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外鄉人
天色蔚藍,風和日麗,幾朵白雲掛在天空,如棉似絮。出雲山一片翠綠,山間溪流如往年般沿山勢而下,撞擊着岩石,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
林安之今年已經十七歲,面容俊朗,嘴角微微翹起,好像無時無刻都掛着羞澀淺笑。
他身材算不得魁梧,反倒是略顯消瘦。但只是靜靜坐在那裏,就彷彿是一頭伺機而動的花豹,渾身充滿了爆發力。
山水如昔,不過卻物是人非。
林家老爺子陪他釣了一年魚,之後便不再過來了。從縣城到河東村還是有些距離,老人年歲大了,行動始終是有些不方便,林安之也不想他太過辛勞。
林韌已經回到了老爺子身邊,每日伺候着。至於秀士,早在兩年前就離開了出雲縣,說是雲遊天下去了。林安之有些捨不得,但最終只是送到村口,遙遙朝着秀才行了一禮。秀才輕笑揮手作別,終是消失在了官道盡頭。
所以,現在林安之都是一個人釣魚。
他身披蓑笠頭戴斗笠,安靜地坐在溪旁大青石上,他手中是一截六尺長的魚竿,正垂釣於溪中。
興許是許久不見魚兒上鉤,他眉頭微微皺起,他嘴唇輕輕蠕動,好像在默念着什麼。
“不要急,不要急,既來之則安之……”
那幾年練拳念書練不下去的時候,他總是不斷默念着這句話。
這是老爺子給取的名字。
既來之,則安之。
林安之。
忽然,那漂浮在水面的浮頭輕輕一動,少年人的眉梢也跟着微微一揚。
“少爺,少爺!”
遠處傳來一陣嬌聲呼喊。
少年人抬眼看去,就見穿着青底白花衣衫的翠微正快步奔來。
翠微今年已經十五歲,以往有些單薄的身子已經長開。和幼年時比,更顯得眉清目秀,如同鄰家小妹讓人心生好感。
她奔到了林安之身前,彎着腰大口喘着氣。
“別急,慢慢說。”
林安之輕笑着,不過目光卻是瞟向溪水,那浮頭正上上下下輕輕抖動。
翠微深吸口氣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胸脯,這才道:“少爺,有人要買畫!”
林安之眉梢輕揚:“是村東私塾的李夫子,還是縣城的院生?”
“都不是。”翠微想了想,雙手在身前比劃了兩下,“是兩個外地人,像城裏的大老爺一樣,看起來很貴氣。”
“走,回青蚨居瞧瞧。”
青蚨居位於河東村的西北角,和東南角的林家大宅隔着整個村子,沒人知道為什麼林家小公子會在這山旮旯開這麼個畫坊鋪子。
河東村大多是農戶,別說是畫了,大部分人連字都不認識兩個,沒誰去花這嫌錢的。
自然,也有坊間傳聞說鋪子不過是個名頭,真正原因是林家那位縣丞老爺不喜歡這兒子,所以才把他扔到這邊來,眼不見心不煩。
若是有人問為何不喜歡,說那話的人多是面露古怪笑容,彷彿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青蚨居內,一名身着黃衫,面容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正背着手站在牆角。
牆上掛滿了畫,中年人正凝神端詳着一幅《百鬼夜遊圖》,這是百年前的畫聖吳道所畫。
“可是真跡?”黃衫中年人低聲問道。
在他身旁是一名一身青衫的老文士,皺眉沉吟良久,這才道:“看着不像贗品。”
“是不像,還是不是?”
“不好說。”
正說著,屋外忽然響起一陣怪異的聲音。
“小老弟來啦,小老弟來啦。”
聽這聲音就知道是門口那隻鸚鵡在叫,剛才中年人過來的時候,這鸚鵡也這麼叫來着。外面又傳來一陣動靜,好像有人在拍籠子。
“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鸚鵡又是一陣怪叫。
只是一小會兒,就見青蚨居那叫翠微的丫頭,領着一名白衣少年人走進了屋。
白衣少年朝兩人拱了拱手。
“兩位久等了,在下青蚨居掌柜林安之。”說著,林安之嘴角泛起一抹笑意,“不好意思,這畫不賣。”
中年人和老文士面面相覷,既然不賣,你掛在這裏幹什麼?
“為何不賣?”
林安之淡淡地道:“我青蚨居只賣真跡,這幅《百鬼夜行》還沒找高人鑒定。若是贗品,出手會壞了我家名號。”
中年人失笑道:“林掌柜倒是實在。”
和那老文士商量了下,中年人這才道:“這畫我喜歡的緊,林掌柜若是願意割愛,我願以高價格買下。”
林安之神色微動,但依然不言語。
見林安之似乎有些鬆口的意思,那中年人立刻道:“若是林掌柜怕壞了青蚨居的名頭,我們不說是在此地買的便是。”
林安之這才皺眉緩緩道:“若兩位真是誠心……”
“自然是誠心!”
