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境廬詩草
人境廬詩草
黃公度是我所尊重的一個人。但是我佩服他的見識與思想,而文學尚在其次,所以在著作里我看重《日本雜事詩》與《日本國志》,其次乃是《人境廬詩草》。老實不客氣的說,這其實還有點愛屋及烏的意思,我收藏此集就因為是人境廬著作之故,若以詩論不佞豈能懂乎。我於詩這一道是外行,此其一。我又覺得舊詩是沒有新生命的。他是已經長成了的東西,自有他的姿色與性情,雖然不能盡一切的美,但其自己的美可以說是大抵完成了。舊詩里大有佳作,我也是承認的,我們可以賞識以至禮讚,卻是不必想去班門弄斧。要做本無什麼不可,第一賢明的方法恐怕還只有模仿,精時也可亂真,雖然本來是假古董。若是託詞於舊皮袋盛新蒲桃酒,想用舊格調去寫新思想,那總是徒勞。這只是個人的偏見,未敢拿了出來評騭古今,不過我總不相信舊詩可以變新,於是對於新時代的舊詩就不感到多大興趣,此其二。有這些原因,我看人境廬詩還是以人為重,有時覺得裏邊可以窺見作者的人與時代,也頗欣然,並不怎麼注重在詩句的用典或鍊字上,此誠非正宗的讀詩法,但是舊性難改,無可如何,對於新舊兩派之人境廬詩的論爭亦愧不能有左右袒也。
那麼,我為什麼寫這篇文章的呢?我這裏所想談的並不是文學上的詩,而只是文字上的詩,換一句話來說,不是文學批評而是考訂方面的事情。我因收集黃公度的著作,《人境廬詩草》自然也在其內,得到幾種本子,覺得略有可以談談的地方,所以發心寫此小文,—其實我於此道也是外行,不勝道士代做廚子之感焉。寒齋所有《人境廬詩草》只有五種,列記如下:
一,《人境廬詩草》十一卷,辛亥日本印本,四冊。
二,同上,高崇信尤炳圻校點,民國十九年北平印本,一冊。
三,同上,黃能立校,民國二十年上海印本,二冊。
四,同上,錢萼孫箋注,民國二十五年上海印本,三冊。
五,同上四卷,人境廬抄本,二冊。
日本印本每卷后均書“弟遵庚初校梁啟超覆校”,本系黃氏家刻本,唯由梁君經手,故印刷地或當在橫濱,其用紙亦佳,蓋是美濃紙也。二十年上海印本則署“長孫能立重校印”,故稱再板,亦是家刻本,內容與前本盡同,唯多一校刊後記耳。高尤本加句讀,錢本加箋注,又各有年譜及附錄,其本文亦悉依據日本印本。這裏有些異同可說的,只有那抄本的四卷。我從北平舊書店裏得到此書,當初疑心是《詩草》的殘抄本,竹紙綠色直格,每半葉十三行,中縫刻“人境廬寫書”五字,書籤篆文“人境廬詩草”,乃用木刻,當是黃君手筆,書長二十三公分五,而簽長有二十二公分,印紅色蠟箋上。但是拿來與刻本一比較,卻並不一樣,二者互有出入,可知不是一個本子。仔細對校之後,發見這抄本四卷正與刻本的一至六卷相當,反過來說,那六卷詩顯然是根據這四卷本增減而成,所以這即是六卷的初稿。總計六卷中有詩三百五首(有錯當查),半系舊有,半系新增,其四卷本有而被刪者有九十四首,皆黃君集外詩也。錢萼孫箋注本發凡之十五云:
“詩家凡自定之集,刪去之作必其所不愜意而不欲以示人者,他人輯為集外詩,不特多事,且違作者之意。黃先生詩系晚年自定者,集外之作不多,茲不另輯。”這也未始不言之成理,就詩言詩實是如此,傳世之作豈必在多,古人往往以數十字一篇詩留名後世,有詩集若干卷者難免多有蕪詞累句,受評家的指摘。但如就人而言,欲因詩以知人,則材料不嫌太多,集外詩也是很有用的東西吧。黃能立君校刊後記中說,黃君遺著尚有文集若干卷,我們亦希望能早日刊布,使後人更能了解其思想與見識,唯為尊重先哲起見,讀者須認清門路,勿拿去當作古今八大家文看才好耳。
