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1 少女
李照躲在暗處后,從布縫中往裏去看,看到那飛將軍吳鵬舉着塊肘子端坐在正位上,正與身邊的青衫公子交談。
青衫公子一手執杯,一手執扇,說話間氣度不凡。
“笑話,老子會怕他?若不是我家娘子怕事,如今我已經帶着一家老小,去找——”吳鵬的話只說了半截,卻已經笑嘻嘻地啃起了手裏的肘子。
“將軍往後這話可得少說。”青衫公子啪的一聲合扇,他把玩着扇子,低笑了一聲,轉眸道:“小心……隔牆有耳才是。”
那些士兵們說過,飛將軍吳鵬在這世間只在乎三樣東西,吃的、家人、手足,這位搖扇子的青衫文士顯然就是那些士兵口中的飛將軍之弟——吳旭了。
吳鵬反手用手背擦了一把嘴,粗聲粗氣地說:“怕什麼?沈通文現在死了,那些傢伙只怕是人人自危,一個個繃緊了皮幹活了。”
“幹活?倒也沒什麼活干,前線回報,淅源如今已經是個空城了,那譚羽只是擺玩了馮柏銘一道。”吳旭飲盡了杯中酒,隨後一邊斟酒一邊笑道:“當初只道這淅源裏頭定是有什麼寶貝,現在看來,將軍這一趟,算是來對了。”
“來對了嗎?”吳鵬臉上的笑意一點點隱去,他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手裏的肘子,骨頭隨意一扔,邦邦兩下摔在了與李照只有幾尺之遙的地上,“閣下聽夠了?聽夠了不如進來一敘。”
外頭的李照聽到他這麼說,施施然轉到營帳門帘前,她左右看了幾眼,隨後撩起帘子,邊往裏走邊說:“吳將軍果然好耳力,我不過是有意放出些微的呼吸聲,將軍就已然洞悉我的所在了。”
吳旭回頭看着李照,他遠遠地看過譚羽拉近軍營的那個屍體,所以第一眼就已經認出了這個進來的人是誰,但他面上卻沒有什麼訝異的神色,如古井無波。
“閣下是?”吳鵬看上去是個粗枝大葉的漢子,實際卻不然,謹慎得很。
事實上,能在趙毅的朝廷里走到今時今日的,無一不是有那麼點偏門的,真要個個都像那沈通文一樣沉不住氣,只怕還沒到淅源,就已經被馮柏銘給處理了。
“在下李照。”李照大大方方地拱手抱拳,自我介紹,“旁的想必不用我多說了,將軍您聽到這兩個字,應該清楚代表着什麼。”
吳鵬哦了一聲,聲音稍稍上揚。
他看不到面前這個聲音優雅的女人到底長什麼樣,但這女人一開口,他就已經相信了,她說的是真的,她就是李照。
做哥哥的有意晾着李照,做弟弟的便懂事極了,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開口了。就見吳旭起身對李照一禮,說:“原來是李家姑娘!李姑娘能進到這軍營之中,手段可見厲害,就是不知李姑娘是做什麼來了?”
“我要掀了長安那攤子。”李照說話間的狂妄已經快衝翻那頭巋然不動的吳鵬了。
縱然吳鵬已經做好了各種設想,也架不住李照這開門見山的自白,他猛地打了一聲酒嗝,圓瞪着眼睛看李照,好半天沒說得出話來。
一旁的吳旭勉強理清了思緒,琢磨着,試探問道:“李姑娘的意思是,想要自立為王……造反?”
