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六)
遇刺的那一天,金容一身是血,遊魂一樣回到宮裏,她一路沉默,臉綳得死緊,丫鬟小心翼翼的幫她擦血,被她推到了一邊。
到了錦繡宮,她把懷裏安然無恙的冊子交到慶王妃手上,這才如同滿弓放箭,癱軟在地,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窗外已經黑透,竟是個無星無月的夜晚。
想起寺廟裏發生的一切,她渾身冰涼,無念……她無聲的念着這兩個字,淚流滿面。
封司予推門進來,看到她醒了,急忙奔過來,情難自禁的抓住她的手,眼眶一下就紅了。
丫鬟們知趣的退下,留下兩人獨處。
“……你暈過去后,不讓人靠近,只好草草將你抱到床上,你怎麼樣?若是害怕……”
“殿下。”金容緩緩的下床,站在封司予面前,跪了下來,“殿下,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訴你。”
“你這是做什麼?”
封司予緊張的將她扶起來,她看着眼前這個人,看到他泛紅的眼眶,還有誠摯無比的關切和愛意,心裏突然鈍痛,她起身,看着身上的血衣,想起無念的話,輕輕笑起來。
“殿下,十幾年前,有一對母女因水患流離失所,無處可去,投奔沈府。沈竹和夫人心善,不僅收留了她們,還對她們照顧有加,讓那個小女孩陪在沈府千金沈見清身邊,一起長大,沈見清有的衣服、首飾、點心,從不曾少了那個女孩兒一份。沈府出事那一晚,沈夫人衝進女兒的房間,將兩個孩子拖下了床,有那麼一瞬,沈夫人看着那個小女孩,目光和平時截然不同,但只是那一瞬,她便抓着兩個孩子,讓管家和乳娘,帶她們逃離了沈府。”
封司予微微蹙眉,像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金容嘆口氣,眼淚滾滾而下,“很久以後,小女孩反應過來,那天晚上,沈夫人曾想過,讓那個小女孩代替自己的女兒上刑場,但是她那樣心善,對那個孩子視若己出,沒有那麼做。”
“言犀……”
“我不是言犀。”
金容搖搖頭,看着驚愕的封司予,流着眼淚笑了笑,將身上染了血,依然精緻華麗的長衫脫下來,扔在地上,將頭上的首飾、耳環、戒指、手鐲一件件拿下來,扔在地上。
“我不是言犀,不是沈府千金沈見清,我是那個小女孩,被沈府養大,被沈夫人視為義女、被沈見清視若姐妹,最後,卻無恥的頂替她身份的人。”
沒有頭飾的固定,金容的頭髮披散下來,她看着滿地的珠翠,脫下外衫下的錦衣,只留下依舊雪白的褻衣,沒有任何裝飾,沒有任何點綴,素凈得彷彿透明。
“我叫金容,先父曾任黔州陵縣縣令,后被罷官,死於瘟疫,母親帶我投奔沈府,5年前,因為言犀給我的錦囊,在皇寺被錯當成沈府千金……我叫金容……”
她的眼淚彷彿流不盡,抽泣着說不下去,卻在這一刻,無比輕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如同一個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從未覺得空氣如此令人舒暢。
封司予靜靜的站在房間裏,目光深沉,如思如索,她的心慢慢痛起來,輕輕說道:“殿下的未婚妻,當是真正的沈府千金,那個人就是花明,殿下若是想找她……”
她還沒說完,封司予突然動了,他上前一步,將金容緊緊抱進懷裏,感覺到她在顫抖,便心疼的嘆了口氣。
“你在說什麼,”他輕輕笑起來,“這5年我們朝夕相處,我看的人是你,喜歡的人也是你,和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又有什麼關係?”
