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3 慘烈
南城的覆滅像是一道哨音,一道撼動北境張敬忠神經的哨音。
七月初三,張敬忠放棄故步自封,主動對長安以及英吉利亞人開炮。
七月十七,張敬忠麾下的大將軍張瑞取得慘勝,這是張敬忠一方的第一勝,也是最後一勝,其代價是整整二十萬人馬。
而長安方面僅僅出了不到十萬人的軍隊,其中英吉利亞人只佔了八千。
這一戰同時也是趙毅御駕親征的唯一一戰,亂戰中,趙毅險些被斬首,其所率軍隊潰敗之後,英吉利亞人不得不緊急馳援戰場中心,將趙毅營救回長安。
只是此時此刻的長安,已經被李照偷了家。
張敬忠的主動進攻雖然出乎了李照的預料,但並不影響她順勢而為,於京畿道緊急集合所有有生力量,以點帶面,以鄉野圍困京畿,徹底合圍。
久處長安的那些官員們從未見過如此憤怒的庶民。
那些高高在上的英吉利亞人更不曾見過如此決絕的人們。
那些手持鐵釘耙頭的莊稼漢拼了命地往守軍們的槍口上堵,只為給後來的德勝軍鋪開一條人梯,他們的無畏在震懾了敵人的同時,也給了德勝軍們一股名為悲痛的力量。
這樣的戰鬥並不只是發生在長安。
它發生在同昌,發生在新州,發生在只要還有一個百姓活着的端朝土地之上。這些人因為不起眼的沁園而集結,因為沁園的新刊而醒悟,在面對着壓得自己無法喘息的皇帝和英吉利亞人時,他們選擇是迎頭而上。
有一點李照並不知道的是,在遙遠的東閣,那本名為端史的書,那本因她託付而被顧奕竹好生保管的書,在天亮時化作了灰燼。
“阿姐!”
一聲帶着喜悅的呼喊聲穿過了戰場,傳到了李照的耳中。
屍山血海之外,是松無恙浴血而來。
靠在長安城牆邊喘息了一口的李照還沒來得及朝松無恙招手,就看到了松無恙眼裏的驚愕,隨後李照眼前的景色天旋地轉。
“阿姐——!!!!”
“小照!”
“照兒!”
無數聲呼喊從四面八方傳來,卻又一點點離李照而去。
咚。
李照最後聽到的是重物落地的聲音,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靠在城牆上的身體,以及自己身後的那個持刀的猙獰男人。
“親愛的,是你逼我走到這一步的。”
與那男人猙獰面容全然不同的溫和聲音在這對視的一瞬間直擊李照的腦內。
之後,李照看到那個男人伸手扶住了城牆邊搖搖欲墜的殘骸,只手捅進了殘骸的橫斷面處,等到他的手再出來時,其掌心就已經抓了一把灰白色的碎片。跟着,那些碎片一點點融成細沙,從男人血淋淋的指縫間流失,落在地上後轉瞬無痕。
他是裴朗明。
失去意識前,李照的大腦得出了最後一個結論。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松無恙提劍閃身到了男人身前,她抬臂沉腕,長劍已然刺在了男人的胸口,劍鋒卻再不能前進一寸。
“我不殺你,滾吧。”男人冷漠地掃了一眼松無恙后,拍了拍手掌上的污穢,轉身走了。
松無恙要追,可她不過眨了眨眼睛,那男人就消失在了她面前。
“救人——”
阮素素崩潰地跌坐在地上,手腳並用地去拾滾落到地上的人頭,嘴裏叫嚷着救人,救人,臉上卻只剩灰白。
“怎麼回事?那是誰?”跟在阮素素後面的顧奕竹有些茫然,他像是根本看不懂一般,扭頭指着那倒在地上的屍體,問薛懷道:“素素是不是累壞了?她抱着的是誰?那不是小照啊!那不是小照……”
人群中,不知誰先起了一聲頭,嚎哭出聲。
“起來,我們殺進去。”薛懷紅着眼睛走近阮素素,他一把將阮素素拉起來,嘴裏的話還沒說完,餘光就瞥到了不遠處策馬而來的第二波援兵。
陳為仁領頭,薛如意側翼,後頭跟着浩浩蕩蕩的從各地趕來的文士。
幾年來,薛懷從沒有一刻是像此時此刻這樣,希望如意不要與自己相見的。
“哥。”
薛如意對於薛懷等人呆愣在城外有些不解,連忙勒停了身下馬兒,快步沖了過去,口中怪道:“哥?你們怎麼不進城?這東城門不是已經清得差不多了?”
