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五)
一刻鐘后,言犀正站在皇寺門口的人群里發獃,看到一輛馬車停在了正門口,下車的人並未大張旗鼓,披着樸素的長袍,輕裘緩步,她一眼認出那是金容,下意識往人群里躲了一步,遠遠看着她進了大殿,心裏千百種感受混雜在一起。
生氣、傷心、委屈,分不出哪一種更多些,她沮喪的站了一會兒,倉促的轉身離開。
金容不知道言犀就近在咫尺,她滿懷心事,在大殿上供奉了經書和香油,便穿過香客漸多的走道往偏院而去。一貫接待她的和尚也驚訝她突然過來,忙而不亂的把廂房洒掃一遍,便安安靜靜的請她進去。
“無念……代理住持這會在忙着早課吧。”
“小主持剛才似乎出去了,早課由戒智師兄在帶呢。”
“這樣。”
金容並不抱希望見到無念,從環兒死後,她就再沒有見到過對方了,而自己那天驚慌下毒,禍及他人,如此狠毒,無念大約對她也不抱希望了。
也罷,那麼乾淨的人,自己本來就不配做他的朋友。
只是沒想到,那天她和言犀說,她只剩言犀這一個朋友,轉眼,這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孤家寡人,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
接過茶水,她柔柔的說道:“我想念經祈福,這邊不需要人了。”
小和尚會意,恭恭敬敬的合十離開,幫她關上門。此時正是巳時初,除了在大殿接待香客的人,寺里僧人都在早課,偏院本就寧靜,小和尚一走,房裏徹底安靜下來,金容將茶杯放好,等了片刻,起身打開門,將一朵紙質的紅蓮掛在門口的燈籠下,然後進屋,一邊念經,一邊等候。
過了一個時辰,巳時末至,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咚”的一聲敲響了門,金容心裏一動,走到門邊輕輕說道:“誰?”
那人低低說道:“江水滔滔。”
暗號達成,金容小心翼翼的開門,那人便一閃身進屋來,看到金容,跪下說道:“臣寥東,見過郡主殿下。”
“廖大人請起。”
寥東起來,也不多話,從懷裏拿出一個用布包裹的東西遞過來,金容接過,感覺像是兩本冊子,便掀開看了一眼。
果然是兩本冊子,淡黃的封皮,一個字也沒有寫。
“郡主,這是董世忠在過去數年裏與邊關各族私通往來的賬本,每年游牧民族南下劫掠,邊關將士本應殊死阻擋,但各族每年將劫掠的財物按比例給了董世忠,以換取一年一次或兩次的‘狩獵’地盤,還有胡商入關經商,皆要交固定的‘保護銀’,臣仔仔細細謄抄了下來,何人所給、所給多少,還有董世忠門下的哪些將領分成,都在裏面。”
金容臉色微白,這才明白慶王妃為何說是重要信息,這兩本東西若屬實,董世忠哪怕掃平北羌,又從七皇子手上逃脫,也躲不過“私通外邦”的罪名。
她感激的點點頭,見寥東要走,忍不住問:“你……你可有危險?”
寥東一頓,臉上浮現出感激的神色,深深作揖:“十三皇子對我父親有救命之恩,臣死亦無法報答,殿下放心,臣在邊關多年,也只是可有可無的小官,無人注意。這次董世忠北伐,我告病返京,一路無人知道,賬冊已經送到,臣即刻就返回邊關。”
“如此就好。”
“那臣告退,請皇子殿下安,請皇貴妃安。”
金容點點頭,那人便打開門,匆匆拐過走廊不見了。
金容拿着賬本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小心的穿上外袍,將冊子放進懷裏,正要走,又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輕輕說道:“郡主殿下,師兄讓我給殿下續茶。”
金容正有些口渴,急忙盤腿坐下,輕聲說道:“請進。”
一個和尚端着茶進來,十分年輕,卻有些高大,金容略微一愣,脫口問道:“怎麼不是……”
“師兄在前殿忙着。”
“這樣。”
金容點點頭,看着他仔仔細細的涮杯、倒茶,然後低頭將茶杯推了過來,她便端起茶杯,正要喝的時候,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太自在,又放下,合十說道:“多謝大師,我這邊不需要幫忙了。”
“好的。”
和尚恭敬的說著,似乎看了一眼金容舉杯的手,慢吞吞的起身準備離開,金容看着他,越發覺得這屋裏逼仄,乾脆放下杯子,準備回宮。
然而就在她放下杯子的瞬間,那人眼裏閃過一絲寒光,袖中一把匕首直衝她而來,她大驚失色,本能的向後一滾,堪堪躲開,那人已經衝過來,一手持刀,一手朝她懷裏伸去,金容這才發現剛才一滾,那兩本冊子從衣服里露了出來。
是沖這兩本冊子來的?
