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稷

第二章 沈稷

無形萬物之始,陰霾之外更無一物。大地與天空像被一層濃厚的霧氣阻隔,哪裏都是灰濛濛的一片。

沈稷仰卧在被血污濡濕的泥濘中,眼睛能感受到的就只有這樣的灰暗。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開始隱約聽到風在哭,還夾雜着令人不安的鳥鳴,那沙啞的嗓音一定是烏鴉——它們很聰明,凡是死亡降臨的地方,他們就會尾隨而至。

這麼多的屍體,對於烏鴉來說,就是一場盛宴。

沈稷很絕望,因為他開始聽到鳴叫聲離他越來越近,似乎就在他頭頂盤旋,沈稷猜它們是在等着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他努力地回憶過去——他記得村裡老人說過,人之將死,回憶應該像走馬燈一樣一幕幕地清晰浮現於眼前,而回憶里的幸福會讓人死得更安詳。但是他越努力,就越沮喪,記憶中沒有任何能讓他含笑九泉的東西,相反幼年的貧窮留給他的只有飢餓和痛苦。

九歲父母雙亡的他就開始四處流浪,做過小偷,也當過強盜——不過顯然不是很成功的那種,因為一想到那段日子,那些深埋於記憶中的劇痛就會從心底噴薄而出。

十五歲,他第一次有了吃飽的感覺,雖然食物是很粗糙的粟餅,還有割喉的糠皮,但那一頓他把自己吃到嘔吐,老兵們都在看着他哈哈大笑。後來他成了老兵,也看着那些把自己喂到嘔吐的新兵,隨着眾人一起哈哈大笑。

記憶中最後的疼痛是一把長矛刺進了左肋,力道不重,堪堪刺破皮肉而已——因為對手剛剛被沈稷一刀劈倒,右肩延伸到左下腹的傷口像一張大嘴,正在把血肉用力地嘔出來。

對手刺完生命中的最後一擊,沈稷也跟着頹然倒地,他全身大概七處傷口,約三處深可見骨,最後這一刺甚至可以算是最輕的,汩汩流出的鮮血裹挾着他的生命流向黃泉。

沈稷很後悔,他覺得自己至少應該注意一下對方的長相——而現在,他到了陰曹地府都說不清誰是冤家哪個是對頭。

其實他沒看清任何一個敵人的長相,在戰場上留着精力做這種事的,往往會死得比敵人更快。

沈稷很困,厚重的天幕緩緩地壓下來,像兒時帶着母親體溫的棉被,柔軟,溫暖,但卻讓人不寒而慄。

郊原徒然青春色,幾處山川掩血痕。

他以前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但此刻,他竟然害怕自己會過不了下個月的生辰——雖然他從來沒有慶祝過任何一個生辰,但一念及下個月才及冠的自己還沒有過女人,甚至沒吃過一餐正經的飯菜,他就委屈得想哭。

一隻烏鴉終於按捺不住落到了沈稷的胸口,這一隻比其他同類大很多,它第一個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正在籠罩這具軀體。

烏鴉小心翼翼的觀察着,不過飢餓卻催促着它一點一點的靠近沈稷的頭——烏鴉總是喜歡先從眼眶開始啄食。

沈稷想趕走它,但是四肢完全不聽他的指揮,就像開戰之前就無故撤退的后軍——這導致他們陷入了數倍之眾的重圍,輕易便淪為了任由敵人撕咬吞噬的羊群。

這是赤裸裸的背叛!

沈稷無名火起,憤怒給了他莫名的力量。

他屏住微弱的呼吸,極力聚焦着模糊不清的視線,聚集着來之不易的力量——四寸,三寸,兩寸,烏鴉一點點的靠近。

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它第一口就啄向沈稷的右眼,電光火石之間沈稷猝然發難,使盡所有的力氣將頭偏了半分,然後猛地抬頭張口死死咬住烏鴉的脖頸!

