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魔鬼的名字
在同一天,也就是張之琛證實了論文《荷馬與弗洛伊德的思想之碰撞及性學三論的闡釋與批判》的確是王微安寫的,也就是趙悅馨知道了她深深迷戀的愛人實際上愛的並不是她,而是她的摯友的這一天。這一天是二十一世紀的某一天,這一天也是正在活着的人所過的其中一天,卻是那些早已過世的人無望看到的一天,也是那些還未出生的人有望迎接的一天。這一天意義非凡,很可能是生命的伊始,也可能是生命的終結。一切都孕育在時間之中,一切又都在時間中消亡。
這一天,王微安懷着難以言說的心情搬過去和李白甫一起生活了——兩個孤單的靈魂決定在風雨飄搖、迷津暗道的人世間結伴同行。雖然她要求一件也不能丟棄自己的東西,李白甫也應允了,但最後他還是執意什麼都不要,只帶她一個人走。雖然他不打算把那些東西搬進他們以後共同生活的房間,但正如他所答應她的,他把那些對她來說意義深遠的家什全部託付給搬家公司,吩咐那些人把它們一件不落地搬到他剛剛打電話租下的一間倉庫。
“朋友們,”當時李白甫用詼諧的話語這樣吩咐搬家公司的那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千萬當心,這些東西雖然看起來不值錢,但對我們來說卻是寶貝,所以搬的時候一定要輕拿輕放,別把鍋碗瓢盆打碎了,也別把桌椅板凳磕碰壞了。不然,休怪我不能保證你們的勞務費能乖乖地躺進你們的腰包里。”
用嬉笑的口氣說完這些不容有異議的叮囑語后,李白甫就心滿意足地帶着他心愛的姑娘回家去了。幾年前他鑼鼓喧天地把另一個女人娶回家的時候,也沒這麼高興過。今天由於路程不遠,又是秋高氣爽的季節,他安安靜靜地牽着姑娘的手,慢慢地散步回到他們的臨時居所。一路上他倆誰也沒說話,他們的手緊緊地牽在一起,掌心相扣。說來奇怪,此時此刻的沉默竟然使他們的心的距離特別近,近到彷彿能聽到對方靈魂的耳語。
他的靈魂悄聲說:“我愛你。”
她的靈魂回應道:“我知道。”
他的靈魂隨即又問:“你愛我嗎?”
她的靈魂說:“我對你的愛永遠是你對我的愛的雙倍。”
靈魂結束談話后,他們相視一笑。笑容勝過千言萬語。
當他們走到公寓門口的時候,他和她都覺得那條路實在是太近了,未免感到有點遺憾,因為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散步結束了卻意猶未盡。想必假如有可能的話,他們寧願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手牽手走到天荒地老。
晚上八點以後,他們吃過晚餐,李白甫在洗碗,而王微安則身體斜靠在櫥台上,左手端着一隻玻璃杯,右臂支在櫥沿上,面帶暖人的微笑看李白甫有條不紊地幹活。李白甫時不時轉過臉看她一眼,目光充滿了濃濃的深情。他是那麼愛她,有時這種感情令他自己都感到害怕。李白甫是一個理性的人,但在對待王微安的問題上,他的理性卻無法發揮作用,他突然變成了一個極度感性的人,他們的戀情剛剛開始,他就開始患得患失了。王微安執意不丟棄自己的那些破爛家什,要全部帶走,在李白甫看來她這是為自己留了條後路,萬一他們的感情出了問題,那些現在看來多餘的家什,到那時就是她最好的支持者,它們會立刻保證她能另立門戶。這就是為什麼李白甫把那些東西一股腦都放進了倉庫,而一件也不讓王微安帶走,他甚至不要她帶走一件舊衣服,因為他害怕某一天她會離開他,他要她什麼都依靠他,無論是精神還是物質。李白甫深藏不露的掌控欲在王微安的身上第一次顯現了。
“你根本無法想像我現在有多幸福。”他說,“以前我從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幸福這種東西。”
她微笑着,沒有作聲,只是把水杯舉到唇邊,小口喝着水。
“我做夢都想不到你現在就站在我的身邊,”他把最後一個洗得明亮如新的盤子放在碗槽里,又說,“已經成為我生活的軸心,為我的生命注入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以前看書看得累了,或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情,我總覺得活着毫無意義,可現在卻感覺生活如此美好,恨不能長命百歲。”
她依舊微笑着,像個天使一樣,用溫存的目光望着他。
“微安,你知道嗎?”他繼續興奮地說道,“愛情的力量簡直堪比阿基米德需要的那個支點。”
“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整個地球。’”王微安終於不再只是微笑,而是用甜美的嗓音接話說,“現在你有了愛情,且認為這種愛情的力量堪比阿基米德需要的那個支點,那麼你有什麼話要說?”
