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曹雪芹封筆歸離恨

大觀園興廢警世人

乾隆二十八年冬天,京師、直隸、延慶遭受了一場乾隆朝最大的冰雹災害。當時圓明園大修工程告峻,皇帝大閱暢春園之西廠,命九卿六部侍郎以上人等侍駕從觀。接着又浩浩蕩謁昭西陵、孝陵、孝東陵、景陵,軍機大臣傅恆自然要隨駕左右。

傅恆早就想去看看曹雪芹,聽說曹雪芹一家從西山黃葉村,搬到了通州的張家灣,家庭境況越來越不濟,且《紅樓夢》一書不知寫得怎樣,他很想親自去曹家看看,給這位少年時的朋友一些幫助。

身為一朝宰相大忙人的傅恆,這個念頭也實現不了,他只好委託錢度去實現自己的心愿。

剛從南京回來沒兩天的錢度,這天接到傅六爺來信,信中慎重其事地說道:

錢度兄如晤:近聞雪芹搬到了通州張家灣,

家境窘困,也不知《紅樓》是否殺青,本想邀兄

同去曹府一游,以遂懸念之情,更願一睹曹兄煌

煌大著為快。然身不由己,侍駕巡幸不知何日能

返。特請逍遙君子代去看看雪芹,並轉交銀票一

百兩略表心意,至囑。

乾隆二十八年十一月丁卯傅恆

錢度一直在南京辦差,也有一兩年未見雪芹了,看過傅六爺來信,將那一百兩銀票揣進衣兜,當即決定立即去通州張家灣看望曹雪芹。

錢度不再回衙,徑乘轎回府,取了三十兩散碎銀子,見箱子裏還有從南京帶回的寧綢,也取出一匹,命家人都塞進馬褡子裏。也不叫隨從,自己換了身便衣便帽,只對夫人說了聲:

“我要去看個朋友,天黑前趕回來。”

說著,便騎了匹走騾出門向北,急匆匆趕往通州張家灣來訪故友。走了一氣,路過玉皇廟東痘神娘娘廟,在騾子上遠遠看,人山人海的香客擠擁哄嚷,排開半里多長。在那些賣金銀紙箔的,香燭黃裱的攤子前,人頭攢動,大多是城裏城外遠鄉近廓的老婆子,有許願的、還願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開眼笑的。嗡嗡嚶嚶的人聲,簡直要把娘娘廟抬走。忽然,一眼看見曹雪芹夫人從痘神廟那邊踉踉蹌蹌過來,錢度停騾子叫聲:

“芳卿嫂子!”忙下了騾子。

芳卿冷不防在這種地方會有人招呼她,愣了好一會,抬頭見是錢度,問道:

“是……是錢老爺啊!聽您家人說,您去了南京,何時回來了?”說著便蹲了個福兒。

錢度細細打量,芳卿臉色又青又白,眼泡兒下發淤,彷彿幾夜沒睡,又像是剛哭過。他搭訕道:

“我從南京回來沒幾天。嫂子你瘦了許多,怎麼樣,雪芹在家嗎?孩子們還好?我正要去你家呢!”

錢度見芳卿形容憔悴,凍得嘴唇烏紫手腳僵硬,忙招手叫過一乘轎子,對曹夫人說道:

“瞧嫂子身子骨兒這麼單弱,走着來了?怎麼弄到這份兒?請上轎,我騎牲口,一道兒走。”

芳卿瞧了瞧轎子,回頭對錢度說:

“我們不會過日子,當家的只顧寫他的小說,既不願當官差,也不願求朋友,就是賣字賣畫也都沒工夫。”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委實也是走不動了,忸怩地上了轎,邊走邊說,“新搬來張家灣,原想靠曹家老族裏幫扶,誰知沒刁上兔子反丟了鷹。這不,老家上下都得打點,還有左鄰右舍的人情南北……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拮据了……”

“你跑老遠地進城做什麼?借錢?”

