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蔡大
“嘿~沈兄弟體格子真棒!”
蔡大驚嘆於沈稷過人的體質,才幾天功夫他便已行動自如——要知道當時抬他回來的時候,郎中可是連連搖頭一臉的苦相。
當然這跟他蔡大的悉心照料是分不開的——其實只有他自己這麼覺得,所謂悉心無非是一日兩餐鋪床疊被而已。
蔡大本就是個粗人,自己的起居飲食每每得過且過,奈何村中就他一戶沒有女眷,所以願意容留沈稷這個外人的,也就只有他這個光棍。
兩人同吃同住許多日子,也經常有一搭沒一搭得閑聊,可總是蔡大說的多,對方往往只是“嗯”一聲就算回答,能用三個字絕不用四個字——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蔡大從沒在別人身上感到過,就像這個人總是罩着一層霧,很濃很厚的那種,讓你永遠沒辦法真正認識他。
他比沈稷大了十幾歲,可言談之中他卻總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晚輩,而且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讓他明明對這個年輕人心存感激,卻無論如何也生不出親近之感。
“沈兄弟,我去收獵物了!”
“嗯”
仔細算算時日,沈稷已經來了六天了,每日好吃好喝全虧了蔡大的手藝——前兩天蔡大在村子周圍又下了幾個套子,他打算去看看收穫如何。
胡亂扒了幾口昨晚的剩飯,他急匆匆地出了門,蔡胥說今天就可以取刀,他打算先去看看這個自負的傢伙做的怎麼樣——若是有一點不好,那就有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鐵匠鋪裏面叮叮噹噹響個不停,蔡胥看到他來了也不招呼,只是伸手示意他坐,就轉身又去忙自己的事了——蔡大卻不聽他的,自顧自到處找了起來。
果然,一旁的架子上放着剛淬完火的朴刀,崩缺的刀口已然平整如初。
“放着,還沒好呢,等下涼透了還要再回火.”蔡胥看他伸手就要拿急忙喝止,他最在乎自己家傳的手藝。
“哦,那我先去村外看看套子,下半晌再來取。”沒等蔡胥回答,蔡大已經一溜煙得沒了蹤影。
那把刀顯然下了不少功夫,這讓蔡大頗為沮喪。
村子不大,路也不寬,蔡大更是一路如同腳下生風,剛轉過村長家門口,迎頭便和人撞了個滿懷。
“蔡大!你瞎啦!!”蔡離的腳步似乎比他還急——蔡大平日裏最煩這廝,此人口舌招尤不說,還總是仗着自己有手藝揩鄉親們的油水。
“你他娘的再說一遍!”他一把薅住蔡離正欲發作,卻有一隻手橫在了兩人之間——這隻手比蔡大的還粗獷幾分,粗大的骨節好像隨時都在劈啪作響。
蔡大扭頭去看時着實有點驚訝,這人比他還高了幾寸,四方大臉絡腮鬍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個收貨的客商——只是這雙手沒練過十幾年的拳腳斷不可能長成這樣,但他身後那個蠟黃臉的青年,卻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這位兄弟別生氣,是我倆找這位大哥帶路,走得急了,還望見諒。”大個子言語恭順至極,一臉虯髯笑得根根顫動。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十成火氣也讓這一句話澆滅了五分,衝著笑盈盈的大個子,他也只能沒好氣地推開了蔡離。
“若不是看在這位客官的面子上,今天我打扁了你!”蔡大本也不願與他浪費功夫,丟下一句話便要抽身而去。
蔡離嘴裏不乾不淨地還在說著什麼,這讓他本已熄滅的怒火再次滕然而起,可那個病懨懨的青年眸子裏無邊的陰鬱卻讓他不由得遍體生寒——他再也顧不得蔡離的嘮叨,當下本能得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豐盛的收穫讓他很快忘記了剛才的小插曲,幾個套子裏幾乎都有獵物——自從沈稷殺了兩頭為禍一方的惡獸,周遭的小動物明顯多了起來,蔡大下的套子一共抓了五隻兔子,有一個套子明顯套住了什麼卻被掙脫了,着實有點可惜。
不過兔子倒是異常肥大,最大的一隻足足有十三四斤。
蔡大一直是這村裡最好的獵手,若不是屢次在一狼一狽那裏吃虧,蔡離這廝也不敢對他不敬——想到蔡離,他又想起了那兩個陌生人,出村時見到了兩匹好馬,那馬身高體壯毛色油亮,他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哪個客商有這麼好的坐騎。
回到村子裏已過了申時,遠遠地就看見幾個孩子聚在村口,似乎在爭吵着什麼,“都怪你,不讓你當不讓你當,這下你敢去要回來么?”二牛氣哼哼得數落着一個正在抽泣的孩子,小孩哭的滿臉鼻涕眼淚,臉上還沾了不少泥土,蔡大認得出是徐寡婦家的狗子。
“你們幹啥,為啥欺負狗子!”蔡大想上去教訓兩聲,娃娃打架的事每天都有,大人見了也多半是這樣喝止一下。
“又不怪我,說好的今天我扮沈大哥,誰知道癩痢來了硬要搶走,我哪裏搶得過他~哇~嗚嗚嗚~”狗子說著說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們沒欺負狗子,是癩痢,他把沈大哥的戰袍搶走了,還把狗子推倒了”孩子們雞一嘴鴨一嘴的,讓蔡大聽了個梗概——蔡離搶了孩子們用來扮沈稷的那件破軍裝,還打了狗子。
這可把蔡大氣的不輕,和大人不講究也就算了,如今連孩子都欺負還了得?
