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樂占
夜晚的江面濃雲卷裹，天地間彷彿被神魔詛咒，透不下一絲微光。
喧嘩的濤聲從混沌中傳來，無盡的虛空中只有高高的桅杆上燈火搖曳。一大一小兩隻樓船起伏飄搖，彷彿在莫測的深淵中行駛。
青龍站在大船船頭，觀望着看不透的天際。突然，濃厚的夜空竟然被洞穿！一隻強悍的黑鷹穿越雲層，撲向大船，略略一收翅膀，盤旋着落在了青龍的手臂上。青龍摘下鷹爪上的竹管，取出一封信。
大船一陣激烈搖晃。一名駕船的手下亢宿靠過來。
“大人，江上風緊，馬上就要變天。咱們要不要先靠岸躲避颶風？風雨過後再啟程。”
青龍將閱過的書信放回到竹管。“時間緊迫，全速前進。”
“遵命！”
沉重的鉛雲怒濤一般翻滾，和江濤混淆一處。陣陣西北風呼嘯而過。
渺小的甲板上，青龍撥動琴弦，奏響了《北風》、《南風》的曲調。高亢的樂聲和風聲匯合，跌宕迴環、奇異莫名。
二樂曲終了，卻見一名手下走上甲板，向青龍行禮。“大人，船艙里的那名囚犯，想求見大人。”
“哦？”
青龍正要起身，忽然又是一陣巨浪涌到，船身前所未有地劇烈的顛簸。所有人都滾倒在地。青龍趕回案幾邊，把住案几上的古琴。身上黑鷹送來的竹管滾到了案幾下。
“大人，是江上前一波的洪峰到了。”手下終於爬起來。
“這一段不好對付，我去把住船舵。等船穩住了，你帶那名囚犯上來，在甲板上等着。”
青龍趕到船的中後方，調整風帆航向。大船乘風破浪越過波濤險灘，漸漸平穩下來。
此刻，船艙的出口處，墨玉一頭的亂髮、滿臉冷汗來到甲板上。守衛走在前頭，墨玉一眼見到船舷上停着的黑鷹和青龍的竹管。
墨玉跪坐到琴邊，擋住竹管。乘守衛不注意，用一隻手悄悄地打開竹管，看了一眼，飛快還原，扔到案幾的縫隙處，另找了一個位子坐下。
船已越過險段，青龍將船舵交給亢宿，回到甲板上。
墨玉趕忙行禮。“殺手大哥，我暈船，暈得厲害。你給的葯沒有效果，我很想見一見在另一條船上的大哥。”
“哦？他能治暈船？”
“他會一種祖傳的呼吸吐納之法，以前他想教給我，可我根本不敢坐船，就沒學……”墨玉扒到船舷上，又想吐。
“哼，是想看看他還有沒有命吧。你用多少個樂符來交換？”
墨玉回頭瞪着青龍。“剩下樂符的一半。另外一半是我大哥的命，現在不能給你。等他平安上岸離開，我再給你。”
青龍瞧着斜後方的另一條樓船。這艘較小的船被大船的粗大的鐵索聯結，在動蕩的江面上拖曳前行。
“哼，好，既然你喜歡討價還價，處處設限，我也給你設一道。”
青龍指了指連接兩條船之間的鐵鎖鏈。“能過，你就去見他。”
墨玉轉眼一瞧，驚得張大眼睛，畏懼地瞪着又黑又冷的鐵索。鐵索在江濤中若隱若現，鐵鏈一會兒拉直，一會兒打彎，一會兒沒到水裏。
“你能從這個鐵鏈上爬過去，就能見他。”青龍繼續闡述規則。
墨玉瞧得牙齒打顫。“殺手大哥……這怎麼可能？你，你知道我不怎麼會武功，只有一隻手……還暈船、怕晃。”
青龍卻是無動於衷。“不僅要過去，還要自己爬回來。”
墨玉忙住了口，不敢作聲。按照青龍一貫的冷漠做派，若再說下去，條件一定繼續加碼。
青龍瞧着墨玉猶豫瑟縮的表情，藐視地一笑。“你不是一向挺硬，挺橫，不怕死的嗎？”
“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晃。”墨玉為難地答道。
青龍幾乎按捺不住，很不耐煩。“哼，倒沒見過你這種人，不僅是個娘娘腔，簡直就不是個男人！啰嗦講究、沒出息！那就別去了！回去抄樂符。”
青龍起身要走。墨玉忽然叫住他，咬了咬牙。
“好，我同意，你可不能反悔！”
青龍回頭“哼”了一聲，作出一個“請”的手勢。
墨玉鼓足勇氣，哆哆嗦嗦地走向船沿，艱難地越過晃悠的船舷，爬到了鐵索上。
兩隻船上的人見狀，三三兩兩開始圍觀。江流很急，鐵索晃動劇烈。墨玉緊緊地扒在鐵索上，一隻手、兩隻腳、緊貼着慢慢地移動。江濤湧來，墨玉渾身濕透，凍得快要麻木。
好不容易，終於蹭到中間了……兩艘船之間距離突然縮短，鐵索沒入了水裏，圍觀的眾人發出一陣驚呼。等了一刻，鐵索又重新掙出來。只見墨玉仍然扒在上面，一點點地艱難往前爬。
一番拼搏掙扎，墨玉漸漸靠近了另一隻船的邊緣。這艘船上載着的是柏夫和一般不明就裏的墨家弟子。一名墨家的弟子想來幫墨玉，被另一個弟子攔住。
“一定是受懲罰的弟子，墨家門規嚴厲，不會姑息犯錯弟子。”