抄本四卷的詩正與刻本的六卷相當,以後的詩怎麼了呢?查《詩草》卷六所收詩系至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止,據尤編年譜在十六年項下云:
“先生自本年起始輯詩稿。自謂四十以前所作詩多隨手散佚,庚辛之交隨使歐洲,憤時勢之不可為,感身世之不遇,乃始薈萃成編,藉以自娛。”又黃君有《人境廬詩草》自序亦作於光緒十七年六月,那麼這四卷本或者即是那時所編的初稿也未可知。(《詩草》自序在尤本中有之,唯未詳出處,曾函詢尤君,亦不復記憶。錢編年譜在十七年項下說及此序,注云:
“先生《詩草》自序原刊集中不載,見《學衡》雜誌第六十期,編者吳宓得之於先生文孫延凱者。”詩話下引有吳君題跋,今不錄。)羅香林君藏有黃君致胡曉岑書墨跡三紙,詩一紙,又《山歌》二頁,老友餅齋(錢玄同)錄有副本,曾借抄一通,其書末云:
“遵憲奔馳四海,忽忽十餘年,經濟勛名一無成就,即學問之道亦如鷁退飛,惟結習未忘,時一擁鼻,尚不至一行作吏此事遂廢,刪存詩稿猶存二三百篇。今寄上《奉懷詩》一首,又《山歌》十數首,如兄意謂可,即乞兄抄一通,改正評點而擲還之。弟於十月可到新嘉坡,寄書較易也。”下署八月五日。其《寄懷胡曉岑同年》一詩,末署“光緒辛卯夏六月自英倫使館之搔蛘處書寄”。此詩今存卷四中,題曰“憶胡曉岑”,卷末一首為《舟泊波塞》,蓋是年九月作。總計四卷本共有詩二百四十七首,與書中所言二三百篇之數亦大旨相合。《飲冰室詩話》所云丙申(一八九六)年梁任公何翙高諸人所見《人境廬集》,事在五年後,或當別是一本,不能詳矣。
四卷本中有二十四題全刪,共六十首,題目存留而刪去其幾首者有十六項,其最特別的是刪改律詩為絕句,計有三項。卷一中《聞詩五婦病甚》云:
“中年兒女更情長,宛轉重吟婦病行。四壁對憐消渴疾,十洲難覓反魂香。每將家事探遺語,先寫詩題說悼亡。終日菜羹魚醬外,帖書乞米葯鈔方。”刻本只存首尾兩聯,中四句全刪。《為梁詩五悼亡作》及《哭張心谷》亦均如是,後者本有六首,其第三刪改為七絕,即刻本的第一首是也。全刪的詩在卷一中有《榜后》四首,《無題》三首,《遊仙詞》八首,皆可注意。今錄《遊仙詞》於下,其後即列癸酉追和羅少珊詩,蓋是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所作:
新聲屢奏郁輪袍,
混入群仙亦足豪,夜半寥陽呼捉賊,九天高處又偷桃。
招搖天市鬧喧嘩,
上界年年卜榜花,貫索囷倉齊及第,群仙校對字無差。
貝宮瑤闕矗千層,
欲上天梯總未能,但解淮王鍊金術,便容雞犬共飛升。
上清科斗字猶存,
檢點琅函校舊文,親寫綠章連夜奏,微臣眼見異風聞。
臣朔當年溺殿衙,
頗煩王母口齎嗟,金盤玉碗今盛矢,定比東方罪有加。
星宮昨夜會群真,
各自燃犀說舊因,不識騎驢張果老,是何蟲豸是前身。
新翻妙曲舞霓裳,
何故人間遍播揚,分付雛龍慎防邏,不容擫笛傍紅牆。
懊儂擲米不成珠,
十斛珠塵又賭輸,至竟如何施狡獪,親騎赤鳳訪麻姑。
又卷三中刪去在日本所作詩二十二首,其中有“浪華內田九成以所著名人書畫款識因其友稅關副長葦原清風索題,雜為評論,作絕句十一首”,注云,“仿漁洋山人論詩絕句體例,並附以注。”也是頗有意思的,不知何以刪去。還有好些有名的詠日本事物的詩,如刻本卷三中的《都踴歌》,《赤穗四十七義士歌》等,抄本里也都沒有,難道是後來補作的么,還是當初忘記編入,這個問題我覺得沒有法子解決,現在只好存疑。
部分的刪去的詩以卷一為多,如《乙丑十一月避亂大埔》八首刪其四,《二十初度》四首刪其三,《寄和周朗山》五首刪其四,《山歌》十二刪其四,《人境廬雜詩》十刪其二,皆是。今舉《雜詩》的第九,十兩首為例:
扶筇訪花柳,偶一過鄰家。高芋如人立,疏藤當壁遮。絮談十年亂,苦問長官衙。春水池塘滿,時聞閣閣蛙。
無數楊花落,隨波半化萍。未知春去處,先愛子規聲。九曲欄迴繞,三叉路送迎。猿啼並鶴怨,慚對草堂靈。
至於《山歌》的校對更是很有興趣的事。抄本有十二首,刻本九,計抄本比刻本多出四首,而刻本的末一首卻也是抄本中所沒有的。這裏碰巧有羅氏所藏黃君的手寫本,共有十五首,比兩本都早也更多,而且後邊還有題記五則,覺得更有意思。今依手寫抄錄,略注異同於下:
自煮蓮羹切藕絲,待郎歸來慰郎饑,為貪別處雙雙箸,只怕心中忘卻匙。案此首三本皆同,以後不復註明。饑字各本均如此,當依古直箋作飢。
人人要結後生緣,儂要今生結眼前,一十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總隨肩。案,第二句抄本刻本均作儂只今生結目前。
買梨莫買蜂咬梨,心中有病沒人知,因為分梨故親切,誰知親切更傷離。
送郎送到牛角山,隔山不見儂自還,今朝行過記儂恨,牛角依然彎復彎。案,手寫本第二句以下原作望郎不見儂自還,今朝重到山頭望,恨他牛角彎復彎,后乃塗改如上文。刻本中無,抄本自還作始還,彎復彎作彎又彎。
催人出門雞亂啼,送人離別水東西,挽水西流不容易,從今不養五更雞。案,不容易抄本刻本均作想無法。西流錢本作東流,恐誤。
鄰家帶得書信歸,書中何字儂不知,待儂親口問渠去,問他比儂誰瘦肥。案,待抄本刻本均作等。
一家女兒做新娘,十家女兒看鏡光,聲聲銅鼓門前打,打到中心只說郎。案,第三句抄本刻本均作街頭銅鼓聲聲打,到均作着。
嫁郎已嫁十三年,今日梳頭儂自憐,記得來時同食乳,同在阿婆懷裏眠。案,來時抄本刻本均作初來。
阿嫂笑郎學精靈,阿姊笑儂假惺惺,笑時定要和郎賭,誰不臉紅誰算贏。案,手寫本惺惺原作至誠,后改。賭寫作睹,當系筆誤。抄本刻本均無。
做月要做十五月,做春要做四時春,做雨要做連綿雨,做人莫做無情人。案,抄本刻本均無。
見郎消瘦可人憐,勸郎莫貪歡喜緣,花房胡蝶抱花睡,可能安睡到明年。案,手寫本可能原作看他,后改,抄本作如何。刻本無。
自剪青絲打作條,送郎親手將紙包,如果郎心止不住,請看結髮不開交。案,送郎親手抄本刻本均作親手送郎,請看均作看儂。
人人曾做少年來,記得郎心那一時,今日郎年不翻少,卻誇年少好花枝。案,卻誇年少抄本作卻誇新樣。刻本無。
人道風吹花落地,儂要風吹花上枝,親將黃蠟粘花去,到老終無花落時。案,抄本有,刻本無。
第一香櫞第二蓮,第三檳榔個個圓,第四芙蓉並棗子,有緣先要得郎憐。案,並刻本作五,有緣先要作送郎都要。抄本無。其後有題記云:
“十五國風妙絕古今,正以婦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學士大夫操筆為之,反不能爾,以人籟易為,天籟難學也。余離家日久,鄉音漸忘,輯錄此歌謠往往搜索枯腸,半日不成一字,因念彼岡頭溪尾,肩挑一擔,竟日往複,歌聲不歇者,何其才之大也。
錢塘梁應來孝廉作《秋雨庵隨筆》,錄粵歌十數篇,如月子彎彎照九州等篇皆哀感頑艷,絕妙好詞,中有四更雞啼郎過廣一語,可知即為吾鄉山歌。然山歌每以方言設喻,或以作韻,苟不諳土俗,即不知其妙,筆之於書殊不易耳。
往在京師,鍾遇賓師見語,有土娼名滿絨遮,與千總謝某昵好,中秋節至其家,則既有密約,意不在客,因戲謂汝能為歌,吾輩即去不復嬲。遂應聲曰:八月十五看月華,月華照見儂兩家,(原注,以土音讀作紗字第二音,)滿絨遮,謝副爺。乃大笑而去。此歌雖陽春二三月不及也。