烏鴉沒有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甚至來不及哀鳴,僅僅扇兩下翅膀象徵性地掙扎了一番然後就沒了氣息。

食腐動物的血液更加苦澀腥臭,但此時沈稷卻貪婪得宛如啜飲瓊漿玉液——活下去,他此時只有這個念頭。

隨着烏鴉的生命力注入沈稷的肌體,他的氣力開始恢復,先是手指、手腕、四肢開始感到麻木,接着疼痛如潮洶湧。

烏鴉的鳴叫聲越來越遠,勾魂的鬼差失望得離開了。但要活下去,僅僅這樣還不夠——在和遠古時代茹毛飲血的祖先們一樣啃乾淨了烏鴉的最後一根骨頭后,他掙扎着坐起身,飢餓感依舊那麼強烈。

然後,他無意中掃了一眼那個被他殺死的吳國士兵。

沈稷艱難地爬向體溫尚未散盡的屍體,仔細的端詳着他的臉——他很年輕,比沈稷更年輕。此時卻雙目圓睜,瞪視蒼穹,灰暗的瞳孔里只剩下殘存的不甘,怨恨以及思念。

吳軍死傷有限,他也許懷揣着偉大的理想而來,可惜他是為數不多的其中一個,他的夢想在稚嫩的年紀戛然而止,生命隨之煙消雲散。

“大恩不言謝.”沈稷喃喃道,他鼓足了勇氣對着喉管咬下去之後,溫熱的血漿隨即迸流而出。

人之將死何以言善?環顧四周,如潮的吳軍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滿地的悲傷和痛苦。

夕陽僅剩一線餘暉塗抹着地平線,烏鴉們在大快朵頤,絲毫不顧忌這裏有一個沈稷在旁觀他的同類被啄食——沈稷其實對烏鴉們的饗宴毫無興趣,他用半截斷矛支撐着步履艱難的身體,漫無目的地向著一個方向前進。

當兵無非殺人,這於他而言僅僅是一門混飯吃的手藝,唯一的區別是相比於其他人,這門手藝他學的早,更學的好——那年他十四歲,一向對孌童情有獨鐘的師傅在一個酩酊大醉的午夜,闖進了他這個學徒工睡覺的柴房,於是沈稷咬掉了他杵在自己臉上的物件兒,然後毫不猶豫地用常年貼身暗藏的剔骨尖刀,給了這個惡貫滿盈的人渣一個極度不痛快的了結。

第一次,他用從桐州城最有名的屠夫薛一刀那裏偷來的殺豬技巧,殺了一個人。

薛一刀斷氣之後很久,他才發現殺人和殺豬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沈稷回過神兒的時候呂字大旗已然近在咫尺,恍惚中他本能地追隨着中軍大纛,僅僅是習慣而已。

他撕下一片破損的軍旗草草地包紮了自己的傷口,然後隨手撿起一把還算完整的朴刀準備離開,剛邁開一步,卻發現另一隻腳被什麼死死勾住動彈不得,低頭看去才發現是一隻手攥住了他的腳踝。

“幫幫…幫我~”一個聲音氣若遊絲。

一個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用一隻手死死攥着他的褲腳。

沈稷猶豫了一下后扶他坐起來。這個人髮髻散亂,而且目光渙散,扶他的時候沈稷就發現他全身的關節都已經寸碎,軟軟地就像他扛過的死豬。

“你沒救了,你的傷至少有七處是要命的”沈稷略一掃視,說著就要離開。

“不…等一下…我知道我時間…咳…不多了,”那隻手又攥緊了沈稷的衣角。

“我懷裏…有方印…帶…去…京城…告…告知家父…弋…弋陽…”說完,手鬆開了,死不瞑目。

沈稷伸手去摸,是一個三寸見方的銅印,印鈕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飛虎,身為老兵總會認得將軍印綬的——眼前這個剛剛咽氣的人應該是征南將軍呂恂。

沈稷伸手闔上了屍體的雙眼,他有點可憐呂恂,因為如果此時此刻站在這裏的是他的死士親兵,或者某個還沒有被生死磨滅了意氣的少年,說不定就會懷着家國天下的夢去京城一往無前。

可他沈稷不會,他只是這個亂世中掙扎求存的小人物,所以,他知道哪裏有危險就避開哪裏——他這條命以前,以後,都不屬於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沈稷沒有回頭,支撐着身體一步一步走遠,天色漸行漸暗。

荊溪口位於荊山東南,溪水繞山而過在此匯入嵐江故而得名。

這裏本是一處屯兵險要所在,周吳交界千里嵐江,唯有此地水勢稍緩,但是由於荊山的存在,又成了天然的要塞,歷朝歷代都不乏欲從此處強渡偷襲的戰策,可惜每每敗於荊山腳下那一隻以逸待勞的精兵。

