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幻想
顧銘感覺心亂如麻。此時此刻,他的腦中一片空白,連一個詞也想不出,遑論一首詩?
他盯着她的蒼白臉頰,她的眼裏滿是期盼。彷彿這首還未出世的無題詩能成為治癒她的良藥,她的所有憔悴都能在拙劣的詩文里完全康復。
顧銘閉上眼,努力尋找詞彙,努力搜索押韻單字。他的思緒居然變得活躍,忽然湧出許多可用的字與詞,一首詩很快在他腦中成型。
顧銘深吸一口氣,鄭重吟誦道:“顧綉姻緣銘幾經,風掀白紗雪不驚。朱陳笑談閉皓月,攜手千里映繁星。”
風雪的兩眼變得驚奇。好半晌之後,她終於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張大嘴想說話,但她的身體卻已吃不消。她剛才說了太多話,到了現在居然連一個字也說不出。
顧銘所想的奇迹並沒有出現,詩句果然不具備治癒能力。風雪非但沒有好轉,反而因為一時的情緒激動,險些哽氣。
顧銘連忙握住她的手,安撫道:“小雪,你好好休息,不要再說話了。風叔叔已經去找導遊了。等不了多久,我們就能站在游輪上看北極光了。”
他們真的能看到北極光嗎?
風雪已經趨於熄滅的生命火燭,真的能堅持到北極光出現的那一瞬嗎?
顧銘心裏早就有了答案。哪怕他知道她臨終的心愿很難完成,但他依舊保持溫柔與自信的笑。
風俊和周時梨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風雪仍在安睡。
現在的風雪,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睡眠,而另一半時間在承受痛苦。
她還能睡得着,便已是非常幸運的事情。
風俊買了很多當地叫不出名字的食物。他叫顧銘快點吃,之後一行人還要走很遠的路。
導遊說的話,顧銘連一句也聽不懂,似乎風俊很多時候也只能靠蒙。
風俊道:“我們要乘車去港口,有好幾十公里行程,到了之後可以乘游輪觀光。”
特羅姆瑟是港口城市,靠挪威海,並非北冰洋。
一行人抵達港口時,天色沒有絲毫黑暗跡象。
風俊很困,但他強撐着沒說話。一行四人,他的確是主心骨,他若倒下休息,剩下三人都將寸步難行。
他們的運氣很好,港口的游輪還沒有出航。他們順利買到船票並且登船。
游輪很大,載滿世界各地的遊客。
風雪不喜歡喧囂,便回船艙里休息。顧銘寸步不離陪着她。風俊和周時梨則在甲板上等待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北極光。
游輪已經出航,駛向一望無垠的大海。
特魯姆普本身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城市,來觀光的旅客也並不一定是來看北極光的,他們也可能來觀鯨。
至少乘坐這艘游輪的旅客基本上都是來看海、看鯨的。
風雪還在睡。
顧銘緊緊抱着她,害怕她的身體失去溫度。
風雪醒來時,舷窗外的天空依舊是白茫茫的。
風雪問:“顧銘,天亮了嗎?”
顧銘溫柔道:“是的。你睡了太久,天早就亮了。”
風雪問:“北極光呢?”
顧銘道:“北極光一直都在天上,只不過天太亮,我們看不到。”
風雪打了一個呵欠,昏昏沉沉說道:“那我再睡一會,等天黑了一定記得叫我。”
顧銘強笑道:“小雪,要不你還是別睡了。”
風雪問:“又沒有北極光,我不睡覺還能幹什麼?”
顧銘道:“風叔叔買了很多這邊的特色食物,你要不要嘗一下?”
風雪搖頭道:“我不想吃東西。”
顧銘道:“要不我們去甲板上走走,海里有鯨,我們運氣好的話能看到。”
風雪道:“我不想看鯨,只想看北極光。”
顧銘問:“你一定要睡嗎?”
風雪問:“你是不是怕我一睡就不起來了?”
顧銘忍着悲慟不說話。
風雪露出一個蒼白的笑,虛弱道:“好的,我不睡。你和我說說‘風雪彼岸’的下聯吧。”
顧銘別過頭去,努力吸氣平復心緒,他實在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的脆弱。
他清清楚楚記得,風雪在病房裏說過“等我感覺自己快死了,你就可以和我說下聯了”。
風雪已經走到了生死門的玄關前嗎?
她看到了通往永生的天國大道嗎?
她看到了曼珠沙華叢生的火照之路嗎?
