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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過屁龍以後,又在水池邊那批做工的匠人那兒轉了一圈,這兒的工程已接近尾聲。我在池邊的景緻里慢慢走着,慢慢散步,想起來了,有點想起來了,在前面我曾寫到毅司令他們經常會來南園作客,每次來,我都要在旁陪着,想起來了,那時我在書房裏說,毅司令喜歡坐在某隻離園子裏小徑出口處不遠的石桌邊,旁人圍在石桌周圍,聽毅司令發高論,談詩歌,想起來了,在前面書里我是如此寫的,但這跟如今南園水池邊的情況不一樣,水池邊的工程只是接近尾聲,並沒完工,至於毅司令所讚美的桃樹林、梨樹林,這倒可以另說,因為所植樹木可以選個頭大一點的,當年植下,或者當年開花,或者隔年開花,這不會耽誤毅司令欣賞花景,但工程問題怎麼解決?至今工程仍在進行之中,並沒有完成,而前面的情節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像是早過了時間。這麼安排怎麼理解?書里的和現實的?是人們所傳說的“倒敘”寫法?不像是增加了許多不同內容。插敘?插在哪裏?*進去的是一些什麼東西?都是老東西。什麼寫法?什麼“什麼寫法”?別亂想了,再亂想,就會影響接下來的許多事情。直到現在,水池邊的工程剛剛有了眉目,石牆座座在水池邊矗立,石質優美,石頭堅硬,顏色濃厚的石牆與顏色淺淡的石牆依次在池岸上排列,在石牆底邊鋪着綠草或紅花,什麼?鋪着花和草。忘了。沒太注意。倒敘、插敘大概都有。半敘、半描,再敘、再描,“這是什麼呀,喂,師傅,這是什麼方法呀,是倒敘,還是插敘?”我說漏了,把心裏想的事情都倒給一位正站在石牆前面施工的師傅看了。“什麼呀,大先生,不是什麼敘什麼描的……”“我沒說描……師傅,你在幹什麼?”“拉皮兒,在拉皮兒,大先生,給石牆拉去一層皮殼。”“石牆要被拉皮的嗎?土牆就不拉皮啦?”“土牆怎麼拉皮?所謂拉皮,其實就是把牆面打磨光滑,要狠狠去掉一層皮呢,一個土牆,它的牆面材料這麼軟,都是用泥漿在往上塗,不可以拉皮的。”“師傅,把石牆磨光,這活兒累吧?”“累,很吃時間哪。”說完,他便不再理我。毅司令來這兒時,面面石牆都已經顯得很光亮了,好像被那位師傅打磨過了。石牆剛才還在被人打磨,毅司令來的時候……倒敘,肯定是我在倒敘,描呢?我哪裏說過這個字兒了?“描敘”?沒這種說法的。回去時,在南園與別的園子相靠近的地方,有一座石柱沒被安裝牢固,經過雨水沖刷,此時倒在了地上,幾個泥瓦匠人正在從石柱在地面的原來的洞中挖出土,使洞穴變得更深,準備再次把石柱立起來,而且要立牢,不會倒下。“大先生。”我以為仍然是匠人想與我交談:“我說,你們在第一次豎石柱的時候,就應該把地洞挖深一點,石柱倒下,有多危險。”等我說完,發現挖取泥土的幾個匠人並不在與我搭話。“大先生。”原來是一個小廝站在我身後叫我。看小廝眼神,想想,知道是醫生來了。

我跟小廝來到書房,沒進門,聽見老過在書房裏與醫生說話,不簡單,老過也能與醫生那幫文化人來往了。

醫生見到我,過來跟我握手,坐下。我仍坐於圈椅里。醫生咕里咕里說了一些空話,但樣子卻有些着急。“吃藥,”霜芽兒進門來,手裏沒捧漢代葯壺,是用了一隻普通大碗,在碗裏盛着我每日都要吃的湯藥,“今天晚了,湯藥熱過了兩次。”醫生在這葯上可不懂什麼,他學的是西醫。我吃藥,霜芽兒手裏捻着冰糖片兒給我吃,葯苦,吃了,用冰糖來甜甜嘴巴。“醫生來府里玩?”我問。“不是玩,有事求吉府兩位先生幫忙。”醫生看看老過,好像老過已經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情。醫生頓了頓,說:“我們組織中有一位同志被警察局抓了,我們通過關係了解到,敵人……”“敵人?”我不解地問。醫生覺得跟我一時間說不清楚為什麼要把警察叫作“敵人”,他又頓了頓,說:“警察並沒把這位同志當作*來看待,這就說明我們的同志還有希望被營救出來。”“那你們又準備怎麼做呢?”我現在同醫生在一起,頭腦中老是會想起毅司令警告我的那些話:醫生那批人可不是在真心抗擊日本人。“我們組織的領導知道貴府與警察局關係非同一般,所以想請貴府出面,和警察局說去,把我們那位同志釋放出來,放出來算啦,他只是一個小學教師,不懂什麼政治的。”“警察局我們不熟的。”“熟,怎麼不熟呢?燕先生別客氣了,府上以前,就在不久前,有一個小廝犯了事,進去了,後來那個局長,那個警察局裏的頭,親自去了關押小廝的地方,當天就把那小廝放了出來。”我停止了呼吸,吃驚,感到胸內憋,我又恢復了呼吸,第一口衝出口腔的氣兒,被我噴得很遠,像猛獸出籠,氣被噴得很遠很遠:“這不是因為我們吉府,是日本商人打電話給局長了,你問老過,日本商人是他的朋友。醫生,您如何知道四芳哥兒這段事情的?”醫生又是一頓,說:“什麼四芳哥兒?”“他不知道的。”老過雙手往前一攤,說。“是老過的朋友,日本商人是老過的朋友。”我用單手(右手)頻頻(就是多次,許多次)指向老過,心想醫生應該轉過頭去問老過了。結果二先生過下田答應下來,結果日本商人打電話給警察局,結果局裏只是將醫生的同志象徵性地非常簡單地詢問了一番,之後,便放了人。現在看來,有了老過,有了那個日本商人,吉府將來的許多難事都可以順利得到解決了。