“可是你的婚約……”
“婚約是我母妃所定,皇寺之前,我不過見了表妹一面,話也沒有說,長相都未記住,便是毀約,她要什麼我都補給她,但我只會有你一個妻子,誰也不換。”
這番話像最溫柔的拳頭,打在金容的心上,她流着眼淚哭起來,哭了很久很久,又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封司予將她小心翼翼的抱到床上,擦去她的眼淚,又細細的看了她許久,這才輕輕離開。
關上門,他見四下無人,走出兩步,輕輕叫了一聲:“花明。”
言犀便從屋檐上躍下來,貓一樣無聲的落在他面前。
封司予看她一眼,像是終於知道為何在屏山見到,會覺得她那麼熟悉,忍不住輕輕一笑,拱手說道,“姑娘之前讓我帶話,‘你永遠是我的小姐’,這句話,我想就不用轉達了。”
言犀點點頭,她已經聽到了剛才的一切,此時眼中淚光閃爍,轉身要走,封司予又喊了一聲“見清表妹”,她便回過頭去,看到封司予從袖子裏拿出那個香囊,笑着遞過來。
“這個,她也不需要了,當年母妃送給你,你若不嫌棄,就留着吧。”
言犀接過那個香囊,心裏翻湧,想對封司予笑一笑,說你要好好對她,但她又有些說不出來。
“這件事,不用告訴慶姨母。”
“放心。”封司予定定的看着她,突然有些猶豫的問道:“你是不是在查當年的案子……”
言犀搖搖頭,“你放心,我已經知道了誰是始作俑者,等董皇後生完孩子,董世忠打完仗,我自會去了結他們……”
“你誤會了,”封司予打斷她,嘆口氣,深深作揖:“始作俑者的確是這兩人,但當年……沈府之事,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表妹救我兩次,如果可以,司予不願他們再髒了表妹的手,也不希望表妹再陷入危險之中。”
言犀靜靜的站着,片刻之後,她點點頭,身影一閃朝宮外而去,封司予望着她轉瞬消失的身影,突然發現,有幾顆星子出現在夜空之中。
他低下頭,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意。
兩日後,皇貴妃連同十三皇子擺駕皇寺,“受佛祖庇佑的天女”傳言傳開時,董氏□□的猜測再次被提起,只可惜當天的刺客一個當場死亡,一個不及審判便畏罪自殺,種種猜測落不到實處,很快就被別的談資取代。
彼時,言犀和風天齊正一家一家的品鑒燒雞,聽到那些眉飛色舞的議論,一個無聊的翻了翻白眼,一個無聊的撇了撇嘴,只有黑豆興緻勃勃的“汪”了一聲,咬着燒雞叫了句好。
又幾天之後,秋風起。
十三皇子在“獵夏”所受的傷終於痊癒,慶王妃召見陸重行,因香囊遺失而欲言又止,陸重行卻一反此前所求,淡淡的表示什麼也不需要,行禮告辭。
此時,北境戰事硝煙瀰漫。同一時間,“雨夜殺人案”從各地傳開——連續14個雨夜,慶國14州皆有官員遇刺,一處致命傷,身體裏的血盡數流盡,死狀凄慘。民眾惶惶,怕是國運將盡,妖孽橫出。
但新消息疊出,原來死者皆是貪官污吏,實乃大快人心。
連帶現場那句“無生門下無生門”,引發無數遐想,不知是誰翻出一個古早的傳說,有關當年開國之君和一個神秘門派,一時之間議論紛紛,塵囂比戰事更甚。
大理寺卿將“雨夜殺人案”的案例一一攤開,每看一份,便在一旁的名單上劃去一個名字,末了,冷冷哼了一聲,“董氏的氣數看來也差不多了。”
當天夜裏,同一份名單擺在封司鳴面前,其中14個已經不在人間,他心情極好的點點頭,沖一旁肅殺的刺客揚起笑意,“殺個人還得看氣氛,倒不知道初初你如此浪漫。”
初初懶得搭理他,像一個木偶站在陰影里。
封司鳴目光一轉,念出一個名字,挑眉輕笑,“既然回了雍都,去嚇嚇他如何?”
初初冷哼一聲,轉身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