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錦衣夜行
府衙大堂,杭州知府柳之渙正在跳腳大罵,聲音都快傳出三里地了,門外兩個侍衛對視一眼,縮了縮腦袋,一臉的小心翼翼。
柳之渙,字福福,家境貧寒,聰敏好學,堅韌刻苦。金榜題名高中進士之後,在國子監苦熬了七年,撈了一個八品縣丞的官職,一步一個腳印,忽忽一十六年,做到了杭州知府。十六年,八品芝麻小官到正四品,說是祖墳冒了青煙,也差不太多。
柳大人聲明在外,自然是一副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名副其實,身邊的人都知道,柳大人不愛發火。除了兢兢業業的處理公務,偶爾送些珍品字畫給京里的大員,唯一的愛好就是養養浩然之氣。
眼瞅着這屆大考將至,杭州城一片繁華,考官也正好是自己的恩師大人,正要來個甲等考評,說不定一舉邁入三品大員之列,也算是位極人臣,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接連不斷的兇殺滅口案打破美夢,青雲路搖搖欲墜,再破不了案別說陞官,能平調已經是佛祖保佑了,烏紗不保也不是絕不可能。柳大人這養氣功夫還是不到家,也不管忍了這幾十年了,破罐子破摔吧。
“戚辰,本府當初看你粗中有細,拳腳功夫不錯,在杭州城也有那麼一兩點名號,擋了那麼多厚禮,把你小子放在捕頭這個位子上。現在倒好,半個月,三戶滅門,十條人命,現如今你還是一丁點線索都沒有。”
對面那人張了張嘴,似是要抬頭說話,柳之渙眼睛一蹬,那人又低下頭來,閉着嘴,只有一臉憤懣。
“你聽聽,你聽聽,這外面都傳瘋了,說是有妖怪,哈哈,這朗朗乾坤,天下太平,就咱們杭州府出了妖怪,這不是打我的臉嗎?啊?不是看你瞎眼的老娘的份上,本官今日就開革了你。”
仰着頭大喊大叫的,正是那杭州知府柳之渙,五十歲出頭,六尺多高,面容消瘦,三縷長須飄揚,現在氣急敗壞的,顯得有些老氣,可能最近吃睡不好,眼睛通紅,血絲漫布,一身大紅官袍掛在身上空蕩蕩的,全沒有了平日的丰神典雅,此時正指着對面人的鼻子,破口大罵。
戚辰低着頭,渾身肌肉將那捕頭公服撐的緊緊的,二十七八歲,低着頭也要有七尺多高,四方臉盤,額頭寬大,虎目獅鼻,咬牙切齒,氣喘如牛。
犯了錯就要認罰。戚辰自知失職,只能將一腔恨意轉向那殺人兇手,暗暗發誓,等你戚爺爺抓到你,一定要把你渾身骨頭砸個稀碎,扔到錢塘江喂龍王,他奶奶的。
罵的累了,柳之渙伸手拎起桌子上的茶盞,灌了一口,順了順氣,正要接着開罵,手指頭都戳到那捕頭戚辰的腦門上了,忽然響起了衙役聲音。
“大人,屬下有要事稟報。”
手指頭在戚辰寬大的腦門子上點了半天,柳之渙閉目深吸一口長氣,整理了下鬍鬚,淡淡的說到,
“進來。”
來通報的衙役輕輕邁進門來,快步走到柳之渙面前,躬身低頭,小聲的說到,
“有暗衛來訪。”
眼見知府大人忽然面色慘白,額頭冷汗直冒,手腳亂顫,喉嚨咔咔響動,一口氣就要上不來,戚辰趕忙踏步上前一把扶住,伸手搭在柳之渙後背,一股純正的佛門內勁度了過去。