為什麼?怎麼會這麼快!?
她驚叫一聲,從那人的縫隙中朝前一撲,拿起還滾燙的茶壺狠狠砸去,那人被熱水濺到,悶哼一聲,她便翻身一滾,朝門口衝去。
推開門,門外死寂,空無一人,她張嘴想喊,一個“救……”字剛剛開口,那人已經從身後將她一把捂住,要將她拖回去。
一瞬間,金容心裏閃過死亡的冰涼預感。
言犀坐在飄香樓的靠窗座位上,等着小二把藥鋪幾人的食物打包好,心裏怎麼也平靜不下來,自從在寺廟口看到金容,她胡亂的在街上逛了一大圈,卻什麼都看不進去,吃什麼都沒有味道。
她知道,獵夏那日的事情,的的確確成了她的心病,想到自己看到金容時下意識的一退,她懊惱又煩躁,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小二正好拿着大包小包過來,見她臉色,以為是等得不耐煩了,急忙作揖賠禮,言犀不好意思的撇撇嘴,給他一塊碎銀,交代他送一趟風氏藥鋪,便逕自朝皇寺走去。
一日不說清楚,她和金容之間的膈應就一天解不開,那乾脆就去說清楚,以後金容要做什麼,不關她沈言犀的事情,但她沈言犀的事……她皺起眉頭,心想,罷了,你想要那個名字,給你就是。
金容腦海中閃過死亡的冰涼預感,情急之下,狠狠咬在那人手上,血腥味瞬間瀰漫口裏,那人吃痛,下意識的鬆開她,又彷彿被她徹底惹惱,狠狠一肘打在她背上,她痛呼一聲,踉蹌的衝出了門,撲倒在地,又護着那兩本冊子爬起來,狼狽的朝外面跑去。
就在這時,一個黑衣人從拐角衝出來,手中尖刀已經沾血,朝她沖了過來,她腦海里閃過寥東的身影,心裏冰涼,眼見自己被前後夾擊,慌不擇路的衝到院子裏,院子裏只有那棵櫻花樹,她衝到樹下的時候,兩個刺客已經同時逼近,兩把匕首從不同的方向朝她而來。
她腦中終於空茫,只覺得無邊無際的黑暗充斥了整個意識,言犀和封司予的臉一閃而過,然後……她突然想起無念,無意識的想到,要是陳屍這裏,無念會作何感想呢?