“放心,我去收拾他,他在哪?”蔡大說著就擼起了袖子,那蒲扇一樣的大巴掌和粗壯的胳膊彷彿已經按捺不住了。
“癩痢在村長家,我們看見他搶了戰袍進去的!”孩子們用手指着村長家的方向,一個個小嘴撅的老高,蔡大讓孩子們幫忙把兔子送回家,捏着拳頭就直奔村長家而去。
“蔡離你給我滾出來!”蔡大推開村長家的柴門還沒進屋就一聲暴喝,正房門開了,開門的卻是蔡胥。
“進來說話。”蔡胥臉色陰沉,招呼蔡大進屋。
蔡大覺得今天他似乎有點怪,進門后才發現屋子裏除了村長,蔡胥和面露得意之色的蔡離,剛才那兩個陌生客商也在。
“你他媽連娃娃的破衣服都搶,老子今天非抽你不可!”蔡大也不管其他人,直衝蔡離而去。
“不得無禮,客人面前你還有沒有點規矩~!”村長一聲喝罵,蔡大渾身一激靈,立時垂手而立,什麼火氣都沒了。
“咳,這二位這二位是弋陽來的客商,今年的貨二位全都要了,價錢比往年還高了一成,這是些訂金我正準備叫各家來分分——你來了就先把你那份拿走。”年年都有客商訂貨,故此各家分多少基本都心裏有數,蔡大接過村長遞過來的錁子一掂量,只多不少。
“哎,謝謝二位客官,那我回去把存的皮子先拿來。”既然付了訂金,那上半年的存貨自當讓人家帶走,這是規矩。
賣貨是村裏的大事,這種場合蔡大倒也不會那麼不懂規矩,狠狠剜了蔡離一眼,他轉身就要走。
“不急,客商來得急未曾備車,說是下次來了一總拉走.”村長說得明白,兩個陌生客商也不吭聲,自顧自的喝着茶。
顯然在蔡大進來之前,他們已經和村長聊了很久。
“對了,我跟客商換了些刀傷葯,給你一包,回去給恩公用。”村長又遞過來一個小紙包,不大,紙包上還沾着些黃白的粉末。
“拿回去用溫酒調勻服下,這是我等行走各地備用的秘方,活血散瘀去腐生肌。”蠟黃臉放下茶,似是無意地叮囑了一句。
“唔,多謝二位。”蔡大道過謝,本打算說點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打從一進門他就覺得奇怪,蔡離那一臉的得意之色且不說,蔡胥和村長看起來臉色都有點不正常,蔡胥更是一直迴避蔡大的目光,低着頭一直往牆角里溜——村裡就數他和蔡大塊頭大,往日他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從不會不這樣膽怯。
而那兩個客商也讓他覺得有點稀奇,來往的行商小販蔡大見過不少,可這倆的言談舉止.蔡大覺得這屋裏所有人都透着不正常,卻又說不上哪裏奇怪,他本來就擅長動腦子,只好揣着一肚子的疑問,轉身往家裏走。
一路心不在焉的蔡大到家也沒想明白到底是哪不對勁,進屋時沈稷正坐在炕上擦拭着朴刀,應該是蔡胥去村長家之前順路送來的——重鍛的鋒刃寒光四射,刀柄也重新纏上了牛皮手繩,一眼望去似乎正在錚錚作響。
“飯在籠屜里,你自己去端。”沈稷這幾天偶爾也會幫着他料理點家務。
“又讓恩公你動手,這這這,哦對了,葯~”蔡大回過神來,不知道說什麼好,猛然想到了刀傷葯的事。
獵戶家裏酒總是不缺的,尤其蔡大還是個單身漢,他抱了一壇燒酒端了兩隻大碗,進屋直接擺在了炕桌上,“噸~噸~噸”地倒了兩碗,他從懷裏摸出那個紙包打開倒進了沈稷那隻碗裏。
