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司徒靖
琅中郡,過去的翼州門戶,如今的安南都護府治所。
首任安南都護司徒靖,此刻正惴惴不安地在城門外翹首以盼,直到遠遠地一隊煙塵東北而來,他滿面的陰雲才隨之一掃而空,原本略微有些暗淡的雙眸又現出了一縷精光。
“大人!是夫人的車駕!這次真的是夫人來了!”
“還用得着你說,快跟我迎上去......不不不,你別跟着我了,快回府,去準備一桌上好的酒菜......一定要有鮮魚湯,夫人最喜歡喝魚湯——還不快去!”
“是是是,小的遵命!”
那親隨得令之後便調轉馬頭急急揚起一路風塵,卻不時地轉過頭看着直奔車駕疾馳而去的司徒靖忍不住掩口偷笑——這位權傾朝野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雖然文武兼備,但自從接到書信,得知他妻兒要啟程離開嘯月城北上的那一日起,便夙夜坐卧不寧寢食難安,幾乎每天都要往城門外來一趟。
琅中城裏已是無人不知這位大人是多情的種子,滿城的女子更是無不羨慕褚競雄有如此夫君。
“娘子!娘子!”
“王八蛋!老娘生孩子你鬼影子都見不到,你不是說肯定能趕得及回來么!”
司徒靖勒韁駐馬飛身離鞍,前腳剛踏進車廂,就被一隻鮮紅的快靴又重重地踹了出來——即便是已為人母,褚競雄的脾氣依舊是火爆不亞於男子。
“是是是是~娘子教訓的是,是相公不對,該罰,該罰——只是國事多舛,相公我也是無奈,可否......咳咳咳,可否小懲大誡就算了?快快快,讓我看看兒子~”
司徒靖爬起身顧不得滿身塵土便又再次登上了車駕,褚競雄見他一副嬉皮笑臉的無賴模樣心中火氣不由去了七分,便任由他登上馬車,又一臉殷勤地湊了過來。
“你還知道惦記着你兒子......”
“何止,我更惦記兒子他娘呢~”
“呸!當爹了還這麼不正經~”
“嘿嘿嘿~正經人怎麼會有兒子,對吧娘子~”
兩人你儂我儂情意綿綿,外面趕車的自然對此一無所知,只是褚競雄身邊貼身的丫鬟卻不免因為他倆的夫妻情話而羞紅了臉——夫人的貼身丫鬟大多都是和老爺通房的,她也早將自己當成了司徒靖的人,但他們家這個老爺似乎和那些小姐妹口中所說的完全不一樣,以至於她至今仍是雲鬢黃花。
好在司徒靖和褚競雄的纏綿很快就結束了,因為襁褓里的嬰兒似乎因為初次見到這個陌生的父親而感到了不安,繼而便開始哇哇大哭,竟連褚競雄的懷抱都無法讓他安定下來。
“嘿!不愧是我兒子,這嗓門,以後必定能當個躍馬橫刀的大將軍!”
“滾!我才不讓我兒子跟你似的呢,一天天地替別人出生入死,讓這一大家子都跟着提心弔膽,不行!”
“對對對,嗓門洪亮,正好讀書,做個文臣匡君輔國,不學他老子似的一天天讓他娘擔心。”
“你自己賣給姓段的也就算了,怎麼連我兒子也想賣!告訴你,他以後不入仕不投軍,到了十八歲老娘就帶着他出去立局子,從此以後嘯聚山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愛去哪去哪,我們娘倆眼不見心不煩!”褚競雄話里話外依舊帶着怨氣,畢竟一個女人生孩子的時候自己的男人竟不在身邊,若不惱個一年半載都實在對不起那險死還生的一番磨難。
“別啊娘子,自今日起,咱家的家法便是妻為夫綱——除了我管教兒子的時候,其他時間你打也打得罵也罵得還不行么~”因為由衷的愧疚,司徒靖此刻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竭盡所能討着褚競雄的歡心,幾句話便又哄得她冷下來的臉再次泛起了笑意。
“啐~狗掀門帘子——全憑一張嘴~”
不知何時,孩子的哭聲停止了,他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多時便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喂!不給你兒子起個名字么!”
