先生更顯出不高興的樣子,說道:

‘這因為是比山還高,比海還深。’我說道:

‘可是我在不知道這些的時候還更孝順呢。’

先生髮了怒,說道:

‘懂得孝順的人舉手!’

那些小子們彷彿覺得這是我們的時候了,一齊舉起手來。對於這種不講理的卑怯的行為雖然抱着滿腔的憤懣,可是終於有點自愧,紅着臉不能舉起手來的我,他們都憎惡的看着。我覺得很氣,但也沒有話可說,只好沉默,以後先生常用了這有效的手段鎖住了人家質問的嘴,在我以為避免這種屈辱起見,凡是有修身的那一天總是告假不上學校去了。”十年前有日本的美術家告訴我,他在學校多少年養成的思想後來也用了差不多年數才能改正過來。這是很有意義的一句話。《銀茶匙》的主人公所說亦正是如此,不過更具體的舉出忠孝兩大問題來,所以更有意義了。

(廿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附記:

近日從岩波書店得到中氏的幾本小說集,其中有一冊原刊本的《銀茶匙》,還是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的第一板,可見好書不一定有好銷路也。

(廿六年二月二十日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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