然而這次,功敗垂成的是以逸待勞的周人。

沈稷此時一片茫然,自從離開桐州,這五年多一直戎馬不斷,他已經習慣了上命所差蓋不由己——軍中日月乏味至極,但勝在不用去想幾時起床,幾時吃飯,幾時睡覺,明天該幹什麼。如今驟然恢復自由身,他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秋日的江風已然刺骨,他只想遠離這裏,然後去一個沒有屍體沒有血腥的地方安心得睡一覺,吃頓飯,接着繼續浮萍漂泊本無根的生活。

他隱約記得翻過這道山樑,山腳下應該有個不大的村子,那裏應該能暫時落腳,一念及此,沈稷彷彿已經聞到了麥飯的香味,食慾讓他有了目標。

江風裹着山嵐,空氣彷彿都變得粘稠濕沉,林木隨着深入變得越來越茂密,天空從一片遼遠變成散亂的碎塊,又變成一線肉眼可見的光穿過葉片的間隙灑在地面的落葉上。

林間悉悉索索的聲響,不知是什麼動物被沈稷這個外來者驚動了。

今晚是要在山裏過夜了,拖着一條傷腿,怎麼都不可能在天亮之前翻過荊山。沈稷四下張望,可惜周圍的樹要麼太高,要麼太小,太高的他爬不上去,而太小,樹枝又不足以支撐整個身軀,他只能繼續向前走。

又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沈稷暗道不對,有東西在跟着他。雖然聽聲音體型並不大,但是山野密林之中的動物大多怕人,往往聞到人的氣味就遠遠的逃了,可這東西從剛才就一直尾隨在他身後,顯然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引來的野獸,而且和他一樣飢餓。

沈稷稍停腳步,響聲消失了,再走兩步,聲音又尾隨而至,細微但是卻刺耳,沈稷停停走走,聲音也時斷時續。

這聲音似乎就在身後,又好像來自四面八方,像在地下匍匐前行又像在樹上攀援飛躍,沈稷確定不了這東西在哪,甚至於是什麼。

而天色越來越暗,夜幕越來越沉,他知道一旦入夜危機必將來臨——這東西顯然不懷好意。

絕對不能慌亂,沈稷暗暗告誡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心神——在山林之中獨自面對野獸本就沒有任何優勢,何況此時他傷疲交加,如果再因為慌亂盲目行動,那無異於自掘墳墓。

他開始覺得背後有一道森冷的目光盯着他,這道目光近乎實質,像一隻箭刺得他肌膚生疼。四下張望后沈稷發現不遠處有一棵二人合抱的大樹,他暗暗鬆了一口,至少不用擔心背後了。

聲音又再次響起,刷刷刷得開始急躁起來,很顯然這東西知道自己被發現了,它似乎遠遠地圍着樹轉了幾圈。

沈稷的後背緊緊貼着樹榦,手裏的刀越攥越緊,很快周圍又歸於平京,他靜靜的等了一會,依舊一切如常,他又試探性地有意漏出一點破綻,依舊是死一般得靜謐。

沈稷鬆了一口氣,險些癱軟在地,他第一個想法就是那東西許是感覺到沒有可趁之機,於是灰溜溜的走開了。

但是四周的空氣卻意外得凝重,附近竟然連一聲鳥叫都沒有,一個不好的預感湧上他心頭,不對,那東西沒有走開!不但沒有走開,而且自己已經深入了它佈下的圈套!從一開始,它就在一步一步得驅趕沈稷到這棵樹下!此時沈稷再看四周隨處可見的灌木雜草,他周身的血液一瞬間變得冰涼——自己,被引入了包圍圈!他幾乎可以肯定自己遇到了什麼,狼!只有狼會用這種方法捕獵!而狼,是群居的。

沈稷不知道周圍已經有多少只狼在靜靜的埋伏,他甚至感覺每一個草窠里,每一塊石頭後面都又一雙綠幽幽的眼睛在盯着他,此時他渾身發軟,雙腳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無論他多用力,都握不住手裏的刀,那把刀似有千斤之重,一直不斷地向下滑。

“媽的!出來!!滾出來!!!”沈稷開始聲嘶力竭的叫喊,他需要這樣宣洩自己的恐懼,一天之內,先是差點成了烏鴉的晚餐,此刻又被狼群當成了獵物,有那麼一瞬間,他竟然有點懊惱自己怎麼沒有死在戰場上。