彩主兒那天在吃早飯時,跟我和二先生說,府里要安電話,日本商人家裏都安了電話,吉府也要安,要安多部電話,連門房那兒也要安。早飯後,我回書房寫小說,要把安電話一節寫進小說里去,但在寫之前,得仔細查一查,翻一翻,看我以前有沒有在小說里寫過裝電話的事,寫了,就會重複,沒寫的話,應該寫一寫這件事情。我如今寫東西,腦子有點亂,寫過的情節記不全,會重複寫,像鳥兒歸巢,老要往同一個地方飛,去飛一條舊路,寫了又寫,寫了又寫,臭。

安裝電話那天,院子裏小廝們的心情如同用鍋在火爐上燒開水,熱水沸騰,鬧翻了鍋蓋子,主人的話也像是減少了威力,要說幾遍才能有效果。主管這事的還是老過。老過常會被彩主兒差着,去弄些院子裏的雜務來做。在各大房裏,包括彩主兒那兒、我那兒和老過那兒,都安了話機,大廳里也安了,在通往花園的一條主要走廊內也安了一台話機。當時的李唐城,除了政府機關、外國商人家裏或公司里,能這麼大量安裝電話的,只有吉府了。幾個小廝玩完話機,又把電話公司丟在府里的電話線弄來弄去鬧着玩。芳兒也在手上縛了一根電話線玩,而且他縛手指玩的線兒比較長。芳兒把電話線帶到當鋪,被王托子看見,王托子罵芳兒:“弄了一條黑皮線玩,也不想想店裏有那麼多活兒要做,不去找活干,還想等活兒來找你呵?”王托子走來,一把揪住芳兒手臂上的電話線,用力拉,沒想到這根電話線是由兩根線經過打結,連接而成,王托子只顧罵芳兒,用手拉電話線,自己的手卻被在兩條線連接處露出的金屬芯狠狠劃了一下,手上皮膚劃破,一條紅血印出現在手上,王托子感覺痛,伸手看傷痕,再抬頭找芳兒想罵,已不見了人影,只得在心裏將芳兒痛罵一番。

四芳哥兒其實是轉身去了堂後走廊底,二先生上班辦公的那間房間裏,進去時,正好郭托子也在。老過見芳兒進屋,沒出聲,還是在跟郭托子談業務上的事情。芳兒揀一隻椅子坐下,抑制不住好奇心,又用電話線把自己一隻手纏繞起來,繞了,放鬆,再去繞。

二先生開口說話,就讓人聞到酒氣,他又喝了不少酒,酒瓶就在身邊木櫥里擺着。

坐在椅子裏繞線玩的四芳哥兒這會兒“呀”的一聲叫了起來,原來他跟剛才王托子一樣,也被電話線相接處的金屬刺頭扎了一下手。等痛感平息,四芳哥兒站起身,在二先生辦公室里四處尋找新安的話機,結果沒找到。

老郭說完事,走了,轉身把門關緊。老過看了一眼芳兒,見他正四面拿眼看着什麼,也不知小鬼在幹嗎。老過屁股沒離座位,打開旁邊木櫥門,從裏面取出酒瓶,仰脖子又喝起酒來。木櫥門沒被關上,芳兒發現木櫥里多了一樣新的東西,再看,是部話機。芳兒原地一跳,走到木櫥前,把話機從裏面拿出來,放在老過桌子上。

這種老式話機製造得很笨重,身體比較高,四周厚實,特別是擱聽筒的那個架子,高高翹起,像人的脖子似的,上面頂了一個聽筒,這聽筒又像人長在脖子上的腦袋,一個大大的黑色腦袋。不光聽筒是墨黑色,整部話機都是這個色兒。