“假如這種愛情永遠為我所有,我就可以改變整個世界。”他信誓旦旦地說。
“拿什麼改變?”她又故意問,“拿愛情嗎?”
“不。”他回答,同時抬起手,用食指點了點太陽穴。他指的是自己的大腦。
她粲然一笑。他也笑了。他又順手拿起一塊抹布,開始擦拭淋滿水的大理石櫥台。她打量着他迷人的側影,仔細端詳着他俊朗的臉部細條,看到他的眼角已經有了若隱若現的皺紋,內心深處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迷戀之情。她真想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他,但不知為何忍住了。
“我真是太天真了,”她望着他,心想,“我以為我足夠理性,可以左右感情,沒想到卻是感情在左右我。我害怕對他產生一種維特式的狂戀之情,現在卻情不自禁地正這樣迷戀着他。太可怕了,我該怎麼辦?現在還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就這樣迷戀着他,以後若發生了什麼事,我難道不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他察覺到她在凝視他,就停止擦拭的動作,轉過臉看了看她。
“你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什麼?”他饒有興味地問。
她本想回答魔鬼的,但出口時卻改成了愛。她之所以想到了魔鬼,是因為她覺得所有的愛情中都深藏着一個毀滅性的魔鬼,這個看不見的魔鬼使他們不顧一切地相愛,然後又使出渾身解數讓他們分開。魔鬼就潛伏在她的心中,也潛伏在他的心中,總有一天它會出來搗鬼。她知道這個魔鬼有眾多名字,它有時叫嫉妒,有時叫猜忌,有時叫掌控,有時叫自由。但她最後沒有把潛意識的想法說出口,而是說出了意識認可的話語。這是因為按潛意識行事會打破社會的固有法則,她將寸步難行,因為那是犯罪。她不能“犯罪”,尤其是對待一個她深愛的人。
“是的,愛,”他接着她的話說,並特地重複了“愛”這個字,因為這個字讓他感到高興。“你愛我,我也愛你,我們因為愛結合在一起,並決定重塑自我、改造生活。”
“你想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她順着他的思路問。
“有你的生活。”他開心地回答,“沒有煩惱,沒有憂愁,沒有虛偽,沒有欺騙,沒有謊言,只有愛與被愛,理解與被理解,信任與被信任,以及永不動搖的信念。”
“什麼信念?”她緊接着問。
“相信我們可以一直走下去,相濡以沫,相親相愛。”他說。
她沉默了,她在思考。
“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過一會兒,她說,“你不覺得愛情在特殊時期不也應該遵循這種理性的原則么?”
“你所說的特殊時期指的是什麼時期?”他的面色驟然由暖色變成冷色,反問。
“當我們開始彼此厭惡的時候。”她回答。
“哦,微安,你簡直傷了我的心,”他立馬和顏悅色地說,“你難道不明白我有多愛你嗎?我一分鐘都不願和你分開。”
“《三國演義》的卷首語這樣寫道: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她用平淡的口氣回答,“而在《愛情演義》這部現實主義的小說里,人性的體現就是它的卷首語,而非常可悲的是,喜新厭舊又是人的天性,因為無論是誰,久視一物,眼睛都會感到疲勞。”
他沉默不語,不知為何,心情突然感到特別沉重。而她的心情也並不輕鬆。可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此時此刻,她和他都感到特別痛苦。他們剛才還那麼開心,但轉瞬之間就如此悲傷。這是因為他們太愛對方,反而產生了負面情緒,過分的愛導致了對愛的懷疑。
“也許我應該再矜持一點,”王微安見李白甫並沒有反駁自己的觀點,突然把水杯放在櫥台上,用陰沉的聲調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讓她說完就後悔的話。因為這句話暴露了她的弱點——像所有正處在熱戀階段的女人一樣,她害怕他因為輕易地得到了她而不再珍視她。“讓你費些周折得到我,這樣以後或許你會更珍視我一些。”
李白甫一聽此話,即刻慍怒地扔掉抹布,用責備的目光深深地望了王微安一眼,然後就像在商討什麼重大事件一樣,鄭重其事地說:
“我會不會珍視你並不取決於我們在互相佔有對方的過程中吃了多少苦頭,而在於你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一個人如果能認清自己的價值,並懂得如何善待自己,他根本不需要別人來珍視他,因為他對自己的珍視才是他的幸福之源、快樂之泉。”