“唉,”芳卿搖搖頭,嘆息一聲,“我昨個兒就來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兒,透不了皰兒,渾身發熱。我……我來痘娘娘這兒許願……”

錢度一怔:誰不知大清朝入關后第一個皇帝順治爺的愛妃董鄂妃就是死於“天花”,這才導致順治爺放棄皇位去五台山出家當了和尚。當時年僅八歲的玄燁也患上了“天花”,幸得蘇麻喇姑用一種草藥給他治好,這才有了一代大治的康熙皇帝。順治出家時,隨手寫了一首詩給他的好友弘覺禪師,寄託對董鄂妃的思念。詩曰:

洞房昨夜春風起,

遙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

行盡江南數千里。

這已是人盡皆知的掌故,難道曹雪芹沒聽說過?“天花”在當年是不治之症,他不去想別的法子救人,怎麼叫老婆來求菩薩?他在騾背上擊掌嘆道:

“禍不單行,黃鼠狼專咬――咳!這個雪芹呀,也真是的,他難道還信這個?叫你一個女人跑這麼遠的路,弄這種無益的事!”

“他不叫我來,”芳卿在轎上偏過頭道,“我說進城找朋友借錢抓藥,這才出來……”

“噢,別說了,”錢度對兩個抬轎的師傅道:“你們腳下趕緊點,咱們趕緊兒走!”

一轎一騾緊追慢趕着往通州張家灣而來,錢度原以為不過四五十里,誰知過了通州一問芳卿,還有二十里。眼看淡白的日頭已經西斜,快速向西天邊滑去。錢度暗自忖度,怕天黑前坐轎趕不到,便打發轎子回去,另覓一匹馬自己騎了,把走騾讓芳卿騎着。

四條腿比兩條腿走得快多了,緊巴巴兒的趕,總算酉初時牌趕到了張家灣。

芳卿在騾背上,用手一指村北道:

“錢爺,那就是了!”說著下了騾子。

錢度算了馬腳錢,緊追着過來,原來凍得鏡面一樣的通惠河汊上架着一座小石橋,橋面不寬,且已上凌,那騾馬過橋是很危險的,所以芳卿在橋這頭先下來了。她兀自腳步登登往橋那頭村北走去。

錢度緊跟其後。

走近了,樺樹林畔,孤零零地立着三間草房,柴門緊閉着,矮低的草檐下開着個黑洞洞的窗門,房頂上枯乾的苫草在風中瑟瑟發抖。雞不鳴、狗不叫,更無人聲,一片死寂。驀地,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上錢度的心頭,看芳卿時,也似有了某種通靈之感,只見她踉踉蹌嗆一溜小跑地哭着,喊着:

“大毛……小毛!”

錢度把騾子拴在一棵樺樹上,也趕急往裏跑。剛跨進院子,便見芳卿“哇”地一聲啜泣,手把着門框軟溜溜癱在地上。急趕着進來,錢度也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怎樣的慘景啊!

冷冰冰三間小茅屋連隔牆也沒有,活脫脫就是一個大草棚,煙熏了的正牆上掛着一幅去年的財神菩薩,那白眼珠子彷彿吃驚地、永久不動地凝視着這個昔日的紈絝今日乞丐不如的家庭:

裂着隙縫的四壁,一股股冷風灌了進來,在這空蕩蕩一無長物的“家”里肆虐呼嘯,把北牆下兩口酸菜缸,缸蓋上扣着剩飯的老瓷碗,幾隻空碗,碰得叮噹作響。從缸里散發的酸味里還微帶着一股霉臭。在那張破板床上,靠牆痴坐着五十七八歲的曹雪芹,短短的花白鬍須滿腮,髮辮蓬亂如鬃毛,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更有令人不忍猝看的是,床靠窗一頭,並排躺着一大一小兩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臉上已經蓋了黃紙。小腳趾僵硬地挺翹着……火盆里的炭早已熄滅,除了床頭兩盞悠忽閃動的長明燈,半點煙火氣也沒有。

還有一個身穿補丁衣服的女人,一言不語在床邊小凳子上坐着,疊紙箔元寶。她目光獃滯地抬頭看了看錢度,便又埋頭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錢度猛地恍惚從噩夢中醒了過來,又似乎在荒墳野冢間跌跌撞撞喊叫――像是呼喊曹雪芹的遊魂,又像想把自己從地獄中喚回,連喊了幾聲:

“雪芹!雪芹……我是錢度,錢度,錢老衡!上天呀,你……你這是怎麼了?”