顧銘咬着牙道:“秋涼春暖,朝生夕死,白浪掀天,千帆行空話輪迴。”
風雪含笑道:“秋天的風涼爽,春天的風溫暖,清晨的風充滿生機,傍晚的風奄奄一息,狂風劃過天際,推動萬千帆船,又是一個新的輪迴。”
顧銘捏緊拳不說話。
風雪問:“是這個意思嗎?”
顧銘點頭道:“是的。”
風雪緩緩抬起手,輕輕擦拭顧銘的眼角。她小聲道:“顧銘,你別傷心。生命不息,輪迴不止,我只是先你一步離去,在更遙遠的地方等你。我們一定還能見面。”
顧銘道:“是的。”
風雪指向艙房角落的行李包,含笑道:“包里有我的婚紗,你幫我取出來。”
顧銘搖頭道:“小雪,還是等等吧,說不定等會就有北極光了。”
風雪道:“我等不了了。”
顧銘道:“天很冷,婚紗很薄,你穿不了。”
風雪道:“沒關係的。我現在已經不怕冷了。”
顧銘道:“那我先幫你化妝。”
風雪搖頭道:“還是不了。化妝要很久,我怕我等不了。”
顧銘忍着悲慟點頭。他把包里的婚紗取出來,小心翼翼替風雪換上。
她的肌膚裸露在空氣里,彷彿變了色,成了蒼白的雪。
她的確是一個若雪一般美麗的女孩子。她健康活潑的時候像純白飄飛的雪,她病入膏肓的時候像艱澀消融的雪。
顧銘抓起她的手,領着她往船艙外走。
長廊上的旅客都看到了他們。各個國家的旅人用奇異的目光打量他們,不時用飛快的外語交流。
旅客們替顧銘和風雪讓開道路,他們暢通無阻地走到甲板上。
風俊和周時梨還在看天。他們時刻盯着空曠的天際,等待或許會奇迹般划動而出的極光。
他們沒等到極光,卻等到了即將互許終生的一對新人。
風雪已經開始咳嗽。吸氧器已經不能維持她的正常呼吸。她捂着嘴大聲咳,越咳越厲害,到最後,她咳出了大口的血,染紅了她的白婚紗。
風俊連忙衝上來攙扶。他急聲道:“小雪,甲板上很冷,你先回船艙里休息。”
風雪搖頭道:“爸,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我不怕冷。”
風俊的雙眼紅透,身子搖曳着幾乎倒下。一個年近半百、頂天立地的大男人,終於在此刻崩潰。
風雪含笑道:“爸,這麼多年,你辛苦了。”
風俊擦着眼淚低沉道:“不辛苦,不管多少年都不辛苦。”
旁邊的周時梨早已泣不成聲。
風雪道:“媽,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不該哭。”
周時梨抽泣道:“媽媽是喜極而泣。”
顧銘深吸一口氣,努力忍着眼淚不哭出來。他抓着風雪的手,彷彿時間又回到了遙遠的初中時代。
依舊是他們兩個人,依舊沒有牧師,沒有賓客,沒有樂師,甚至沒有時間與空間。
浩瀚大海,茫茫冰川,孤獨的游輪。整個天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盯着她,單膝跪下,無比莊重地說道:“請問,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國傾城、冰清玉潔、秀色可餐的風雪小姐,你願意嫁給平庸無奇的顧銘先生,一生愛於他、忠於他,無論富貴還是貧瘠,無論健康還是病患,不離不棄,直至生命終點嗎?”
還是這一番話,連一個字也沒變。
他就這樣靜靜地盯着她。
有巨鯨浮出水面,滿船遊客驚呼。
海面捲起萬千漣漪,輕輕搖曳遊船。
於是起風了,風雪的婚紗在白茫茫的天地里獵獵作響。
風雪笑了。她的笑甜美如夜晚裏依稀隱現的螢火。
她咬着牙努力點頭,脫口道:“我願意!”
她終於如願以償,變成了他的新娘子——世間最美的新娘子。
顧銘抓起她的左手,摸出兜里的戒指。他將戒指緩緩套入她的無名指。
這一刻,甲板上響起萬千掌聲,彷彿巨鯨出現的震撼力也遠遠不及這對奇異的新人。
顧銘站起身,將風雪緊緊抱進懷裏。
他能感覺到她體表接近冰點的體溫,她的心跳、脈搏、與呼吸,都在純白冰河之上漸漸消散。
彷彿她下一刻就要被洶湧海潮吞沒。
她依舊在笑。
顧銘的眼睛越來越濕。他忍不住閉上眼,阻止眼淚滑落。可是他閉眼的同時,也意味着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他深愛的女孩。
於是他睜開眼,任由眼淚滑落。他用朦朧的淚眼注視蒼白的她。
風雪的眼睛漸漸閉上,顧銘的心也緩緩崩碎。
這個漫長的愛情故事終於結束了嗎?