又有乞兒歌,沿門拍板,為興寧人所獨擅場。仆記一歌曰,一天只有十二時,一時只走兩三間,一間只討一文錢,蒼天蒼天真可憐。悲壯蒼涼,仆破費青蚨百文,並軟慰之,故能記也。
仆今創為此體,他日當約陳雁皋鍾子華陳再薌溫慕柳梁詩五分司輯錄,我曉岑最工此體,當奉為總裁,匯錄成編,當遠在《粵謳》上也。”黃君與曉岑書中有云:
“惟出門愈遠,離家愈久,而惓戀故土之意乃愈深。記閣下所作《枌榆碎事序》有雲,吾粵人也,搜輯文獻,敘述風土,不敢以讓人。弟年來亦懷此志。”其欲作《客話獻征錄》,有記錄方言之意,寫《山歌》則即搜集歌謠也。此是詩人外的別一面目,不佞對之乃頗感到親切,蓋出於個人的興趣與傾向,在大眾看來或未必以為然耳。我所佩服的是黃公度其人,並不限於詩,因此覺得他的著作都值得注意,應當表章,集外詩該收集,文集該刻布,即《日本雜事詩》亦可依據其定本重印,國內不乏文化研究的機關與學者,責任自有所在,我們外行只能貢獻意見,希望一千條中或有一個得中而已。
順便說到《日本雜事詩》的板本,根據黃君所說,計有下列這幾種:
一,同文館集珍本,光緒五年己卯。
二,香港循環報館巾箱本,同六年庚辰。
三,日本鳳文書局巾箱本,未詳。
四,中華印務局本。
五,六,日本東西京書肆本,均未詳。
七,梧州自刊本,光緒十一年乙酉木刻。
八,長沙翻本,未詳。
九,長沙自刊定本,光緒二十四年戊戌木刻。
以上一二七九各種寒齋均有,又有一種系翻印同文館本,題字及鉛字全是一樣,唯每半葉較少一行,又夾行小注排列小異,疑即是中華印務局本。尤年譜稱“後上海遊藝圖書館等又有活字本”,惜均未能詳,黃君似亦不曾見刻,或者是在戊戌作跋后的事乎。香港巾箱本當即是天南遁窟印本。錢年譜在光緒五年項下云:
“夏,先生《日本雜事詩》出板。”小注云,“為京師譯署官板,明年王韜以活字板排印於上海,為作序。”據王韜在光緒六年所撰序中云:
“因請於公度,即以余處活字板排印。”又《弢園尺牘續編》卷一與黃公度參贊書中云:
“自念遁跡天南,倏逾二十載,首丘之思,靡日或忘。”時為辛巳,即光緒七年。可知所謂“余處”當在香港,而活字板與集珍亦本是一物,不過譯署官板用二號鉛字,遁窟本用四號耳。以言本文,則遁窟本似較差,注文多刪改處,未免謬妄。自刻本皆木刻,最有價值,乙酉本有自序一篇,戊戌本有新自序及跋各一篇,都是重要的文獻。《雜事詩》原本上卷七十三首,下卷八十一首,共百五十四首,今查戊戌定本上卷刪二增八,下卷刪七增四十七,計共有詩二百首。跋中自己聲明道:
“此乃定稿,有續刻者當依此為據,其他皆拉雜摧燒之可也。”至其改訂的意思則自序中說得很明白,去年三月中我曾寫一篇小文介紹,登在《逸經》上,現在收入文集《風雨談》中,不復贅。這裏還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便是這定本《雜事詩》雖然是“光緒二十四年長沙富文堂重刊”,(此字及書面皆是徐仁鑄所寫,)其改訂的時候卻還在八年前,說明這經過的自序系作於“光緒十六年七月”,—與他作《人境廬詩草》自序在一個年頭裏,這是多麼有意義的偶然的事。我們雖然不必像吳雨僧君對於《詩草》自序的那麼讚歎,但也覺得這三篇序跋在要給黃君做年譜的人是有益的參考資料。話又說了回來,中國應做的文化研究事業實在太多,都需要切實的資本與才力,關於黃公度的著作之研究亦即其一,但是前途未免茫茫然,因為假如這些事情略為弄得有點頭緒,我們外行人也就早可安分守己,不必多白費氣力來說這些閑話了。
(民國二十六年二月四日,在北平。)
附記:
去年秋天聽說有我國駐日本大使館的職員在席上大言《日本國志》非黃公度所作,乃是姚棟的原著雲。日本友人聞之駭怪,來問姚棟其人的事迹,不佞愧無以對。假如所說是姚文棟,那麼我略為知道一點,因為我有他的一部《日本地理兵要》,但可以斷定他是寫不出《日本國志》那樣書的。姚書共十卷,題“出使日本隨員直隸試用通判姚文棟謹呈”,其內容則十分之九以上系抄譯日本的《兵要地理小志》,每節卻都註明,這倒還誠實可取。黃書卷首有兩廣總督張之洞咨總理衙門文,中有云:
“查光緒甲申年貴衙門所刊姚文棟《日本地理兵要》所載兵籍,於陸軍但存兵數,海軍存艦名而已,視黃志通敘兵制姚略相去奚啻什伯。”末又云:“二書皆有用之作,惟詳備精核,則姚不如黃。”此雖是公文,對於二書卻實地比較過,所評亦頗有理,可見二者不但不同而且絕異也。絕異之點還有一處,是極重要的,即是作者的態度。姚君在例言中暢論攻取日本的路道,其書作於甲午之十年前,可知其意是在於言用兵,雖然單靠日本的一冊《兵要地理小志》未必夠用。黃書的意義卻是不同的,他只是要知彼,而知己的功用也就會從這裏發生出來。原板《日本國志》後有光緒二十二年(甲午後二年)的梁任公後序云:
“中國人寡知日本者也。黃子公度撰《日本國志》,梁啟超讀之欣懌詠嘆黃子,乃今知日本,乃今知日本之所以強,賴黃子也。又懣憤責黃子曰,乃今知中國,乃今知中國之所以弱,在黃子成書十年,久謙讓不流通,令中國人寡知日本,不鑒不備,不患不悚,以至今日也。”《人境廬詩草》卷十三哀詩之一《袁爽秋京卿》篇中云:
“馬關定約后,公來謁大吏,青梅雨翛翛,煮酒論時事。公言行篋中,攜有日本志,此書早流布,直可省歲幣。我已外史達,人實高閣置,我笑不任咎,公更發深喟。”錢年譜列其事於光緒二十一年,且引黃君從弟由甫之言曰:
“爽秋謂先生《日本國志》一書可抵銀二萬萬。先生怪問其故,爽秋雲,此書稿本送在總署,久束高閣,除餘外無人翻閱,甲午之役力勸翁常熟主戰者為文廷式張謇二人,此書若早刊布,令二人見之,必不敢輕於言戰,二人不言戰則戰機可免,而償銀二萬萬可省矣。”梁任公作黃君墓誌中云:
“當吾國二十年以前(案墓誌作於宣統辛亥)未知日本之可畏,而先生此書(案指《日本國志》)則已言日本維新之功成則且霸,而首先受其沖者為吾中國,及后而先生之言盡驗,以是人尤服其先見。”由是觀之,黃姚二書薰蕕之別顯然,不待繁言。還有一層,《日本國志》實與《日本雜事詩》相為表裏,其中意見本是一致。《雜事詩》定本序云:
“余所交多舊學家,微言諷刺,咨嗟太息,充溢於吾耳,雖自守居國不非大夫之義,而新舊同異之見時露於詩中。及閱曆日深,聞見日拓,頗悉窮變通久之理,乃信其改從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樹立,故所作《日本國志》序論往往與詩意相乖背。久而游美洲,見歐人,其政治學術竟與日本無大異,今年日本已開議院矣,進步之速為古今萬國所未有,時與彼國穹官碩學言及東事,輒斂手推服無異辭。使事多暇,偶翻舊編,頗悔少作,點竄增損,時有改正,共得詩數十首。”他自己說得很明白,就是我們平凡的讀者也能感到,若說《日本國志》非黃公度之作,那麼《雜事詩》當然也不是,這恐怕沒有人能夠來證明吧。本來關於《日本國志》應該專寫一篇文章,因為其中學術志二卷禮俗志四卷都是前無古人的著述,至今也還是後無來者,有許多極好意思極大見識,大可供我抄錄讚歎,但是目下沒有這工夫,所以就在這裏附說幾句。
(二月八日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