“這是村長從客商那裏討來的傷葯,我陪你喝了。”他覺得既然葯要兌酒,那喝葯便是喝酒,既是喝酒,哪有一個人另喝一個人看的道理。
沈稷端過碗,看了看這少說半斤燒酒還有那個裝不了三錢葯面的小紙包,搖搖頭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端起碩大的海碗,眉頭皺了皺又放下了。
“葯是村長給的?”沈稷直視蔡大,伸手拿過紙包又聞了聞,藥味刺得他不由自主皺了皺鼻子。
“嗯,是村長問兩個進村收貨的客商討的,哎,忘了要用溫酒,你等等~”蔡大轉身要去燒水,卻被沈稷攔住。
“怎麼,這個季節就來山裡收貨?什麼樣的客商?”沈稷又拿起朴刀擦拭起來。
“每年都有這樣的,不稀奇——倆人一高一矮,高的那個比我還高几分,四方大臉絡腮鬍子,眼睛挺大,是個練家子;矮的那個像是有癆病,精神頭倒還不錯,刀條臉沒個笑模樣,挺滲人的倆人穿着都差不多,嗯,青灰色的袍子,質地倒是挺不錯。”蔡大去端了飯進來,有雞蛋和豬油炒的蕨菜,他也不跟沈稷謙讓,一屁股坐到桌前自己邊吃邊喝邊回答道。
蔡大也不管沈稷聽的懂聽不懂,絮絮叨叨得把今天的事說了一遍,一旁的沈稷聽得若有所思。
“沈兄弟,你怎麼不喝?”蔡大抬頭一看沈稷那一口沒動,有點不樂意的問道。
“哦,我去熱熱,別人叮囑了要溫酒送服——你吃你的。”沈稷端着酒起身出去,灶頭那邊傳來了噼噼啪啪燒火的動靜。
過了好一會也不見沈稷回來,蔡大端着碗打算出去看看,一進廚房的門,正看見沈稷端着碗往嘴裏灌,一旁灶上還在燒着水,鍋里架着篦子顯然酒碗剛從裏面拿出來。
蔡大打從心眼裏服氣,這是真海量。
“你盯着火吧我有點頭暈.先去睡了。”沈稷邊說邊捂着額頭往屋裏走,蔡大心說你能不暈么,似他這樣嗜酒如命的都不敢這麼喝。
沈稷沉沉睡去,百無聊賴的蔡大獨坐窗前,一邊咂摸着那碗酒,腦子裏還琢磨着白天的事——他總是覺得那倆人不對勁兒,可哪裏不對勁兒他又說不上來。
天漸漸的擦黑,村子裏也早早安靜下去,院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蔡大~~蔡大~~出來一下~~”聲音不大,應該是蔡離,蔡大碗一放,心說你自己送上門可怪不得我無事生非。
酒氣上沖的蔡大三步並兩步的出了院門,一看就看到了門外站着的蔡離——他手裏拿着一件皮坎肩,弓着腰探着頭一臉媚笑,那德行說不出得那麼鬼祟。
“你來幹嘛!”蔡大沒好氣,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捏緊的拳頭這會也鬆了一半。
“那個.我來給恩公送坎肩——喏,就這個~”蔡離抖了抖手裏的坎肩,看着那尺寸,蔡大心說老狼那張皮肯定是歸了他了。
“進來吧,恩公吃完葯睡了,你放炕頭就行。”蔡大也不讓他自己轉身先回了屋。
蔡離跟在後面躡手躡腳的進來,看了看躺在床上鼾聲如雷的沈稷。
“恩公吃過葯了?”他有點關切的問。
“啊,吃了,我看着喝下去的——咋的,不放心我啊?”蔡大巴不得他跟自己頂兩句好藉機揍他一頓。
“啊,那就好——來,你跟我來,村長叫你。”蔡離神情一轉,瞬間又恢復了下午趾高氣揚的德行,說完一推房門,順勢背着手大步邁了出去。
“我艹.”蔡大壓下去的火又被拱了起來——行,我跟你出去,出了門我整死你,敢跑我家裝犢子!