李照擺了擺手,說:“造反?不過如此。如果我知道的不假,那麼兩位應該已經清楚,如今的端朝朝廷是如何的腐朽,是如何的任人作亂。”
“那又如何?”吳鵬用他那油膩膩的手捋了一把自己的絡腮鬍,問李照道:“長安再亂,那也是幾朝帝都,英吉利亞人再跋扈,他們也得尊天子一聲陛下。”
這話說出來,只怕吳鵬自己都不信。
那些英吉利亞人一點點佔據重臣之席位,先是逼得武將們遊離在朝政邊緣,之後更是侵佔了那些文臣的官爵,將整個朝廷撥弄得風起雲湧,是片刻都不得安生。
如果不是吳鵬那妻子生性膽小,他此時此刻的確不會在這兒。
想到妻子,吳鵬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這話,吳將軍自己信嗎?”李照抄着手,保持與吳鵬不近不遠的一個距離,“英吉利亞人要的是這端朝土地,一個名存實亡的朝廷對他們來說,是掌控人民的傀儡!這話我並不是在恐嚇二位,而是不久之後即將要發生的是真實。”
在李照說完這一席話之後,營帳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也不知道是想通了,還是僅僅是想要試探一下李照的底牌,吳旭抿了抿嘴,扭頭問李照:“李姑娘能打垮那些英吉利亞人?他們的火炮百倍精良於我們,別更說還有各種神鬼一般的天工!打仗一事可不是過家家,強如歐陽宇,自陽山一戰,也是休養生息至今啊。”
所謂的陽山一戰,指的是歐陽宇此前唯一一次與英吉利亞人的正面交火,地點就在陽山縣。陽山一役使得歐陽宇痛失三位得力幹將,三位將軍麾下所統領的十二萬大軍更是無一生還。
比這些更慘烈的是,因為這一戰,陽山縣整個兒淪為了亂葬崗。
以焦土千里形容之而不為過。
“如果吳公子有關注過陽山,應該不難知道,如今的陽山已經今非昔比了。”李照面向吳旭走了一步,兜袖道:“半年前,德勝軍與沁園醫館進駐陽山縣,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便幫助陽山縣殘存的百姓重建了家園。”
李照留給顧奕竹的不僅僅是對沁園各處工作的安排,更是留了許多超過了時代局限性的,來自遙遠時空的偉人匠作。也正是因此,沁園離了她也還能轉,甚至能轉得更好,轉得更加適應端朝這個特殊的時代。
座上吳鵬大驚失色,連他最喜歡的羊肉也因詫異而落到了地上,他顧不上去看仰頭,起身走了兩步,高聲道:“聽李姑娘這話,德勝軍與沁園竟都與你有關?!”
所有人尋尋覓覓,互相猜忌的沁園之主,竟是這個最叫人瞧不上的李家阿斗!
這消息要是傳出去,只怕要叫不少人驚掉大牙。
李照點了點頭,雖然在此之前她並不想過早地將身份擺出去,但既然是要招攏人,自然是要把最能震懾人的東西及時跑出來才行。
聽罷,吳旭這個讀書人欣喜若狂地起身,不過在看到兄長的臉色后,他又連忙抹了一把臉,重新坐下。
過了一會兒,他才勉強壓抑住心中的雀躍,抬頭對李照說道:“原來大名鼎鼎的沁園竟然是李姑娘您的手筆!那敢問,新刊編輯李姑娘可識得哪幾位?”
即便是如此大的喜悅淋頭,吳旭還不忘核驗一下真假。
“不出名的我也就不說了,大名鼎鼎的周世通、林清軒,這都是我親手掌過眼的。”李照還沒說完,那頭的吳旭就已經咚的一聲起身了。
他捂着自己撞到桌子的腳,一瘸一拐地走到李照跟前,激動地搶白:“林大家近來可好?大家都說林大家封筆是因為一篇《無道》斥到了皇帝的痛腳,叫皇帝給料理了,李姑娘可知道林大家現在在何處?”