沒有!
風雪忽然睜開眼。迴光返照一般,她一瞬間有了力量。
她抬手指着遙遠的天際,欣喜驚呼道:“顧銘,你快看,北極光!”
顧銘猛地回頭,看向她所指的方向。那邊依舊是白茫茫的天,沒有任何顏色。
風雪道:“你看到了嗎?紅色,黃色,粉色,綠色,藍色,紫色……原來極光有這麼多種顏色。它們像光雨一樣在天上擴散,比除夕夜的各種煙花爆竹還要美麗得多。”
顧銘忍着心頭的悲慟,重重點頭道:“我看到了。”
風雪淺笑道:“天終於黑了,不然就算有極光我們也看不見。”
顧銘道:“是的,我們的運氣真好。”
風雪的眸子變得黯淡,她搖曳着向前撲倒。
她喃喃道:“好睏。”
顧銘扶住她,抬手戳她的鼻尖,微笑道:“小雪,我們好不容易才看到北極光。你別睡,不然睡醒了又要等很久才有機會看到。”
風雪搖頭道:“其實北極光也不是特別好看。”
顧銘問:“什麼才好看?”
風雪道:“你最好看。”
她的雙眼終於合上,但她的嘴還在輕輕張合,彷彿她還有很多話要說。
顧銘道:“那你睜開眼看看我。”
風雪夢囈般說道:“我太困了,睜不開眼。等我睡醒了,一定好好看看你。”
顧銘流着淚點頭道:“好的,你放心睡,我一直看着你。”
風雪安心地靠着顧銘。她完全不動之前還抬過手,她戴戒指的左手捏着顧銘的右手,後來她的手沒力氣了,輕輕滑動,只捏住了他的食指。
她的臉上至始至終凝着溫暖的笑。
能死在最愛的男人的懷裏,對即將死亡的女人而言,已是最幸福的事情。
顧銘一直抱着她,直到她的身體變得僵硬,直到風俊走到他面前,輕輕拍他的肩頭,他才恍惚清醒過來。
風俊完全老了。他的眉宇中充斥濃濃的衰老氣息。他澀聲道:“顧銘,把小雪交給我吧。”
顧銘問:“你打算怎麼安置小雪?”
風俊道:“落葉歸根。我要把小雪帶回家,在離我們最近的地方安葬。在這之前還有許多事宜需要處理,你能來幫忙嗎?”
顧銘點頭。
人在國外死亡,親屬想把遺體帶回故鄉本就是非常麻煩的事情。風俊要找當地領事館說明情況,需要簽很多證件,還必須找能送遺體回國的喪事公司。
風雪“平安”回家已是二十天後的事。
顧銘參加了風雪的葬禮,連續三天守在靈堂里陪她。
出殯的前一晚,顧銘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右手食指放到風雪的手心裏。
風雪的葬禮結束后,顧銘便要離開永川,前往未知的更遠方。
風俊挽留過顧銘。他想把他畢生的事業全都交給顧銘。
顧銘拒絕了。
在往後的三年裏,顧銘時常想起風雪那一張蒼白的笑臉。
她說天黑了,她看到了北極光,其實全都是假的。
特羅姆瑟的確是最好的、觀賞極光的城市。但夏季沒有極光,因為特羅姆瑟靠近北極圈,會出現極晝現象。天不黑,便沒人能看到極光。
這一點,顧銘和風俊在出國前就已經知道。但他們依舊義無反顧陪風雪遠赴挪威。
那一天,所有人都沒看到極光,風雪當然也看不到。
她為什麼要撒謊?她臨終前有必要撒謊嗎?
或許她並沒有撒謊。她只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看到了她自己幻想的畫面。
她看到的是她心中北極光。
所以這個故事的最初與最終,都在風雪的幻想里嗎?
所以風雪遇到顧銘是幸運還是不幸?
這個沒人能說得清。
顧銘唯一知道的是,他的餘生再也不可能忘記這個笑聲如雪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