一邊喊,一邊拖着半癱的芳卿來到床邊。錢度對那穿補丁衣服的女人道:

“那位大嫂,是來幫忙的吧?快……想辦法燒一堆火,弄點熱開水……這屋裏太冷,活人也受不……”

話未說完便止住了。他認了出來,這個衣着襤褸的中年女人是張玉兒!家住在前門外,當年錢度不知踏過多少次她家門檻,吃豬頭肉,和敦敏、曹雪芹就豬肝下酒。敦敏和玉兒失意分手,錢度還曾有意向她提親……這才過去幾年,各人遭際竟如此懸殊!

在此時,此地、此景之下又復見面,造化啊,命啊,數啊……老天怎麼能這樣安排?

“曹哥,這位爺說的是,可不敢這麼苦坐下去。”玉兒站起身,用手支着腰,不勝倦怠地說,“這是前世里留下的姻緣,是命。您就吞下認了吧。去了的已經去了,活着的還要活,單是張家灣,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個孩子,天意這樣兒,人有什麼法子?”

“村子裏死了二十多個孩子,竟都是天花?”錢度不甚驚駭地問。

“是呀,”張玉兒抹着淚水道,“芳卿嫂子,你也不是什麼好身子骨兒,這麼苦熬着,倒不如好好哭一場……你就哭吧,哭出來好受些。唉,是得生火,我回家給您弄點乾柴,提壺熱水來……”

說罷,張玉兒冷漠孤寂地看一眼芳卿和錢度,踏着殘雪咯吱咯吱去了。

玉兒的家離雪芹家只有幾十步路,她一進門就從缸里向鍋里舀水,默不言聲抽柴、引火。她的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賣若力的粗人,這陣,丈夫正蹲坐在炕桌邊叭嗒叭嗒抽着煙,說道:

“瞧見曹爺門口有騾子,怕是來客了吧?我剛去東家挑水,掌柜的給了幾塊糕,你送開水時拿去吧――別生嫂子的氣,她也是大家子出身。跟曹爺一樣,有錢了就使,不懂細水長流過日子……這麼冷的天兒,跑北京城,她個婦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豬圈兒起起,也過去幫着料理。”

張玉兒彷彿從心底里透出一口長氣,陰鬱的臉色和緩過來,在噼啪作響的柴爆聲中,說道:

“我也氣芳卿嫂子,也氣曹家三爺。那乾子‘爺’,總是一族兄弟,一個祖墳,芹爺到了這一步兒,連一分照應也沒有。芹爺來時少給了他們東西了?他奶奶的,這是什麼世道啊!”

水開了,張玉兒提着開水,抱了一捆乾柴來雪芹家,遠遠便聽芳卿哀哀慟哭,雪芹也發出斷斷續續的嚎啕聲,進門見錢度正在安慰,說道:

“這一哭出來,我就放心了,就怕慪着在心裏,那要慪出病來的。唉……大毛小毛啊,多好的兩個孩子……一轉眼就去了……老天怎麼這麼不開眼吶……”

張玉兒給三人泡了一碗熱茶,就在床坎下兩步之遙生起了一堆火,接着坐下陪着抹眼淚。

“雪芹,聽夫人說外頭還欠着不少飢荒。”錢度心裏有事,急着當天要趕回去。眼下這情形兒也不宜留客,遂把傅恆的一百兩銀票和自己身上所有碎銀掏了出來,一起擱在曹雪芹身邊床墊上,說道:

“這是六爺要小弟帶給你的,這點子錢,先不還帳,先把孩子入了土。我回去,恐怕還要走一趟南方,再從張宜泉那裏要一點。現在我雖在衙門,卻是一點油水也沒有――不要緊,總包在我身上就是。你看你,連淚都幹了,你再有個三災兩病,叫芳卿怎麼辦?我得回去了。敦誠兄弟年前好象也回來了,脂硯齋他們不準還在西郊,叫他們也來瞧你。過這一陣,要六爺再給你謀個閑差,慢慢就又活泛起來了……”

見雪芹一家如此凄惶,錢度動了情腸,陪着抹了一把眼淚,忙又安慰幾句,出門打着騾子,黑天黑地逃跑似地離開了張家灣。

敦誠從江寧趕回北京,已是將近年關。北京人最重過年節,自臘月二十四過小年,祭灶神起始,無論貧富家家忙年兒,鬧得不亦樂乎。直等會見幾位京城文友,方聽說曹雪芹兩個兒子,不幸出天花死了,他這才忙着趕在除夕前一天到張家灣來看曹雪芹。

一見曹雪芹的模樣,敦誠暗暗吃了一驚:原來自大毛小毛死後,曹雪芹就身子發熱,不思飲食,一直卧床不起,最近又添了咯血的癥狀。

“雪芹呀,你得保重自己的身子。”敦誠在床頭邊坐了下來,拉着雪芹枯瘦的手說,“咱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保養是最重要的。你可最不敢拚命去寫那部書了。《石頭記》已寫到八十回,看過書稿的都拍案叫絕,你卻還在一遍又一遍修改,改了四遍了吧!”