顯然李白甫因為王微安質疑他對她的感情而生氣了——她現在就認定他會變心,這一點簡直讓他怒不可遏。因而一本正經地說了那番太過嚴肅的言辭。說完后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了,不禁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難為情。同時也更驚懼地意識到,當她懷疑他會變心的時候,他卻比任何時候更害怕失去她。他開始設身處地站在她的立場考慮她的感受,他幾乎立刻理解了她的心境。他意識到她還如此年輕,而且和他的戀情很可能是她的初戀,因此她難免會浮想聯翩,正在發生的事,以及以後很可能發生的事使她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很多想法,而且這些想法又自相矛盾,令她一會兒欣喜,一會兒憂傷,一會兒肯定一切,一會兒又懷疑一切。他看着她,既心疼她,又憐憫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對待她。
李白甫的過激反應使王微安本不該有的憂慮徹底消失殆盡,她像正在流淚的小姑娘因為某件事破涕為笑一樣,立馬扯開陰鬱的面紗,露出了動人的笑容。
“難道所有的學者都是這樣一本正經嗎?”她故意打趣問,“你嚇着我了。你剛才的樣子像極了我小時候鄰家的一位兇巴巴的大叔。”
李白甫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沒有立刻答話。王微安覺得他的目光有一絲狡黠的意味。不出所料,突然她被他一把拉過去,撞進他的懷抱,雙唇被他的雙唇緊緊地貼上了。剛開始的一瞬間,王微安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但李白甫慢慢地抬起臉,他們緊貼在一起的雙唇暫時分離了。但他依然用雙手摟着她的腰,俯身看着她,而她仰起臉看着他的眼睛。她發現他在微笑,那微笑平靜、溫和而又燦爛無比。他深情的目光在她的臉龐上游移,他覺得她的肌膚像象牙一般白凈;頭髮烏黑、油亮、濃密,天庭寬闊而飽滿,雙眸深邃如蒼穹,鼻子的輪廓非常優美,微微上翹的鼻孔翕動着,深藏着對自由的渴望;柔軟、性感、恬靜的雙唇是那麼甜美,嬌滴滴的唇色像剛從樹上摘下的櫻桃的顏色;從微微開啟的雙唇中間露出兩排亮晶晶的皓齒,在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道道聖潔的光。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她,幾乎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也忘記了自己。她也望着他,從他的雙眸里看到了美艷動人的自己。
“他說他幸福,”她聚精會神地看着他,心想,“可他不知道此時此刻我有多幸福。這種幸福就好像在做夢,根本不敢相信是真的。”她這樣想着,便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把臉深深地埋進他白襯衫的領口處,在他結實的脖頸處輕輕地吻了一下。他把她抱得更緊了,然後又推開她,再一次認真地端詳着她的臉,繼而又開始吻她。這一次王微安完全沒有那種快要窒息的感覺了,在親吻中,她發覺自己說不出有多愛這個男人。
幾分鐘后,李白甫放開王微安,溫柔地對她說:
“你去洗澡,我去書房還有些事情要做。”
“什麼事情?”王微安問。
李白甫只是親昵地揉了揉她的頭髮,沒回答她的問題,就徑直離開了廚房。
“你需要的東西我都已經買好了,都在衛生間的柜子裏。”走出廚房時,他又補充了這樣一句暖人心窩的話。
王微安像個迷惘者一樣,站在那裏愣怔了好長時間。這個姑娘從來沒有接過吻,剛才是她的初吻,因此這當兒她一會兒感到無以言表的興奮無比,一會兒又感到難以名狀的悵然若失。就這樣她又驚又喜、又憂又懼地在廚房站了幾分鐘,然後恍恍惚惚地去衛生間洗澡了。
走進衛生間,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又情不自禁地發起呆來,她看到自己面頰緋紅,顯得比平時漂亮。她痴痴地笑了,想起李白甫的話,不自覺地開始移動目光,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的確,她在李白甫的護膚品旁邊看到了女士專用的護膚品,這些護膚品還沒有拆裝,顯然是他剛買的。“他真是個細心的男人。”她想。又拉開柜子,看到裏面有新的睡衣和其他所需的東西,她對着那些東西莞爾一笑。然後轉身把衛生間的門關牢,並扭動門栓反鎖住了,轉念一想根本沒這個必要,就又打開了。她開始脫衣服,一邊脫一邊透過鏡子看着自己純潔的胴體。“青春、美貌、軀體、慾念、邪惡。”她的心裏不自覺地冒出這些字眼。隨後她走進洗澡間,打開浴霸,讓水從頭頂淋滿全身。在熱氣中,她深切地感覺到過去已經一去不復返,現在也模稜兩可、模糊不清,她感到迷茫,感到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