“哥……?”
一點點走近的薛如意看到了薛懷身側魂不守舍的阮素素,也看到了她懷裏的人頭。
“這誰啊?是我們的兄弟嗎?快帶去厚葬吧,進城的計劃可不能耽擱!”薛如意沒想那麼多,過去拉了一把薛懷,說:“照兒姐姐的計劃是要在天黑之前攻下長安,你們即便是手足情深,那眼下也不是用情的時候。”
薛懷慢半拍地嗯了一聲,臉上頹然加重。
“是了,小照的計劃。”顧奕竹像是被一棒子敲醒了一樣,猛地回神,轉身就往城裏走,“攻下長安,驅逐英吉利亞人,毀掉皇室。”
“計劃的最後——”
錦囊,對,錦囊!
顧奕竹慌張地頓住步子,上下左右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衣袍,最後總算從濕漉漉的袍子裏摸出了一個已經被染紅的綢布袋子。
可等到顧奕竹將綢布袋子裏的紙取出來打開時,所看到的卻叫他眼淚奪眶而出,將他的視線給糊了個通透。
再見。
小小的一方紙條上,李照只留了兩個乾淨利落的字,一如當初平南谷外,她恣意妄為地將他拽上賊船一般,不留餘地。
“照兒——”阮素素僅僅抱着懷中已經失去溫度的頭顱,不禁仰頭朝天,痛嚎出聲。
本來已經走出幾步的薛如意腳下一頓,回身望向薛懷。
“哥,素素姐在說什麼?”
“哥,說話啊!”
“哥,告訴我,那不是照兒姐姐,對不對?”
薛如意設想了許多許多與李照相見的場景,唯獨沒有想過死亡。
過去的幾年中,薛如意與李照通過的書信只怕早就超了上千封,她仰慕這個永遠有着奇思妙想的姐姐,更是無比地期待着自己能跟在姐姐身邊歷練。
再不忍看着妹妹臉上表情徐徐崩塌的薛懷一把將妹妹拉入了懷中,他啞着嗓子,沉聲說道:“乖,如意,我們沒有時間了,我們不能讓這些亡魂白送了性命。”
說完,他抬眸看着城門口,眼中比過往更加堅定。
他想着,這個消息不能傳開,不能傳到各地,更不能傳到丁酉海他們的耳中,起碼是大業尚未完成的現在不能。
但他不知道的是,丁酉海已經沒有機會再聽到這個消息了。
柳名刀與丁酉海所率領的德勝軍在撤離嶺南道時正面遇敵,他們且退且守之後,被敵人圍困到了一處山坳。
原本只要死等,黔中道那兒等不到柳名刀和丁酉海的德勝軍就會前探回援,柳名刀他們自然也就有救了。只是丁酉海挂念着李照的計劃,更擔心李照的安危,於是力排眾議,隻身單刀為柳名刀等人引走了絕大部分的火力。
背負着李照死訊的郵箱客在翌日夕陽西斜時,趕到了黔中道。
彼時剛喘息一口的柳名刀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河邊的涼水,就看到了郵箱客額間的白麻布,以及他手裏捧着的白色絹花。
“什麼意思?”柳名刀不作他想,他甚至連伸手都沒有伸一下,只是木着臉看着那個郵箱客,直到看得對方惶惶然伏倒在地。
“我問你什麼意思!”柳名刀大怒,蠻橫地將郵箱客從地上拖了起來。
旁邊的士兵連忙過來將兩人架開,嘴裏喊道:“將軍!將軍息怒!他不過是一介傳訊的,有什麼且等他說清楚再說。”
另有人趕緊喊郵箱客開口。
郵箱客這才強忍着心頭的悲愴,一邊抹眼睛,一邊哭着嗓子對柳名刀說道:“李姑娘,李姑娘她在長安就義了。”
小溪邊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后,柳名刀的身子踉蹌了幾步,整個人朝後跌去。
“將軍!”士兵們也顧不上悲傷了,一個個擁過去將柳名刀給攙扶住,“將軍您醒一醒!您醒一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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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照說不清自己失去意識了多久。