“姓名是一生的大事,可不能隨隨便便馬馬虎虎,不急,不急,容我細細想來——對吧,臭小子......咳咳咳~”
“咯咯咯咯~”
司徒靖伸出一隻手指逗弄着孩子,另一隻手則握成空拳悄悄放到了嘴邊,在褚競雄不經意間偷偷抹去了嘴角的血跡——近來他咳血的癥狀越來越嚴重,偶爾甚至會有血跡從口鼻滲出,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有些話遲早要說,但至少不該是此時此刻,讓好不容易才團聚的一家人立刻面對生離死別的哀傷。
馬車在嬉笑怒罵之中緩緩前行,一路之上鑾鈴顛沛如泉鳴空谷,恰好與車廂里的喧鬧相映成趣。
琅中城裏已經隨處可見黎越百姓,段宣忱繼位之後,第一道政令便是廢除黎越族人不得擅離嘯月城的禁令,昔日朝廷以他們為居心叵測的異族,但今日至少已經當他們是安分守己的百姓。
不論這政令是出於段歸還是天子自己,至少現在這些長相迥異於中原人的黎越百姓第一次認同了一個中原人為他們的王,如今提起黎越王,不再是舍龍部或者某個野心勃勃的宗教頭子,而是建康城裏那位年不及弱冠的天聖主段宣忱。
吳人也漸漸發現了那些關於黎越人茹毛飲血的不實傳聞純屬子虛烏有,他們除了皮膚黑一點,也一樣喜歡酩酊大醉之後引吭高歌,更加會為了心愛之人痛不欲生,每每擲出豹子也會興奮地大叫,而輸光了賭本之後同樣也要被老婆揪着耳朵拎回家一頓收拾。
人的悲喜總不相通,但若是彼此的陋習都相差無幾的話,便很快就可以成為朋友。
所以琅中城裏一派祥和之氣,雖然離司徒靖和段歸眼中的大同世界還甚為遙遠,中原人和黎越人還是習慣性地各自結群聚居,但至少已經邁出了和合的第一步,也許不久的將來,雜居甚至通婚也未必不可能。
眼看着城裏的欣然氣象,褚競雄的怨氣似乎也消解了大半,她是天生的遊俠性子,對於朝廷向來嗤之以鼻,在她這種人的印象中,總覺得若不是這些尸位素餐的老爺,人世間也不會有那麼多冤孽。
直到她陰差陽錯地與司徒靖成就了姻緣,這才漸漸明白了何謂家國天下——雖說依舊對為官者頗有成見,但誰叫他也成了封疆大吏的夫人呢?日日耳濡目染至少也明白了為官者未必個個清如水明如鏡,但若是沒有了官,這世道也必定污濁不堪。
吃過飯,洗去了一身的風塵,褚競雄忽然提出想要和司徒靖一起再逛逛街,算起來上一次兩人攜手鬧市中已經是近兩年前的事了。
“你的身體,還打算瞞我多久?”
“哦,偶染風寒,一點點小毛病而已,沒想到還是瞞不過娘子的慧眼——果然娘子的一顆心還是在我的身上,有你這句話,我便已好了七成。”
“......祁玦都告訴我了。”
“......”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於事無補,我只求你一件事,剩下的這些日子......不要再離開我和孩子,好么?”
“娘子,我答應你——剩下的日子裏,我和你們再不分開。”
褚競雄終於忍不住積蓄已久的悲傷,撲倒在司徒靖的懷裏開始任由自己淚如泉湧。
“娘子,再過三天,跟我一起啟程去武陵吧。”
“為什麼?武陵又不是你安南都護的轄地?”
“葉大人以送婚使的身份北上,翼州不可無人鎮守,是以秦王命我......”
“秦王!秦王!這姓段的就只有你一個臣子不成?!”
“娘子啊......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秦王信我重我,言必信計必從,相公我除了用這條命去報答,又能如何——江湖上有句話,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不也是這個意思么?”
也不管四下有無人跡,司徒靖便當街將妻子緊緊擁在懷中,褚競雄此刻也只顧着默默地飲泣,天地間似乎只剩了他們二人,可惜司徒靖的每一聲心跳都在提醒着她——時日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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