“林先生被我請去了安全的地方。”李照有些好笑地看着吳旭這樣子,安慰了幾句:“林先生算得上是端朝啟蒙第一人了,吳公子顯然是深受影響,那我餘下的話想必是不用多說了。”
“你有人,有錢,眼光不該是放在長安。”吳鵬已經鎮定了下來,他走到一旁的洗漱盆前,胡亂洗了一把自己的鬍子,隨後甩着水珠繼續說道:“那群鳩佔鵲巢,為非作歹的英吉利亞人,才應該是你的敵人。”
“我什麼時候說過,他們不是我的敵人?”李照反問道。
不知怎的,吳鵬明明看不到李照的臉,卻能清楚地感覺到李照的視線,那如炬一般,熾烈的視線。
商談比李照想像中的還要順利。
起碼,她從沒有想過,最討厭讀書的飛將軍吳鵬,有一個嗜書如命,且是沁園新刊忠實讀者的弟弟。
等到阮素素見到李照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
馮柏銘與胡佩玉被李照綁着送給了徐坊收拾,馮柏銘帶來的大軍則是全數交給了吳鵬,至於那旁的幾個副將,要麼是拒絕投降被李照殺雞儆猴給殺了,要麼大義凜然地自刎了,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
好不容易見着李照,阮素素又氣又急,繞着李照走了幾圈,這手指着她好一通點,卻半點責怪的話也沒能說得出口,最後自己同自己生悶氣,領着一縱隊人馬照原計劃南渡習水去了。
李照所有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到這個時候,便已經進入到了收尾的階段。
她從淅源離開,並沒有北上往同昌走,而是繞開京畿道,徑直往歐陽宇的地盤騎馬去了。說是歐陽宇的地盤,但實際上歐陽宇因為陽山一戰大傷元氣,絕大多數的地盤已經叫趙毅給收復了回去,轉交給了英吉利亞人管轄。
如此一來,這各道上的詭異制度叫異旅人李照有一種跨越時空的熟悉感。
隨處可見的鐵軌上疾馳而過的是噴着濃煙的火車,高頭大馬拉着的馬車與嘎吱嘎吱直響的汽車并行,兩廂速度意外地相持不下。
“大俠這是去哪兒?”裝扮優雅的少女叫車夫勒馬停下來,她嫩白的手臂搭在車窗上,大聲問李照道。
李照本是停下來稍作歇息,聽到她叫自己,愣了一下,隨後扭頭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馬和自己背上的劍,笑着解釋道:“我不是大俠,姑娘誤會了。”
“呀,是個姑娘。”那少女撩着裙子下車后,一路小跑到李照跟前,奇怪地問道:“你一個姑娘家,為何做這副打扮,你也是逃難來的嗎?”
“小姐,天色不早了,您還是同小的先回家吧。”車夫在後頭畏首畏尾的,又是擔心自家小姐,又是害怕這背劍的怪人。
“你怕什麼?爹爹怪罪下來,本小姐給你擔著便是。”少女回身嬌叱了一句后,不管不顧地坐到了李照身邊的石頭上。
她撐着下巴,偏頭看着李照,眼裏滿是羨慕和憧憬。
“姑娘你在羨慕什麼?”李照雖然並不是什麼愛和陌生人閑聊的人,但眼前這個明眸皓齒的姑娘並不討厭,也就不介意多說兩句了。
少女唔了一聲,略有些苦惱地說道:“我也想當大俠,背着劍闖蕩天下的那種大俠。”
說著,她看向了李照背後的劍。
“想摸摸?”李照反手將劍解了下來,遞給她。
三秋不夜城當時並沒有被李照帶去馮柏銘的軍營,被李照帶去軍營的,是阮素素的佩劍,這也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身份敗露。
等到李照回到淅源之後,才同阮素素交還回三秋不夜城來。
“呀,冷冷的,好重。”猝然碰到三秋不夜城的少女紅唇微張,白皙的手指緩緩搭在劍鞘上,神色艷羨地撫摸了一下劍鞘上的紋路。
但很快,她就把三秋不夜城推回了李照的手上,笑眯眯地說道:“還給你,這劍一看就很貴重。”
她說完,李照沒有接話,只是將三秋不夜城綁回了背上。
“你餓嗎?我可以帶你進洪州。”少女沒話找話,搓着手扭頭問。
李照搖了搖頭,反問道:“洪州如今應該是只能出不能進,即便是洪州刺史張平業也沒有權力帶人進去才是。”
“張平業算什麼,我爹爹可是他上官。”少女驕傲地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張平業的上官?
能被稱作堂堂洪州刺史的上官的,如今這江南西道的地界上可沒幾個,要麼是歐陽宇手底下那幾個得力的將軍,要麼就是歐陽宇本人。
然而據李照所知,歐陽宇是沒有女兒的。
思及至此,李照不動聲色地坐在那兒,既沒有選擇感興趣地搭話,也沒有選擇起身走人。
少女見李照這態度,有些急了,跺腳道:“我說的都是真的,這樣,我帶你進洪州,你自然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嗚————
恰逢火車鳴笛而過。
聽着這聲音,少女臉上突然變得煩躁起來,嘴裏嘟囔着:“這鬼東西真吵,早知道便讓爹爹拆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