墨玉累得快喘不過氣，終於爬到了另一隻船上，滾上甲板，趴在地上幾乎昏過去。柏夫走到了她的面前。墨玉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
“先生，我和那邊那位大哥講好的條件……快帶我見見我大哥。”
戰國時代，造船業因水戰需要，突飛猛進。不過小樓船和大樓船比較，行駛稍慢，船艙更加低矮、陰暗。
一名墨家弟子領着墨玉，走進底層的暗艙。墨玉盡量地平穩呼吸，調整好形象、表情。船底幾乎不能抬頭，像個地窖，折射着通道中微弱的暗光。墨玉終於見到被囚禁的蘇秦。
“大哥，你還好嗎？”
蘇秦驚訝地打量着墨玉，注意到她透濕的衣服。“我很好，小墨，你怎麼過來的？出什麼事了……這樣會生病的！”
“沒有事，是外面下雨。”
墨玉警惕地聽了聽，近旁並無人聲。
“大哥，我看到了青龍收到的信件。墨子先生並沒有死，禽滑釐正帶領弟子趕往神農山。”墨玉小聲道。
“太好了！有了這兩條，柏夫一定會動搖。到時反戈一擊，擊敗青龍。”蘇秦低聲回應。
“嗯，大哥一定能說服他。而且，我聽到青龍彈奏《北風》、《南風》二曲……”
墨玉忽然頓住，“哇”地吐了一口。蘇秦感覺不對，摸了摸，竟然是血。
“小墨，你休息一下，別急。”蘇秦焦急地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墨玉。“怕是舊傷發作，都怪我！”
墨玉搖搖右手。“沒事大哥，只是暈船，上岸就好了。”
蘇秦傷心地流下眼淚。“小墨，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全是因為我。”
蘇秦發現了墨玉脫臼的胳膊，撕下一塊衣襟，讓墨玉咬住。
“小墨，你忍着。複位的時候會……有點痛。”蘇秦屈肘做槓桿，頂住墨玉的關節，咔的一下關節複位。墨玉痛極，倚在牆上休息了片刻。
“大哥，青龍彈奏《北風》、《南風》二曲……是王族占卜的一種方式：吹律聽聲，樂占聲卜，可預知凶吉。樂聲里，南風勢弱、北風勢強，對青龍而言，是不吉之兆。大哥，你一定會成功的！”
蘇秦甚是感激。“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你也一定要小心！”
“大哥放心，青龍不知道我懂。”
蘇秦的眼淚再次流下來。“青龍一定有什麼苛刻條件，才會讓你過來。僅此一次，你再也不要過來！不要違逆青龍，他想要師延的樂章，就給他。我已經托柏夫傳話，他不敢動你。”
墨玉思忖着，點點頭。“好……大哥，你也一定要保重。”
一名柏夫手下的弟子靠過來，提示墨玉離開。墨玉轉身走向門口，忽然她停住腳步，轉身朝蘇秦明媚地笑了笑。
“大哥，我離開家的時候，我娘說過：若是我有幸遇到一個兩情相悅的好……姑娘，就可以自己做主，和她成親呢。”
蘇秦凝視着墨玉，忽然愣住了。“……兩情相悅？”
“大哥，我問問你，要你是那個好姑娘，你願不願意和我成親？”墨玉再次沖蘇秦一笑。
“如果……我是那個好姑娘，我願意。”蘇秦忍不住走過去，一把拉住墨玉。
墨玉高興地撲進蘇秦的懷裏。可是僅僅片刻，蘇秦突然讓開了墨玉，往後退了兩步。墨玉詫異地望着他，滿眼疑惑不解。
“小墨，你的情意，我何嘗不知道？你的好，我一輩子也報答不完。可是……趁現在還早，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我已經沒有資格……我離開家之前，家裏人已經給我娶了妻子。”
蘇秦傷感的聲調從黑暗中傳過來，墨玉愣住了。
“小墨，你是天下最善良最好的人，一定能找到一個真正兩情相悅的人，共度一生。”
墨玉楞了半晌，猛然回過神來。
“哦，沒事……沒事，大哥，我就是開個玩笑罷了，你千萬別當真！我就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能討人……能討姑娘喜歡的人。”
墨玉輕輕一笑，轉身離開。一旁的墨家弟子看得愣住了，詫異地關上了蘇秦暗艙的門。
墨玉把蘇秦撕下的衣襟收好，默默地朝甲板走去。
暗夜如舊。墨玉再次爬上了兩艘船之間的鎖鏈。堅持着爬了一段，就快要爬到中間。一陣大浪涌到，鐵鏈再次沒入江里。等鐵索再出現時，墨玉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