“看兩位如此心誠,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林安之搓了搓手指,臉上露出市儈笑容,“不過價錢嘛……”
中年人鬆了口氣,笑道:“價錢好說。”
兩人商量了半天,這才得出了個“皆大歡喜”的價格。
“蠢貨,蠢貨!”屋外又傳來一陣鸚鵡叫聲。
“這學舌的小傢伙倒是有趣。”中年人一陣失笑。
“送你了!”林安之豪氣地揮了揮手。
中年人和老文士走了,順便還帶着一隻不斷叫喚的鸚鵡。
林安之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桌上的銀票。
翠微站在身後,猶豫了下,這才道:“少爺,若是那些人回頭來找您怎麼辦?”
林安之嘴角掛着淡淡笑意,目光落在牆上的一幅山水畫上。畫上,近處山勢險惡大江奔流,遠處青天白雲一望無垠。
“都是局中人,自然是要願賭服輸。”
“今天小賺了一筆,讓廚房孫伯去買只雞,晚上加個菜。門口的花圃也讓李伯弄一下,亂糟糟的,顧客上門觀感不好。還有,告訴門房趙老頭別養那些個畜生了,呱噪。”
翠微哦了聲,林安之揮了揮手:“銀票拿去賬房,讓錢伯入賬!”
打發翠微出去了,林安之這才從書架上取出一卷宣紙,平鋪在桌上。凝神沉思了片刻,毛筆蘸墨落下。只是一個時辰后,一幅嶄新的《百鬼夜行圖》被他重新掛在了牆上。
看着這畫,林安之有些出神。
……
夜幕緩緩降臨,天空中掛着幾朵灰雲,把明月遮蔽。
在出雲山的一座小山頭上,站着那黃衫男子和那老文士。老文士負手立於山頭處,黃衫男子微微躬身站在旁邊。和白天相比,這主僕二人的身份好像完全調了個個兒。
在他們下方,就是那被黑暗遮蔽的河東村。
“可像?”
“不好說。”
“你在他身邊隨伺三十年,連像不像都看不明白?”
黃衫男子面色有些猶豫:“硬要說像,倒更像是那位貴人,但最多也不過兩分。”
“別說兩分,便是半分……也夠了。”老文士嘴角泛起一抹森然冷笑,“寧殺錯,勿放過!”
天空中烏雲漸漸散去,皎潔月光傾斜而下,山頭上的黑暗如潮水退散。
在兩人身後的月色中,一百執刀武士冷然而立,沒有絲毫聲音,如同一百尊雕像。
他們一身黑衣,黑巾覆面,只留下一對森然冷漠的眸子露在外面。
冷漠,淡然,沒有半分生機。
“先找青蚨居的正主,事成后,河東村全村雞犬不留。”老文士淡淡說道,“這兩年陳留餘孽聲勢漸長,今日之事便算在他們頭上了。”
一百執刀武士如同潮水般退去,無聲無息。
黃衫男子面露不忍:“大人,青蚨居倒也罷了,但是河東村一百三十二戶,四百餘口人……”
老文士看了他一眼:“你家有多少口?”
黃衫男子面色微變。
“今日之事若稍有泄漏,可知你家百餘口人下場如何?”老文士冷聲問道。
黃衫男子面色蒼白,朝着老文士深深行了一禮,不敢再多說半句。
夜色昏暗,河東村裡一片寂靜。興許是那一股莫名湧入村內的深寒,今夜連往日裏的蟬鳴蛙叫都消失無蹤。
林安之躺在床上,面色紅潤,呼吸均勻。
淡淡的月色中,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落在他窗前。
林安之眼角微微跳動,合攏的雙眼輕輕睜開。不過他依然躺在床上,身形一動不動。
黑影的動作極輕,若不是林安之對周圍環境熟悉至極,加上對方身上隱隱透出的殺氣刺激到他體內的真元流轉,只怕都難以發現。
那黑影輕輕捅破窗戶紙,湊頭往裏查看。
林安之依然沒有動,只是心頭有些緊張。
外面的是誰?
是一般的江湖肖小,還是流竄到這裏的江洋大盜?
難道是的山賊?!
林安之心頭一陣狂跳。
他從小就聽說過山賊的傳說,出雲縣附近叢山峻岭地勢險惡,一些在大魏腹地犯事的匪徒會避禍來此。久而久之,這些流寇聚居成群,就成了危害一方的山賊。
據說早些年這邊很亂,流寇作亂殺了許多人,有的村子甚至被全村屠盡。
也就是最近二十來年,風族的一支旁系遷徙至此,仗着強大的輕騎兵一頓剿殺,這才讓山賊之患減少了許多。
難道今晚讓我給碰上了?
林安之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於他這個年紀的少年而言,山賊之說也不過是存在於傳說中。能親眼見着一次,怎麼想都覺得興奮刺激。
不過不妙的是,這山賊的目標似乎就是他的青蚨居。