可既然從鬼門關爬回來了,就沒人願意再回去。

片刻的宣洩讓沈稷心中翻騰的恐懼稍加平復,於是他挺了挺身形,依然維持着背靠大樹的姿勢持刀矗立。

掃視一圈之後,他發覺西北方大約二十步外的巨石旁,似乎有點異樣——日落月升,山風嗚咽,可那裏的灌木草叢,居然動也不動。

細看之下,貼地的雜草向不同的方向支棱着,隱約圍成一個輪廓,這輪廓後面依稀可以看到兩隻碩大的爪子,和一個瞪視着自己的狼頭!沈稷不敢輕舉妄動,狼的狡詐他剛剛見識過,這個破綻難保不是勾引他上前的伎倆——他幾乎可以肯定只要他貿然出擊,馬上就會有一張血盆大口從後面或者旁邊撲出來咬斷他的脖子!

狼畏懼他的刀,刀鋒上森冷的寒光也許比狼的眼睛還要陰冷幾分,這把刀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必須緊緊抓住這個希望。

他不動,狼也不動,他只發現了一頭狼,而他,確確實實只有孤身一人。自從被引到這棵樹下,他已經成了瓮中鱉籠中鳥,狼在等,等他體力耗盡或者露出破綻,他必須在自己崩潰之前打破僵局,才有一線生機。

刀慢慢的垂下去,似乎沈稷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他的手指一根根得鬆開,然後“鐺~”的一聲長刀落地。

轉眼沈稷整個人就像泄了氣一樣癟下去,順着樹榦一點點得向下滑,最後撲通一聲癱軟在地,勉強維持了一個踞坐的姿勢。

他連呼吸都盡量保持緩慢,雙手似是無力得垂在身體兩側,但右手卻堪堪能夠碰到刀柄,頭部低垂,雙眼透過額前散亂的長發緊緊盯着狼的位置,狼和他一樣動也不動。

周遭一片寂靜,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沙沙聲又再次響起,狼動了,還是只有那一隻,其他的依然在埋伏。一旦識破,這些畜生的計謀也就不過如此了,來來回回就只會誘敵這一招。

沈稷暗暗得意,只要這畜生靠近三步之內,他就有把握將其一刀斃命。

他囑咐自己要保持耐心,既然主動權回到了他的手上,那麼無論如何只要殺掉一隻,就能讓狼群驚慌失措,他就有一線生機。

果然片刻之後,在大概七八步外的地方,一隻三尺多長的灰狼毫無徵兆的出現了,沈稷選擇繼續等待——這個距離太微妙了,那畜生好像洞悉了他的心思一樣堪堪遊走在他最遠攻擊範圍的幾步之外,明暗交替間那張血盆大口彷彿還帶着些許嘲笑。

沈稷幾乎可以肯定它在戲弄自己,一陣無名火直衝靈台,幾乎燒的沈稷理智盡失——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應有的尊重,可他也斷然不允許一隻四條腿的畜類蔑視自己!畢竟他是人,這是他最後僅守的底線。可就在他打算抄刀暴起一搏的幾乎同時,狼突然前腿一躬,趴下了!這個動作讓沈稷一個激靈隨即清醒過來——激將法,自己差點就被一隻畜生激怒了他險些前功盡棄,但畜生畢竟是畜生,這種過猶不及的挑釁反而讓沈稷冷靜了下來——他好像支撐不住一樣,慢慢的向右側倒下,一隻手順勢按上了刀柄。

狼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猛的起來後退了兩步發現沈稷沒有再動,於是又警惕的向前走了兩步,這時沈稷才發現這隻狼似乎有點跛。

狼一邊嗅一邊靠近,逐漸逼近了沈稷,沈稽聽着狼爪踏地的聲音,噠~噠噠~噠~噠,沈稷猛地反手抄刀,另一隻手略撐起身形,電光火石間一腳踹向身後的樹榦,整個人借力飛了出去!

"刷~”的一刀劈出,破空之聲響起的同時,在刀光的映照之下,沈稷分明看到了狼的臉上閃出一絲獰笑!跛狼就在他出刀的同時,竟然像預見到了一般向著他刀勢的缺口就那麼猛地一躥,沈稷這一刀堪堪劈空。

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隨着一聲嗥叫,一團黑影果然從隱蔽處竄出,緊接着一陣鑽心的疼痛爬上了肩膀,隨着他“砰”的一聲摔在地面,一隻爪子重重按住了他的後背,一張血盆大口直奔後頸而來,腥風逼人。

沈稷還是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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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雷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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