“不,已經五遍。”

“世上沒有盡善盡美的文字,你何必自苦來着?”

“誠兄呀,”曹雪芹把瘦豆棍似的胳膊從被窩裏伸了出來,晃了晃道,“你難道忘了在黃葉村寫給我的那首詩?我可不敢忘哪。”

“哪首詩?”

曹雪芹半合著眼睛吟道:

勸君莫彈食客鋏,

勸君莫扣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書黃葉村。

“我正是按老兄的話做的呀,”曹雪芹苦笑着道,“我從一個富甲江南的織造府紈絝公子,淪落到今日乞丐不如的境地,身無一物,唯有《石頭記》一部未完之稿。其中字字句句,都是我曹某親身經歷的大家族、大清朝由極盛到沒落、衰敗的血淚鑄成。我怎敢不仔細批閱,修改,求其盡善盡美,流傳後世呢?”

“可是你老改前面,不往後面寫,還有后四十回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告峻?”

“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曹雪芹撫了撫累在床頭的厚厚一迭稿本道,“我身子骨……只怕老天不肯再多給些時日……竟是寫不完它了。”

“你別擔心,”敦誠安慰說,“聽來看過你的錢度說,你氣色不大好,心裏還着實有點怕。今兒看,你的精神好多了,臉上有了血色,說話也有了神勁兒。可見這是一時之災,你就安安心心養着吧。”

說罷,他把一個褡褳包兒放到曹雪芹的枕邊,輕輕一拍慎重其事地說道:

“這裏面是《石頭記》八十回全本,連脂硯齋和我們的批評一字不缺。我抄的那一本留在南京劉嘯林老爺處,永茂書店賈老闆很看重這書,叫我連批語都謄了上去,說要精精緻致印出來,爺能揚名,他也能掙一筆。”

“聽說,現在到處都在收書,”曹雪芹擔心地道,“幾個省的巡撫都出告示,一般小說稗史都很難印,賈老闆真還有膽子印出來嗎?”

“沒問題,賈老闆在那邊有人緣。只是印這麼大一部書,要得三千串制錢,一時也籌不起來,所以要稍等一下。你一點不用犯急,來年春暖花開,等你病好了,我准叫你看一部齊齊整整的樣書!”

曹雪芹微微頷首道:

“我心裏清亮着吶……難為你走這一趟南京。錢不夠……原是料得的,還有許多料不到的事,我也心裏亮堂。記得宜泉的詩么?”

“哪一首?”

“就是《題芹溪居士》那首。”

“啊,記得,好象有這樣兩句:‘愛將筆墨逞風流,廬結西郊別樣幽。’是不是這首?”

曹雪芹吃力地點點頭,淡淡地道:

“其實,廬結西郊也好,再遷張家灣也好,並非自願,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全都為了這部書啊!”

“是呀,是呀……”敦誠陷入了深長的思索之中,他也曾為此寫過一道詩:

滿徑蓬蒿老不華,

舉家食粥酒常賒。

尋詩人去留僧舍,

賣畫錢來付酒家。

曹雪芹為了這部能傳之後世的《石頭記》,吃過多少苦頭,別人不知道天知道,他也知道。想到這裏,見曹雪芹一臉倦容,便道:

“天晚了,我得去了。”

敦誠沒趕着回城,在通州驛住了一宿,第二天,他買了些糧食、魚肉再一次來到曹家,又聊了半天《石頭記》寫作之事,吃過午飯,這才跟曹雪芹告別道:

“雪芹,等你身子好了,你只管繼續寫你的書稿,旁的恁也不用管。至於欠他們那一百幾十兩銀子,芳卿只管擋着,那點銀子還不至弄窮了我。過十天半月,我約上脂硯齋畸笏翁一道再來看你,順便把銀子帶上。”