“咳咳。”
咳出一口們在胸口的老痰,喘了一會,睜開眼睛,見戚辰一臉焦急的看着自己,柳之渙翻了翻白眼,掙扎着直起身來,着急的對衙役喊道,
“快,快請進來。”
那衙役躬身出了大堂,戚辰扶着還在顫抖的柳之渙,心中煩躁,眉頭緊皺,這個時候,暗衛來做什麼?傳到京里了?怎麼會這麼快就要問罪了?不講道理啊。
暗衛,地方官對錦衣衛的稱呼,因其專司官員不法事,錦衣而陰行,如影如夜,似鬼似魅,又有皇權特許,先斬後奏,被官員私下裏冠上暗字。
暗衛臨門,如無常收魂,柳之渙心下凄涼,眼淚汪汪,滿臉哀婉凄怨,一腔的壯志未酬,看來祖墳里開始冒黑煙,列祖列宗召喚自己了。
衙役恭敬的在前頭引着路,到了大堂門口,自顧躬身退下。鐵凌霜抬腳進門,走到那站着的兩個人前,掃了眼一臉怒色的戚辰,和那面色慘白哆哆嗦嗦對着自己長了半天嘴沒有聲音擠出來的柳之渙,心下明了,對着大紅官袍的柳之渙行了個禮,抬頭張嘴說到,
“柳大人,錦衣衛鐵凌霜,專為杭州城殺人兇案而來,還請勿憂。”
正要張嘴告罪的柳之渙耳聽此言,如獲珠玉,眼睛一亮,養了幾十年的浩然正氣又回到身上,腰桿瞬間有了氣力,推開還在皺眉的戚辰,伸手撫了撫鬍鬚,清了清嗓子,拱了拱手,
“杭州知府柳之渙,見過京城上官,之渙治下出了如此兇徒,無惡不作,至今未能伏法,是之渙之過,勞煩上官旅途勞頓,甚是羞愧,不過,上官是否可出示下官憑?”
回了精神,低頭掃了掃鐵凌霜身上裝束似是極為少見,柳之渙心下遲疑,腦袋一轉,客套了兩句,嫻熟的走到公文上來,邊說邊瞥了一眼身旁的戚辰,戚辰領悟,暗暗運氣,手握腰間劍柄,戒備起來。
沒理會他們倆小動作,點了點頭,鐵凌霜又從腰間掏出那塊錦衣衛腰牌,伸手遞給柳之渙。
柳之渙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塊腰牌,掌心大小,黃澄澄沉甸甸的,牌面上似是利刃雕刻的青龍鬧海,刀工極佳,只見波浪翻騰,青龍狂舞,大氣磅礴,蒼涼古樸,中間三個錦衣衛大字,右下角兩行小子,仔細湊近一看,
“四海不禁,如朕親臨。”
皺了皺眉頭,翻過來看去,只見銅牌背後雕刻着一隻烈火中翻騰的鳳凰,隱約間還有些金翅鳥的感覺,好似浴火玩鬧,又似仰頭唳天,看刀工,應該和正面青龍鬧海出自一人。心下疑惑,瞅見右下角四個小字,
“隱,鐵凌霜。”
左下角兩個小字。
“左,東。”
心下雖遲疑,手中不敢怠慢,忙雙手奉還腰牌,眼見鐵凌霜順手接過,柳之渙似是隨意的問道,
“上官,不知是何官職,此腰牌和北鎮撫司敕造的腰牌似乎不大一樣?”
聽的上司如此說,戚辰不禁圓睜虎目,殺氣凜凜的盯着鐵凌霜。鳳目斜斜瞥了一眼戚辰腰間一長一短兩柄鋼劍,鐵凌霜微微一笑,
“柳大人自可去北鎮撫司致公文垂詢,錦衣衛腰牌,私造者什麼下場,柳大人精通典律想必比我更請楚。”
腦中清明,柳之渙點點頭,誅殺九族之罪,除了方孝孺前輩,其他人可沒有幾個能有這膽量,收回心思,揚起笑臉,說到,
“上官莫要見怪,今日天色已晚,不如?”