也許很長。
也許很短。
但當她醒來時,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在那個時空了,而眼下她所在的地方,大概便是知北游。
“我輸了嗎?”李照想着,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哪怕她知道自己最後逃不過一死,不外乎是那個料理了裴朗明的鯤鵬,或是打敗了鯤鵬的裴朗明,可真當死亡來襲時,她還是害怕了。
“滴——”
冰冷的機械聲音打斷了李照的思考。
“違規執行人回傳,立刻投入監所。”
接下來這機械聲音說的話就讓李照沒那麼舒服了。
不過令李照沒想到的是,她這眨眼間被投入到所謂的監所里之後,竟然是跟九十四來了個臉貼臉。
“我輸了嗎?”在確認對面這個小兔子玩偶一樣的東西是九十四之後,李照蹙眉問道。
“沒有。”
九十四的聲音在顫抖。
它的耳朵聳動了幾下,身子反着靠向李照這邊,繼續說道:“你沒輸,放心吧,你沒輸。”
然而它想要藏起來的皺在一起的小臉卻出賣了它。
看到這兒,李照要還不知道端朝是個什麼情況,那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
她到底還是輸了。
感覺到李照那略微惆悵的吐氣之後,九十四急忙回頭,手腳攀在兩間牢房之間的柵欄上,對李照解釋道:“不是的,不是的,你和他之間實在他差距太大了,他他他——”
九十四雖然被扣押在了監牢,但其實依舊享有視訊共享權,所以它知道那個時空到底發生了什麼,也知道笑到最後的是裴朗明。
但它沒辦法說出口。
權限原因,九十四在所有關於裴朗明的事情上都沒有置喙權,它記得裴朗明違法的所有,但只要裴朗明回來,只要裴朗明將李照送去應激修復所,那麼九十四的相關負面記憶也會隨之消失。
“為什麼呢?我有錢,我有人,我有前輩們凝聚了百年的經驗……即便我死了,他們頭腦中已經被啟蒙的思想卻不會死,憑什麼我打敗不了他?”李照靠在柵欄上,閉着眼睛問道。
她像是在問九十四,卻更像是在捫心自問。
“不是的。”九十四忽而堅定地看着李照,一字一句地說:“你不是輸給了他,你只是輸給了時間而已。雖然呈現到檔案中的事實是你輸了,但你是一道光,小照,相信我,你贏了,是你贏了。”
李照聽不進去。
她要的不是檔案上的輸贏,更不是所謂的任務判定的輸贏,她要的是那個時空的那些人,能夠看到黎明。
“吵什麼吵?待會兒就要上法庭了,還不學着安靜點。”牢房門口站過來一個面無表情的高挑女人,她訓斥了幾句,用手裏的銀色長棍敲擊着牢門以示警告。
九十四隨之噤聲。
過了一會兒,九十四輕輕嘆了一口氣,用豆豆眼睨着李照,小聲勸道:“別太擔心了,你……你這一次任務雖然失敗了,但是時空的完整性還是保留下來了,法庭那邊就算要判你,不會重判你的。”
“喂!”李照忽然昂頭,衝著那個女人喊:“裴朗明違法了你們知道嗎?他監守自盜,挪用我的積分,將任務和你們時間管理局玩弄在股掌之中!”
可是喊完,李照才想起,知北游這些仿生人是不具備個人意識的,她們一輩子都只是在重複指令,做着上級要求她們做的事。
“上了法庭再說吧。”九十四不忍看李照一臉挫敗,長耳朵探過柵欄去,摸了摸李照的手臂,“現在我們只能期待裴朗明因為忙於善後而無法及時趕到,否則——”
否則只要裴朗明回來,他就有正當理由將李照扭送過去清洗記憶。
“比起那個,我想知道,你可以能透漏多少,對我。”李照整理好情緒,輕描淡寫地望着九十四問。
九十四愣了一下,伸着爪子比了個P,說:“除了他,全部。”
但它很快又說道:“但是,小照,有時候不圓滿才是人之常情,你要接受這種沒有告別的分離……你,你已經經歷過很多次這樣的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