曹雪芹雙目深陷,瘦骨嶙峋的胳臂搭在被外,乾涸得沒有光澤的眼盯着敦誠,用渾濁的聲氣說道:

“這裏不要費心了吧,有芳卿照料,那邊玉兒兩口子還不時過來陪陪。不過這都是窮朋友罷了。有了這些窮朋友我不寂寞,不難過……這麼遠道兒,天又時不時下雪,叫……叫城裏朋友們別來。開春我要不死,還回城裏,咱們桃花詩社還要辦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總不能就把個‘花’真葬了。”

恰好玉兒提着一筐子凍梨進來,把筐子往小四方桌兒上一擱,說道:

“嫂子,我拿來的梨放在小桌兒上,梨下面還有風乾茄子蒂兒,炒臘肉是盤好菜。外頭又在飄雪,今年的冬雪下得真黑虎,下個不停――我說曹爺,你本該去中狀元當翰林的,你們就不能揀着吉利的說?什麼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麼話?”

“玉兒說的是,咱們不說這些了!”敦誠也和玉兒相熟的,笑道,“今兒是大年三十,你和芳卿好好過個年吧。‘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你就撿好事兒想想,說不定身體恢復就快了。”

“羹調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本羞,這是宜泉寫給我的一首詩中之句。”曹雪芹像熱病患者一樣,扎得一臉通紅地說道,“我曹雪芹生不逢時,脾氣又怪又倔,誰能體諒我一片苦心啊!我是從污泥濁水中長出來的,就像一桿亭亭玉立的荷花。惟其深知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大家族、所耳濡目染的皇室宮廷,看似繁華,實際上全都是沆臟腐敗的污泥濁水;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全都扒灰的扒灰,**的**,姦殺的姦殺,可憐‘大觀園’‘小觀園’里那些貧弱無力的紅顏少女,可恨煞那些大大小小的奴才,奴才的奴才,織成了一張扼殺人性、良知的網,我們都在這張網裏不能自拔。”

“是呀,你說的是。”

“敦誠,你是最知我的了……”

“雪芹兄,”敦誠見雪芹迴光返照般地激動,怕他說話太多傷神,勸道,“你就安心養着吧。”

“說這些,是讓你懂我的《石頭記》,懂我為什麼連皇帝畫苑的召請,我都不屑一顧。‘琴裹囊聲聲漠漠,劍橫破匣影徐徐’,那也徒作‘易水之吟’了。我是怕,一時我有什麼……”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擺果子的玉兒,放低聲音道,“我是怕有不測之事,這一腔多情,就只好‘翠疊空山晚照涼了’,連我的書稿都成殘本。”

敦誠苦笑一聲,說道:

“我比你大,還不肯這麼胡思亂想呢,好生養着,我不久就來的。”又勸慰幾句,便告辭出門。

臨走時,曹雪芹抖抖索索,從胸前衣兜里摸出一張紙條塞給他,他來不及看,就乘車而去。

敦誠怎麼也想不到,他這一走,竟與幾十年的摯友曹雪芹成了永別。雪芹關於《石頭記》的那番話,也成了他的臨終遺言。迴光返照,回光返!看着敦誠出了門,傳來大車軲轆壓在雪地上的吱嘎吱嘎聲,曹雪芹便輕輕合上了沉重而疲憊的眼皮……

眼前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黑得透心兒涼,接着便覺是全身發冷。這種冷,冷得像被浸在冰河裏,像赤身裸體被拋在空曠無人的冰窖里。他極力掙扎着,想動動身子,想說話,但那冷氣似乎灌注進了四肢百骸。那冷酷的世界冷酷的人心,像瘟疫,像在村子裏肆瘧漫延的天花病毒,浸入他的五臟六腑,把他的心也凍結起來。眼前的一切變得愈來愈模糊縹緲,壁上的灶神、門上的鐘馗,案上的墨硯紙筆和被他視如生命的《石頭記》殘稿,全都飄了起來,似一縷輕煙,飄出窗外,在白茫茫一片荒墳野冢間跌跌撞撞地飄啊,飄啊……

他自己也飄了起來,隨冷酷的世界冷酷的人心像瘟疫像在村子裏肆瘧的天花飄了起來,如一縷雲彩,飄向冰凍的天空,黑暗的世道,混沌的地獄……他飄累了,微微嘆息一聲,喃喃說道:

“好冷啊……”

飄呀,飄……

梵音寺的鐘聲響了,悠揚而又渾濁,在匝天的雪幕中回蕩震響。宣告乾隆二十八年的結束,二十九年的到來,通濟河凍暈了的白樺林子處,從那三間茅屋連界牆也沒有的空蕩蕩的屋子裏,傳出悲天搶地的嚎哭聲……

曹雪芹死了,一代文豪悲慘地默默地死了。但是他用心血疑鑄成的厚厚的《石頭記》(后改名《紅樓夢》),註定要像一塊深重的石頭,砸向當朝,砸向遙遠的未來,砸向封建皇朝的心窩!