“不妨事,帶我去殮房,將卷宗送到殮房即可,柳大人請自便。”
自己的地盤被下了逐客令,柳之渙養氣功夫還是有些功底的,也不着惱,點了點頭,踮腳拍着身邊拉着臉的戚辰,笑着說到,
“這是咱們杭州城的捕頭戚辰,靈隱寺俗家弟子,戚辰,你帶着上官去殮房,你舅舅應該還在那,上官有什麼要求,你們照辦即可。”
說罷,喊進來一個衙役,吩咐他把近日兇案卷宗送到殮房后,對着鐵凌霜拱了拱手,自顧自的去了後堂書房,思來想去,放不下心來,還是寫了一封書信,要去確認下這來人是否有冒充嫌疑。
大堂里,鐵凌霜淡淡的盯着戚辰,戚辰掃了一眼她手裏拎着的三尺鐵槍,二尺長的槍身,黝黑深沉,應該是精鐵鑄就,通體透着斑駁的紋路,槍頭一尺長,槍刃冷光凜冽,隱隱泛着紅芒,似是飽飲鮮血。
側頭盯了眼鐵凌霜腰間那三尺多的長刀,和二尺六寸的綉春刀制式區別很明顯,不禁更是疑惑,看她後背微微露出一角的鐵鎚,戚辰暗自嘀咕,不會是賣兵器的吧?
摩挲着自己的劍柄,抬頭看着鐵凌霜,看她不過二十齣頭,長的挺漂亮,就是兇巴巴的,虎目掃過那兩道刀疤,一道從左眼下一路劃到左下頜,暗紅深沉,猙獰醜陋,一道從右下巴劃過那修長脖頸直接隱入衣下,驚險萬分,這個人能活着,真是幸運。
“看夠了?”
淡淡的聲音傳來,戚辰稍微尷尬,掃了下那鳳目中閃過的寒光,扯了扯嘴角,心中壓下可惜,不能失了身份,伸手隨意行了個禮,冷哼一聲,轉身出了門,鐵凌霜拉下嘴角,面沉如水,拎着鐵槍跟在他身後。
殮房甚是偏遠,兩人一馬兜兜轉轉的饒了一個大圈,終於在杭州城的西北角落停下,一個破舊衰敗的院子,中間三個大房間,院子角落裏一棵大槐樹,要有三個才能合抱的過來,枝葉繁茂,月光下,更顯得凄深幽冷。
一豆燈光傳來,東邊的那個房間稍小一些,隱隱傳來飯菜酒香,看來有人居住,兩人進了院子,鐵凌霜正在四下打量,戚辰揚聲喊道,
“舅,我來啦。舅?親舅?”
破鑼大嗓門,吵得人頭疼,鐵凌霜拉着臉,眉頭微蹙的瞥了他一眼,搖搖頭,逕自那東邊的房間走去。
推門進去,只見房中擺了一個小桌子,兩碟小菜,一壺老酒,桌子旁坐着一個面容只有四十齣頭的漢子,頭髮雪白,臉色更是白的嚇人,眉毛黃黃的,妖怪一樣。
那人正皺着眉頭品着酒,看見鐵凌霜推門進來,也沒有反應,只是凝神盯着面前空洞處,含着一口老酒,擠眉弄眼了半晌,咕嘟一聲下了肚,面容舒展,滿意的點了點頭。
睜開眼睛,就看見那緊跟着進來,愁眉苦臉的戚辰,聲音稍微嘶啞,不耐煩的說到,
“叫什麼叫,大半夜的,吵了你老舅我喝酒。”
說罷,似是回過神來,看到還有人在,眨了眨眼,仰頭仔細盯着鐵凌霜,又看了自家外甥,咧嘴笑了笑,
“行啊,你小子眼光可以啊,姑娘長的挺不錯,沒帶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