蔡離卻毫無顧忌的一步三搖着,那八字步邁的蔡大更是火冒三丈,太陽穴騰騰的跳。
前腳剛一出門,蔡大的拳頭已經舉了起來,他一手提起了蔡離的后脖領子,緊接着就把他拽了個趔趄,蔡離整個人轉了半圈,迷迷糊糊就感覺一陣罡風迎面而來。
“嘭~”的一聲,蔡離整個人飛出去得有三尺。
“救命啊,賊人同夥殺人拉~”蔡大一拳直接就砸折了他的鼻樑,門牙也跟着掉了一顆——這會兒他說話不光囊鼻還漏風,再加上那扯圓了的公鴨嗓,簡直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蔡大欲揮拳再打,卻被人從后拉住了手腕,掙了幾下竟然紋絲不動,回頭一看正是笑盈盈的大個子客商。
“阿大住手~!”村長一聲喊,蔡大愣住,原來附近藏着不少人,除了村長,蔡胥還有幾個青壯,此時他們亮起火把,蔡大藉著火光看到了他們手裏的繩子、兵器。
“村長,這是要上山?”蔡大不明就裏,一邊說一邊放下了拳頭,大個子客商退後一步拱了拱手,示意抱歉。
“村長,讓我來說吧~”那個蠟黃臉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蔡大身後,蔡大一驚,多年捕獵,他的警覺性自問不輸野獸,可這個人什麼時候過來的,他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我倆不是什麼客商——不過你放心,錢,該給的一分不少。你不必問我們是誰,你只需要知道,屋裏的逃兵犯了官司,我們要帶他回弋陽。如有反抗格殺勿論,膽敢包庇禍及滿門!”說著蠟黃臉就要進去,卻被蔡大壯碩的身軀攔住了去路。
“不行,我不管你們是哪個衙門的——沈兄弟說了,荊溪口大敗,他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什麼逃兵,你們血口噴人!”蔡大惱了,蠟黃臉的話在他看來簡直是無中生有——他看向村長,村長卻低着頭一言不發。
大個子和蠟黃臉對視了一眼,大個子的眼神似乎在詢問什麼,蠟黃臉不說話,表情凝重地點點頭,忽然大個子嘴角泛起一絲笑意,笑得說不出的詭異。
“他對你說了什麼?”蠟黃臉的神色稍緩,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
“啊,說了,說是后軍不戰先退,導致他們孤軍作戰什麼的,我也不懂.總之恩公不是逃兵!你們不能抓他!”蔡大雙手一攔,擋在門口。
“阿大你讓開,你想害死全村人么!”村長用拐杖使勁敲着地,示意一旁的小夥子拉開蔡大。
“你們!沈兄弟殺了兩隻畜生!給我們報了仇!你們就為了點錢就.!!沈兄弟快跑!!”蔡大情急之下大聲呼喊,雙臂死死抓着門框,雙腿較勁身形下沉,任憑几個青年怎麼用力竟然拉不動分毫。
“阿大你讓開!走了姓沈的全村都要受株連的~!!”村長急了,聲音里都帶着哭腔。
“蔡大你給我滾開!!”蔡離突然一腳正中蔡大襠部,這小子一臉的猙獰,恨不得這一腳就能要了蔡大的命。
“我他媽跟你拼了!你個吃裏扒外的畜生!”蔡大想到兩個客商最早是蔡離引進村裏的,一定是這腌臢貨誣陷恩公,不由得他怒火中燒血灌瞳仁,一個箭步直撲蔡離。
可他往前走了半步就感覺渾身乏力,突然間就天旋地轉了起來,然後整個世界都旋轉了起來,眼前起了一片紅霧,霧越來越濃,他覺得自己摔在了地上,突然間他很困很想睡覺,恍惚之間他看見了自己的身子,挺立在蠟黃臉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