上次的事還沒有跟他道歉呢……
這個念頭閃過的時候,一個身影突然衝進了視野里,那麼快,那麼安靜,那麼決然,彷彿有無盡的力氣,將黑衣的刺客一把抓了出去,然後擋在了她身前。
匕首刺入身體,發出沉悶的“嗤”的一聲,金容無法置信的睜大雙眼,看着眼前的臉,一瞬間,彷彿回到了5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逃離劉大娘的院子,失魂落魄,因為一個饅頭,迷茫無助的走到了清晨的寺廟前,聞到清新的空氣,聽到悠揚的佛聲,然後看到這個人,帶着一臉笑意站在自己面前。
無念。
“無念……”她如夢初醒,乾澀的喉嚨終於找到聲音,卻看到他肚子上,寒光一閃又抽了出去,無念便因為那動作微微一晃,往下跌落,依然固執的擋在她前面,血從他身體裏流出來,染紅了青色的僧袍,像血紅的櫻花,瞬間開在他衣服上。
金容下意識的去接,卻因為脫力,和他一起撞在樹榦上滑落下去。
“來……人……”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喉嚨里彷彿有血,堵住了她想要出口的尖叫,天地之間,只剩下這個倒在懷裏的人,和他慘白的臉。
“還好趕上了……”
無念看着她,輕輕笑起來,他臉上有薄薄的汗,不只是因為疼痛,還因為別的,金容顧不上擦,慌亂的看他,察覺到那血流到了自己身上,便驚慌失措起來,拚命要將他扶起來,卻張着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這樣慌亂驚懼,無念便覺得心疼,他沖金容安撫的笑了笑,說道:“那天……師父說我最好在房內念經,不要出門,但如果出去,會有特殊的際遇……我就想,特殊的際遇,可比念經有趣多了。”
“無……念……”
“我高高興興的出了門,走過經堂和大殿,走出門外,就看到你了……那個清晨,空氣都變得不一樣了,但我只覺得,看到你,真令人高興。”
金容的視線早已模糊,她拚命搖頭,拚命搖頭,想說,“你不該看到我……”可是她說不出來,血的味道到了嘴邊,讓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無念抬起手,似乎想要碰一碰她,卻只能動一動手指,他心裏一片澄凈,滿眼是澄澈天空下,金容的臉,他便心滿意足,笑着說道:“念初,不要害怕,你很好……真的,不要那些,只是你就很好。”
說完,他到底抬起手,碰了碰金容冰冷又滾燙的手,然後再次滑落,閉上了眼睛。
金容再也忍不住,哽咽衝出喉嚨,悲傷如海浪將她徹底淹沒,她哭起來,眼淚不斷的湧出來,湧出來,彷彿比海水還要多。
言犀站在院子盡頭的走道上,靜靜的看着她。
片刻前,她跳上廂房屋頂,正看到一個黑衣人迎面而來,像是要逃,空曠的院落中,金容背靠大樹,被一個和尚擋在身前,而另一個和尚正好把匕首狠狠收回,帶出一小段鮮紅的血痕。
她想也不想,短劍出手,在黑衣人反應過來之前,利落的劃過他的脖子,同時身影不停,衝到了即將逃跑的和尚面前,狠狠一拳將他打暈在地。
轉眼之間,有死有傷,樹下的人卻毫無察覺,她本想衝過去,卻不知為何邁不開腳步。
直到金容哭出來,她彷彿看到很多年前,失去母親那一晚的金容,心裏一聲嘆息,從空茫中來,又落到了空茫中去。
所有的委屈、傷心、憤怒,在這一刻,再一次化為虛無。
身後,僧人們被異動驚擾,一個人跑過來,又面無人色的跑開,很快,僧人站滿了院落的四周,住持撥開人群,看到無念的屍體,站在那念了一句佛號。
佛號響起,雪片從天空中灑下來,在這初秋的時節,悲涼又冷寂。
金容看到一片雪花落在無念的臉上,停留了很久才融化,她愣愣的抬頭,看到滿天閃爍,花落雪,悲一地,天地生殤,山河失色。
誦經聲響起,一個、兩個、慢慢成片,她茫然環視,看到一片青色的僧袍端坐在院子周圍,便一點一點的鬆開懷裏的人,沉默的擦掉眼淚,朝外面走去。
路過言犀的時候,兩人相視無言,她取下腰間戴了10年的陳舊香囊,交到言犀手上,臉上空茫一片,在丫鬟的攙扶下離開了。
初秋,珍珠郡主在皇寺祈福遇刺,代理住持捨身救駕,郡主無虞。當日,佛祖垂淚,初秋落雪,皇寺及其周邊數條街道被雪覆蓋,如裹大喪。
又兩日,皇貴妃、十三皇子攜珍珠郡主入皇寺參拜,感謝佛祖庇佑,浩浩蕩蕩的宮女手捧金銀珠寶,堆滿了整個大殿,民眾議論紛紛,因那場大雪,得“天女”伴隨的皇貴妃、敦厚仁善的十三皇子,民望空前。
無人知道,那一日,郡主本人在大殿上長跪不起,離開后,此生再未踏足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