老過只顧仰頭喝酒,並沒有注意到芳兒將電話取出,放在桌子上。老過酒喝足了,把酒瓶塞入木櫥,也沒關門,扭頭看見桌子上擺着昨天拿來的黑色話機,心想自己只取了酒瓶出來,沒取話機出來,正糊塗著,卻聽見芳兒說:“二爺,你幹嗎不把電話裝起來?放在木櫥里,怎麼使用呢?”“是你把話匣子從裏面拿出來的?”“剛拿出來放在桌子上。電話通了以後,要擺在顯眼的地方,等鈴響了,取下來聽也便當。二爺,別把它放在木櫥里了,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爺我不喜歡這個,線是通了,爺我把線拔了,線就在這兒。”老過把牆邊一角指給芳兒看,“就在那角落裏,本來話匣子應該被放在牆邊小桌子上的,昨天下班以前,爺就把話匣子上的線兒給拔下來了。把線拔掉,話匣子就放在木櫥里,跟我的酒放在一塊兒。”“二爺不用電話,等於沒裝。”老過轉身去關木櫥門,順便讓芳兒把話機重新放進木櫥里去。

往木櫥里放話機時,芳兒看見在木櫥里深處,有一隻小箱子,這隻箱子不但製作考究,而且還眼熟。芳兒想取出來看看,但在取小箱子之前,應問過二爺:“二爺,裏面有一隻木箱子,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它的,取出來讓我認認。”“什麼木箱子?是一隻楠木雕花盒子。你別動,盒子裏裝着貴重東西,弄壞了,可不成,爺不答應。”“我不動,二爺自己去取,取出來,讓我四芳哥兒認認,這一件盒子我不知在哪兒見過的。”老過平時最喜歡的小廝就是四芳哥兒,所以繞不過他,起身去木櫥里取了楠木雕花盒子下來,盒子被很輕地擺在大桌子上,開蓋,裏面的東西用軟布包裹着,不,是用綢緞包裹着。東西沒亮相,芳兒已經想起來了,上次見楠木盒子,是見到在盒子裏裝着那隻唐代魚化龍銅鎦金酒器,是這一件東西。“魚化龍,裏面是魚化龍。”芳兒知道東西貴重,不光說話聲音壓低,還回頭看了看身後房門是否被關好。老過打開裹着的綢緞,一邊回頭對芳兒說:“你這不是記得很清楚嗎?就是名字說不全,到底還是個孩子。”“那它的全名叫什麼?”“唐代銅鎦金魚化龍酒器。再跟你說一遍,唐銅鎦金魚化龍酒器。”“二爺,‘唐代’跟‘唐’是不是一樣?”“什麼?”“二爺一會兒說唐代什麼什麼,一會兒說唐什麼什麼,前後不一樣,少了一個字兒。”“你這個傻瓜,唐代是指唐朝,唐也是指唐朝。”“二爺要把東西的名字說全了,最好說全了,四個老師傅都這麼對我說的,他們經常指着某件古董,對我說:要認東西,要能說全古董的名字。”“你真是一個小傻瓜,你在當鋪學手藝,當然要學好,我一個大爺,府里的先生,懂一點便可以了。”“你是府里的二爺,不是大爺,大爺是大先生。”“你這個傻瓜,是不是仗着大爺喜歡你,有意跟大爺搞?”“又說自己是大爺,你,”芳兒用手指着老過,然後慢慢把前面兩個手指分開,做成“二”字的形象,“你,就是你,是我們的二爺,不是我們的大爺。”“嘿,芳兒,你想不想讓大爺我把古代酒器解開讓你看了?”“二爺還說自己是大爺。是二爺。”老過心裏真是喜歡,這小孩就是跟別的小廝不一樣,能有不少趣事讓人見着。

看過魚化龍酒器,芳兒要老過快把古董包了,放回到木櫥里。這一說又讓老過感到好笑,沒大小沒尊卑了,沒了就沒了,包上魚化龍,放入木櫥,突聽房門碰出聲音,回頭看是芳兒離了這兒。

隔一段時間,芳兒又呼嘯着跑來,推開門(在他奔跑的途中,還掉了一樣東西在走廊里),手裏遞了一個瓷瓶過來,說:“二爺,我去倉庫找了一隻舊瓶子出來,我看你老要喝酒,魚化龍你又不捨得用來盛酒,以後就用這隻瓶子裝酒喝。”說完,轉身去走廊,揀了掉在地上的東西,走了。

老過粗看此瓶,是一隻明代早期的梅瓶,小型,瓶肚肥大,口沿有缺損,是一塊磕傷,缺了一粒和黃豆差不多大小的瓷塊。老過高聲喊店堂小廝,喊了幾聲,過來一個,老過吩咐他去水裏將梅瓶洗乾淨,用來盛酒。結果瓶子使用沒幾次,發現瓶底有條裂線,漏酒,喝大半,漏小半,弄得放酒的木櫥里儘是酒味。芳兒知道后,埋怨老過,說瓶子原來是好的,是老過將瓶子磕破了。後來郭托子教芳兒說,你去看瓶底裂線,線內泛出黃褐色,是老裂線,色白,便是新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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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脂四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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