敦誠回到家,在燭光下,方展視曹雪芹臨行時塞給他的那張紙條,原來那是雪芹自題畫石詩一首:

愛此一拳石,

玲瓏出自然。

溯源應太古,

墮世又何年?

有志歸完璞,

無才去補天。

不求邀眾賞,

瀟洒做頑仙。

曹雪芹走了,永遠地走了。他的不朽煌煌巨著,經過敦誠兄弟、錢度、劉嘯林、脂硯齋等朋友的斡旋,終於在南京得以問世。

由於《紅樓夢》以賈、史、王、薜四大家族的衰亡史為主線,全面深刻地概括了大清朝康、雍、乾三代由所謂盛世轉衰落,最終必然走向敗亡的歷史,既震撼了當代,也震撼了未來。

乾隆聽說有這樣一部書,立即派欽差大臣去南京收繳銷毀,清查參予《紅樓夢》刻印、出版、分發等方面的有關人員,又製造了乾隆年間一次空前的文字獄。曹雪芹的遺孀方卿,幸得在諸多朋友照應下,離開了張家灣,才得以免遭其難。

但是,《紅樓夢》以它警世駭俗的思想內含和無比藝術魅力,還是在民間流傳開來。當年雍正政治上的死敵允禵的孫子永忠,在曹雪芹死後,讀到《紅樓夢》,心情十分激動地寫下一首悲悼詩:

傳神文筆足千秋,

不是情人不淚流。

可恨同時不相識,

幾回掩卷哭曹侯。

而另一位清皇室宗人、乾隆的堂兄弟弘旿說:“《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從皇室成員不同的反響足可看出,《紅樓夢》中四大家族的興敗,確乎濃縮了大清朝康、雍、乾三代的社會現實,才會產生如此巨大的衝擊力。

《紅樓夢》在乾隆統治時期出現不是偶然的,它如一面鏡子,折射出曹雪芹所生活的康、雍、乾三朝的卑污、奸惡、虛偽、腐敗的皇權,必定由盛至衰,最後敗亡,“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且看《紅樓夢》第四回《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其中有一節文字,形象地描繪了清皇朝各級臣工官吏的所謂“護官符”,文曰:

凡做地方官的都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

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

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邊性

命也難保呢!――所以叫“護官符”。

這話雖出自葫蘆僧之口,但對剛剛靠“賈府王府之力”補升了“金陵應天府”府尹的賈雨村來說,卻是活生生的現實。因為他上任遇到的“歐傷人命”的“葫蘆案”的主犯,就恰恰是“四大家族”之一的薜府子弟、“呆霸王”薜蟠。對金陵賈、史、王、薜四大家族,“護官符”記載着這樣的俗諺口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四大家族,也折射出大清朝財富是如何聚斂在皇帝和皇帝的各級奴才走狗手中。當年康熙爺南巡、乾隆爺南巡,所耗斁的名義上是國庫和大貴族供奉的銀子,實際上都是從“千里餓殍”身上颳去的民脂民膏。

皇帝是家天下,各級官吏皆是他的奴才,皇族和奴才在朝廷、地方為官,連成一張無所不容的大網,黨連親伐,一損皆損,一榮俱榮,橫霸一方,無人敢惹。薜蟠打死了人,可以沒事人一樣揚長而去,“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僕在此料理”。而貪贓枉法的官吏,卻“徇私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殺人者薜蟠也就逍遙法外,到京城繼續作惡去了。

這短短一節文字,曹雪芹就深刻揭露了封建皇權政治的黑暗、非人道人性的本質,揭露了所謂“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的殘酷血腥真面貌了。

故《紅樓夢》是警世的吶喊,是人性人道的呼喚,數百年後依然是中國文學中的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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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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